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三天后,于果抱着必死的决心第一次给滕子昂打电话,冰凉的手指提起听筒,手腕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耳聋眼花的奶奶踱着小脚路过她身边,口齿不清地嘟囔了句“打打打,电话不要钱!”,于果顾不上回嘴,站在空荡荡的客厅,听电话那边嘟嘟两声长音后,接通了。
“喂……”
滕子昂的声音。
“……”
于果的第一反应是赶紧挂电话,不过她的反应拖拉,只得慢吞吞地选择第二反应:“喂,滕子昂吗,我是于果。”
“有事吗?”
滕子昂从医院回来已经当了两天接线员了,不过接女生打来电话的还是第一次。在那个将男女分得异常清楚而又敏感的年龄里,于果的电话让他如同在又冷又渴的时候喝上杯温水——原来不看她的人,光听她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还是很舒心惬意的。
“我是来慰问伤员的。”
“需要我说谢谢吗?”
“留着,以后用。”
“.…..”
“还疼吗?”
“你说呢?”
“你等下,我马上撞墙去,把腿撞断了再告诉你。”
“去吧不送。”
“.…..”
于果停了几秒,慢慢酝酿好情绪,终于小心翼翼地问:“滕子昂,你会不会……留级啊……”
说这半天不着调的,其实,只为了问这一个问题。
“我留级对你有什么好处吗?不过原来全班第45名变成第44名,一样倒数第一。”
“你才倒数第一你们全家都倒数第一!”
“.…..”
于果反击地过快且不留余地,机关枪一样嗒嗒嗒蹦完后,两人的对话开始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滕子昂觉得电话是于果主动打来的,自己先挂有些缺涵养,等着她自行撤退。而于果,绞尽脑汁想话题,大脑却是越想越空白,心却是越空白越慌乱,四处是微尘飞舞发出的空气噪,静得让人屏息。
“我……”
“你……”
“明早帮我带个煎饼,两个鸡蛋不要香菜。”
滕子昂显然被这不该属于他和于果之间的沉默弄得有些毛躁,不等于果回复,匆匆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好!”
这个好,滕子昂没有听见,当然更没有听见于果挂了电话之后的尖叫和欢呼——“你爸回来了?”倒是一向耳背的奶奶,难得听见孙女的声音从屋里走出来问:喊什么?是你爸回来了吗?
“没有。奶奶,”于果指着日历大声说:“看,到这,奶奶,到这里,您儿子就回来了!今天才在这!”
于果的父母是援藏军医,每年的探亲假不过一个月,家里常年只有她和年近九旬的奶奶,还有一个性格内向的陕北籍保姆。其实于果在学校的种种夸张作态完全是在家给憋得,一个动如脱兔的话痨女,回家没人和她说话,只能攒到学校强势反弹。
奶奶也不知这个疯癫的孙女在嘟囔什么,总之屋外没有自己的儿子,摇了摇头又进屋了。
明天是周四,不用穿校服。那穿什么衣服好呢?
于果打开衣橱,来回拨弄了两下,觉得自己平时穿惯校服的,明天突然换一身衣服心迹太明显了,这么明显会被滕子昂发现的,被他发现会连朋友都没得做的。还是穿校服好了,她于果同学的魅力,岂会被区区校服掩盖!
结果候了一上午,滕子昂并没有出现。
于果排队给滕子昂买的煎饼,此刻早已凉得和她的心一样透了,软塌塌地躲在塑料袋后面,生怯地看着她负气的脸。
滕子昂!不来还让我买煎饼,买煎饼不要钱吗!买煎饼不花时间吗!买来不吃不是浪费吗!
于果赌气拎着煎饼使劲往前一砸,“咚!”煎饼撞进了滕子昂的课桌肚,在午休时安静的教室里发出一声闷响,之后是滕子昂站在她身后冷不丁的一句:“投得挺准啊!”
于果惊得一回头:滕子昂!你想做鬼吓死谁!以后再从背后突袭我我就把你那条腿也打断!!
滕子昂显然对拄拐单脚跳还在适应阶段,肩膀微耸,以拐代步有些吃力。顾不上和于果呛嘴,他蹦到自己位置上坐下,把拐杖斜倚在课桌边,于果这才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滕子昂的书包。
不会……是他爸吧?
于果顿因刚刚的口无遮拦万分懊丧,鹅蛋脸刷得红透。她清了清嗓子,“伯父好”的“伯”字还没喊出口,只听那人说:“那我先走了,少爷。放学我来接你。”
“好。”
少爷?
那样恭敬地叫他少爷,肯定不是他爹!不等那人走远,于果又神起来:“哈哈哈,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少爷!滕少爷?哈哈哈……”
于果捧腹笑了两声后骤停,因为她眯着笑眼看见了滕子昂因为打了厚厚一层石膏而无法伸进课桌下面的腿,支楞在走道上,滑稽的样子让她的心狠抽了一下,有些疼。
这心疼,是不能被他看到的,他眼里的她,向来只能是是情商发育不全的。若被他发现她正常,甚至偏高的情商,定会被他疏离的。
于是她兔子一样蹦到前排,看似仅仅是好奇地弯腰盯着他左腿上的石膏看。
“干什么?”
“滕子昂,你的脚长得还蛮好看的……”
石膏从滕子昂的左腿膝盖一直打到脚踝,下面是露在外面整齐干净的五根脚丫子。被于果这么一说,大概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抽搐着动了两下。
于果倒没在意,因为她想起了煎饼的事,刚要讨个说法,韩茵梦从教室门外走了进来。
“于果,”滕子昂赶紧说:“麻烦你去小卖部帮我买瓶水吧。”
“没问题。什么水?”
“随便随便!”
滕子昂不耐地说完催促她快去,于果以为他渴得厉害,赶紧一路小跑往外跑,跑过讲台时和韩茵梦说了两句话,大概在说他,因为韩茵梦的眼神一直在往他的方向看。
然后她缓缓向他走来。
如天仙下凡一般。
“石膏要打多久?”
韩茵梦在于果的位置上坐下,关切地问。
“一个半月。”
滕子昂肆无忌惮地盯着韩茵梦的脸,难得于果不在,他终于可以向韩茵梦略表心意了。只见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礼物盒飞快地塞到韩茵梦面前,心虚地扯谎:这是我爸从瑞士带回来的水晶挂件,水瓶座的造型,让我送同学的,我想了想,身边好像只有你是水瓶座的,正好,送你。
哇!韩茵梦开打礼物盒惊叹:真漂亮!
恩,滕子昂说,可以当钥匙链。
这么贵重的礼物,又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我……
不贵重一点也不贵重,你收着吧,放我那也是放着,用不上。
滕子昂急着将礼物脱手,再不收,于果就要回来了。
那……谢谢你!我很喜欢!
韩茵梦此刻的注意力都在那晶莹剔透的宽口玻璃瓶上,没心思去想滕子昂突然送她礼物的动机,没功夫去看滕子昂绽开喜悦笑容的脸。
其实,于果已经回来了。
她用0米冲刺跑的速度下楼,跑到小卖部,再跑上楼,大口喘着粗气,手里攥着瓶矿泉水,站在教室门口,看见韩茵梦从滕子昂的手里接过被正午的阳光反射出刺眼光芒的礼物,看见了不知何时被滕子昂搁在窗台上的保温水杯,并且,看见了滕子昂注视着韩茵梦的眼神:柔成水,甜成蜜,溺成海……
即便她傻,也不过比别人傻三秒钟的时间,三秒钟后,就全明白了。
有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这是于果生平第一次体会到的,这大概就叫挫折吧,经历的一瞬间,坚强自信勇敢乐观全是扯淡,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反过来抛弃全世界。
那年初冬,青涩的果子裂开了成熟的第一道纹路,她躲在科技楼顶大哭一场后回到教室,红肿着眼睛把手里的矿泉水放在滕子昂的课桌上,没有搭理他那声迟来的“谢谢”。数学老师举着直尺向上比划——两条平行线无限……延长,之后直尺杵上头顶的日光灯管,灯罩上积攒许久的粉笔灰尽数飘落,数学老师躲闪不及,从头发、眉毛到鼻尖覆上一层□□,全班同学们都没忍住,尽力克制着大笑不发出声,唯独于果,看着前面因为憋笑而晃动着的后脑勺,深刻领会到了两条平行线无限延长,却永远不可能相交的道理。
此后的一个月里,于果反常的一下课就往外跑:“滕子昂,我去小卖部,你要带点什么吗?”
“我和你一起去!”韩茵梦追在后面。
“不用不用!你速度太慢!”
韩茵梦追到于果的座位上坐下,看着她疾风一样冲出教室的背影,冲滕子昂无奈地笑笑。
而于果,总是要到上课铃响起的前一秒才急匆匆冲进教室,有时会带着帮滕子昂在小卖部里温好的一袋牛奶,“补钙!”她说,“当瘸子跑不快,追女生费劲!”
有时把不好时间,迟到也是有的。
“怎么又迟到了?”
教语文的老太太姓吴,顶着国家特级教师的头衔退休返聘,和蔼开明,就连质问于果已经不是第一次上课迟到时也带着宽容的笑。
“逆风。”
于果的声音很小,仍是被班里的大多数同学听见了。
吴老太太嘴角的笑扯得更开了些,相当于默许教室已经笑出声的同学继续。
“你太有才了!”
待到于果坐下,滕子昂趁吴老太太写板书时回过头,褒赞她才情的同时,并没有发现于果其实是空着手回来的,更不曾发现于果藏在夸张的近视镜下铺上一层泪的双眼。
那层泪因冬季的寒冷逐渐凝结了,凝成伤口上的痂,坚硬顽固地堵住了她的泪腺。很快,她又嬉闹着与滕子昂和韩茵梦打成一片。呈给他们的,永远是那张活份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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