第八章 新南厂的人和事
过了一天,尚食局给万贞办的进出宫门的身份腰牌发了过来,她就和两个女史张好儿、齐喜带着几个粗使火者出去了。
她来得早,卯时二刻就到了惜薪司的库藏大堂,可直到大堂里的刻漏都下了一个大时,掌管新南厂薪炭库藏的执事太监康恩才领着手下慢吞吞的过来,皮笑肉不笑的和万贞打招呼:“万掌饎来得好早!”
万贞笑眯眯地回应:“康公公也早。”
康恩扯着脸皮说:“咱家和手下一早起来打发今天的份例,还没吃早饭,还请万掌饎稍待片刻。”
万贞笑道:“无妨,我出来得早,也觉得饿了,正好与公公同去。”
康恩甩她不脱,暗骂晦气,悻悻然的带着她们一起去惜薪司外的包子铺。
这库藏在执事太监手里,每年都能捞出上千两银子的好处,猛一下尚食局女官要自己接手,在他们身上挖肉,哪个会有好嘴脸?
万贞对这情况早有准备,不急不燥的陪着康恩打哈哈,他说管库藏的辛苦,她就赞叹他劳苦功高;他说跟商人打交道心累,她就奉承他机敏能干;他再说自己负伤工作,她就做佩服他忠心尽职状;他暗指女官只摘桃子不办事,她就做漠然听不懂状——比脸皮厚和有耐心,谁怕谁呀?
跑单帮做小生意历练出来的万贞腹诽不止,脸上的表情却滴水不漏,连头发丝都表现得恰如其分。
康恩明刺暗讽无数,却没得到一丁点想要的反应,也觉得憋屈——宫里的女官连在贵人面前都要保持劝谏进言的风骨和骄傲,对宦官来说一向自矜自重,脸皮薄得很,眼前这个锥子扎了都不出血的奇葩是打哪来的?
万贞知道自己出查库藏,是在侵夺康恩的利益,受点气也正常,因此并没准备跟他正面冲突。但在几次提起话头都被堵回来后,才意识到康恩是根本没想过真让她沾半点实务,只想把她吓回宫去,不由得心中生恼:这老无赖,竟然想走自己的路,让她无路可走!
她急需每天都能出宫的工作,方便在宫外建立渠道,寻找回家的路,偏偏遇到这样废话连篇,口水千尺的贱人,手真的好痒,想给他一下呀!
康恩说得口干,伸手去端茶碗,碗里的茶水却已经喝干了。
万贞顺手给他倒了一碗茶,见他一饮而尽,心思一动,连忙又给他倒了满满一碗,笑道:“咱在宫里听差,一向不知外面的事,只是太后娘娘让咱出来办差,就得出来。不过外面的差应该怎么办,咱肯定还是要听前辈意见的。这新南厂有些什么故例,公公多与我说说,也好让我回去跟上面的姑姑说。”
她的话服软,倒让康恩心里一动,他最怕的是宫里的女官长久的把新南厂的权力收回去,让他少了来钱门路。但目前那些手段厉害的宫女没来,万贞只有十六七岁,若是她真的服软,愿意听他安排,那么让她留下来,倒比宫里别的女官来管要好些。
万贞不知道康恩的心思在转,只是引着他说话,一见碗里的茶水浅了,立即满上,引得康恩不知不觉喝完了两壶茶。
宦官下身残疾,难免有些控制不住便溺,所以平日他们都尽量少喝水以减少小便。康恩哪想到万贞却是在使盘外招,等他发觉有了便意,就想起身方便。
可万贞等的就是这个时刻,又哪里肯放?伸手一按他的肩膀,笑道:“康公公莫走,我还要请教新南厂的故例呢!”
她力气好大,康恩屁股才离开椅子,吃她这一按就又坐了下去,不由得急眼:“你干什么?”
万贞道:“我跟两位姐妹奉太后娘娘之命前来交接新南厂,若是半点账目都不见着就糊里糊涂的回宫去,娘娘论起罪来,你没事,我可保不定要吃板子。”
康恩连起两次都被她轻轻一按就又坐了回去,内急得狠了,见她不提交权交印鉴,忙道:“你要看账就看账,账就在新南厂内堂的小东厢里,也没人不让你看啊。”
一边说一边想脱她,可万贞这一身的力气,别说只是个年老体虚的太监,就是正当壮年的汉子也只能甘拜下风,他挣了两下哪里挣得动?反而差点把尿都挣出来了。
万贞暗里用力,脸上却仍然笑容满面,和声细气的:“康公公,我四岁进宫,是司膳局里教养长大的。论年纪当然不及您长,可论到在宫里当差,那也是从小学着规矩来的。您这嘴里说着让我看账,可一没印鉴,二没钥匙,三没人手,这怎么行呢?”
康恩左右无法挣脱万贞的手,被憋得下身都有湿意了,但出于太监特有的自尊心,却又不能在几个下属和当差女官面前直接大喊要去解手,让人把万贞拉开了放他走。
何况当今天子对家奴宽容,纵得内宫的宦官和女使都十分跋扈。中官互相内斗也就算了,放到外面来,康公公这些手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会敢对一个有品阶的女官动手?且康恩手下固然人多,万贞身后也还带着两个女史,四名粗使火者,人手也是不少。
康公公暗里大骂手下有眼无珠,没有半点灵醒劲,不知道给他解围,却不能不把身上的钥匙丢出来,随手指了一个人:“郑蔬子,带了万女官去看账!”
万贞也知道没那么容易将印鉴拿到,有了钥匙和账本就先松开了手。
康恩一跃而起,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就往后面茅房冲。万贞把手里的钥匙掂了掂,问他留在大堂里没走的手下:“哪位是郑蔬子?带路。”
康恩这些手下跟着来,是来看下马威的,可没想到万贞的品性跟他们预料的截然不同。不说宫里的女官,就是市井里的泼妇,认真来讲也没有几个敢在男人面前硬顶。下马威没成,康恩自己倒弄了个灰头土脸,一时间他的手下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办才好。
万贞问了一声,没人回答,她的脸就沉下来了:“怎么?没人带我去?”
郑蔬子犹豫了一下,畏畏缩缩的站了出来,万贞瞥了他一眼,冷笑:“你别觉得跟我走了是坏前程,实话告诉你。康公公现在心里不痛快,你跟我去办了事,等下康公公要问话,你就答得出来。那刚才没能帮上忙,只看了热闹,事后康公公问话又什么有用的话都答不出来的人,等一下才是等着受气的。”
康公公说不上有心胸,刚才差点出了大丑,手下却没个人出力帮忙,等下回来拿人出气是肯定的。万贞说的是大实话,不只郑蔬子一怔,堂下众人也一哄而散。
他们在新南厂各有差事,平时跟着康公公奉承争权是有的,但到了可能要吃亏的时候,却是谁也不愿意触这霉头。
万贞也不管这些人散开去会给她找麻烦,只催促郑蔬子带她去看账。
新南厂要负责日吞吐流量上万斤的仓储量,是整个宫廷附属仓储机构里占地最广的机构之一,人员也多,但除了管理层,下面都是些靠卖力吃饭的窑工、矿工、脚夫。平时别说是宫里来的女官了,就是来送饭的女眷也不多,因此力工们的穿着打扮都很随意。
还是八月天热的时候,这些力工大多打着赤膊,还有些干脆就只穿着犊鼻儿裤,整个上身精赤的在厂院里搬货。
宫里规矩森严,无论上下人等都衣履整齐,哪有人敢袒胸露乳?跟着万贞一起出来的两名女史一见这情景都涨红了脸,不敢往前走。前面领路的郑蔬子暗里松了口气,连忙陪笑道:“万女官,您看,这厂里都是些不知礼数的粗汉,要不您在这等着,我进去让账房把账册给您送来?”
若让他进去搬账册,能搬出来的无非是些哄鬼的东西,万贞哪肯上这样的当,摆手道:“领路,我自己去。”
她也不勉强两名女史跟随,指着后面粗使火者,道:“在外面守着两名女史,来个人跟我走。”
宫中的女官跟寻常民女打扮不同,加上孙太后有意派女官参与管理薪炭事的风声早就传了过来,万贞一进去,品出味来的力工都吓了一跳,连忙先找有遮掩的地方挡了先穿衣服。
万贞也知道自己目前不过取了个巧,等到康恩解决了内急,醒过神来事情就不好办了。兵贵神速,她别的都不管了,直奔厂务督办处,问郑蔬子:“哪些是旧年的账?哪些是今年的账?”
郑蔬子一愣:“您还要看旧年的账?旧年的账都已经平了,存在后库里了呀!”
万贞瞟了他一眼,道:“我又不是要查账,只是看一看旧例,好照管着办今年的事,存了也能看的吧?”
郑蔬子一听她准备遵循旧例,顿时松了口气,连忙道:“那能看,我去叫人给您搬来,您慢慢看。”
“不必,你领我过去。”
新南厂虽然也是宫廷的供需机构,但主管的康公公识字有限,又不通钱粮术算,管理全托给他侄子找来的掌柜和账房。对于这些人来说,新南厂就是块大肥肉,不在上面吃几口怎么可能?
想要吃肉,最好办的当然是往里面多塞人,多生事,让厂里混乱,越乱他们越好捞钱。
尤其是前段时间宫里屡次传言会有女官来盘点库藏,却又一直没人应差,账房里的人都已经没有再当这是回事,以至于偌大一个新南厂,账房竟然没有守卫,里面的东西也摆放得乱七八糟,陈年的账册上不止落满灰尘,还被鼠蚁咬得边角都烂了,发出阵阵难闻的臭味。
万贞让粗使火者去外面找了个筐进来,迅速的将后库的老账册按着年份将每年的都随意抽了几本,再将外面的新账册放进筐里,拎起就走。
外面等着的女史张好儿和齐喜见她带着账册出来了,都大喜过望,连忙迎过来接她:“万姐姐,这账是回去看吗?”
本来看账和清点库藏一起做才可以数目和实物一并核实,但张好儿和齐喜都不敢进厂院,清点库藏一事她们显然是不敢干,也不愿意干的。万贞也不勉强她们,道:“你们先把账册带回宫去清算,我在这里清点库藏。”
二十四衙门里会算账的人才不少,张好儿和齐喜就是尚食局里算账的专才,听说允许她们把账册带回宫去清算,连忙应允:“掌饎放心,我们一定尽快把账算明。”
她们虽然没有品阶,但也没有做过风吹日晒的活,今天不止顶着太阳被晒了半天,还被一群粗汉吓了一跳,也顾不得管万贞不跟她们一同回去,赶紧叫粗使火者把账册抬了就走。
万贞理解这些深宫里出来的女子对于外界的恐惧,暗里叹了口气,也懒得多话,等她们走了以后,就回头对身后跟的粗使道:“天气热,我们且先寻个地方歇歇凉,等康公公回来了再去清点库藏。”
粗使的火者是宦官里最下级的仆役,一般在宫里负责粗活重活脏活,与高级女官不同,他们是除了当班轮值以外,是没有资格住内宫的,而是住在皇城东北角万岁山附近。能跟着万贞一天不干活,他们当然乐意,只是还摸不清她的脾性,试探着问:“新南厂附近也没有什么好歇凉的干净地方,只怕您不习惯。”
万贞笑道:“出了宫来办差,还瞎讲究什么?你们在外面熟悉,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两名火者还是头一次跟她办差,不知她的喜好忌讳,哪敢胡乱说话,好一会儿才有人道:“掌饎,这新南厂靠近东安门,出去再走里把路,就是一家脂粉铺子。平时宫里的姐姐们有嫌宫粉粗糙的,也常去他家买些胭脂。他家院子大,好歇凉。”
整个紫禁城除了权力核心的内部宫城,外面还有一圈附属建筑构成的皇城。上次万贞从东华门出了宫城,去万岁山后的酒醋面局办差顺便给舒彩彩带些糕点,本质上还是没能离开皇城,只能算是在院子里走了走,探了探门外的风景,顺带派小福去找小贩过来搭了个话。
而如果出了东安门,再往前走里许路,那里的街市才脱离了皇城的范畴,属于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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