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直到滕子昂拖着步子跨过终点时,韩茵梦才发现平日里缺心少肝的于果竟然哭了。
“怎么了你?”
袁峥第一,广播里正在念他的名字。
“魔怔了。”
于果擦擦泪,再往下看时,找不到滕子昂了。
人呢?
顾不上越下越大的雨,于果一步越过三层台阶从主席台的屋檐下冲进赛场,围着终点转了两圈,终于在看台侧面的一颗大树下找到了那个黄点。
躬着身,两手扶在大腿上,脸冲里,不知在做什么。
紧走两步,于果迎上去掩不住担心地问:“滕子昂,你怎么了?”
滕子昂一开始仅仅是作呕,待到听到这个魔障音,终于没能忍住,“哇”得吐了出来。
“啊?!滕子昂,你没事吧没事吧?!”
于果又往上凑了凑,温热的小手覆上他湿透的运动服,拍向他精瘦的脊背。
“呃……”
滕子昂忍住胃液灼烧食道的不适,艰难地抬起一只胳膊朝她的方向挥了挥,意思是,你走。
于果以为他说,我没事。
“吐这么厉害还没事!不行,你在这等着,我找校医去,你坚持住啊!我快去快回!”
于果难得用这样正常严肃的口吻说话,说明她已经很慌张很着急了。不过滕子昂显然并不领情,她前脚刚走,他后脚便跨上了看台,找到自己的书包直接把校服套在运动服外,大剌剌地从正着急地跑向主席台找校医的于果身边经过,取上自行车,一转身,看见了韩茵梦。
雨里,她正站在袁峥的身边。雨水打上自行车棚波浪形的石棉瓦棚顶,发出强弱不一的“啪嗒”声,之后沿着凹槽滚落,落上几滴在他们一高一矮的肩上。
“回头我把照片洗出来给你。”韩茵梦说。
“不给也无所谓,送你做个纪念。”
袁峥拽拽的,自初三开荤起阅女无数的他,知道对待韩茵梦这一类型的该用怎样的分寸说怎样的话。
韩茵梦白净的脸一层层铺上绯红,进退不是的样子太明显了,滕子昂不甘只当局外人,推着车走进了猎人和白雪公主的局——
“你丫什么时候换口味了?”
一句玩笑话,不过为了让老脸皮厚的袁峥收敛些,更为了提醒韩茵梦——袁峥和你不一国,你玩不起伤不起,但你躲得起。
“操!老子什么时候换过口味?老子就好你这口的!”
袁峥说着骑上车,拉着滕子昂的车龙头一起冲进雨里,骂骂咧咧走远了。身后,于果找了一大圈,终于从运动场的出口冲过来——滕子昂,你给我站住!滕子昂!!
于果的狮吼功大概是从这个时候起开练的,滕子昂和袁峥远远听见,往一处凑了凑,也不知耳语了什么,之后爆发出夸张而令人难堪的大笑,穿越雨帘,和着雨水砸落地面的声响,传给身后两个女生。韩茵梦阴着脸,猜不出他们到底在笑谁,笑什么,而于果,根本顾不上他们的笑,白球鞋踩在水坑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你让校医给检查一下再走!喂!滕子昂!我都把校医找来了!喂……
于果买完CD从音像店出来,心不在焉地往家走时,手机响了。
滕子昂的号码,上大学以来就没换过,尽管他这些年用的次数于果都能数出来。
“喂……”
“干嘛呢?”
干嘛呢,其实代表:我想你。
“想你呢。”于果替他说。
“想我什么呢?”电话那头听起来似乎心情不错。
“想你那时和袁峥说什么了,笑成那样……”
“什么时候?”
“高二校运会结束以后。”
“……”
腾子昂显然对着电话听筒愣了一下,大概有五秒的时间,铆足了劲从脑海深处翻陈年旧事,不过很遗憾,无疾而终。
“十几年前的事,谁记得住!”
“切,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记得住你也不会告诉我!”
“那倒是。看着路嗨,都要撞电线杆了。”
于果一抬头,面前不过半米果然立着根电线杆,好整以暇,等她撞。
神了!他怎么知道?!
罢!又是突袭。
于果眯缝着近视眼朝前看去,不远处的单元门楼下,滕子昂正倚在车边,双手抄兜,显然已经盯着她有一阵了。
“去哪了?”
等她走近,他往前迎了两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塑料袋,打开,是一张王菲的《唱游》,也不知在货架上放了多久给她买了来,一层浮灰。
“这都哪年的专辑了,你什么时候开始收藏古玩了?”
于果不理他的调侃,上下打量着他,好奇地问:“谁家今天有红白喜事吗?让滕少爷穿成这样?”
腾子昂今天去启航报到,衣服是滕启平早早就给准备好的,一套高级订制深灰色西服,配白色衬衫和宝蓝色领带。
孩子气丁点不剩,尽是摄人心魄的男人气。
“不好吗?”滕子昂下班时照了照镜子,故意没换。
“好!”于果从不吝啬对他的赞美:“超级帅!来,对我抛个媚眼,电晕我吧,哈哈哈!”
滕子昂毫不配合地瞪她一眼,说:“上车!”
“干吗?”
“找了份工作,收入还凑合,请你吃饭,济济贫。”
“难怪现在工作不好找,都给你们这样的把坑占了,还总是占个茅坑不拉……”
“吃什么?”他飞快地插话进来,于果自顾自地说:
“……屎……”
他的笑里尽是得意:“那还用我请?回去吃自己的不就行!”
于果快给他恶心翻了,也顾不上他的男模形象,上来就开始拳打脚踢:“滕子昂!你不占我便宜会死么会死么?”
正闹着,于果的手机响了。她翻包找手机,没听见滕子昂说得那声:“会。”
“喂……”
电话是从韩茵梦家里打来的,于果看了眼滕子昂,并没打算避开他。
“于果啊……”
说话的是梁爱华,嗓音压得很小,不过根本压不住语调里的焦急和痛心。
“怎么了阿姨?”
“你……现在有时间吗?茵梦她……”
“茵梦怎么了?”
她就知道,此话一问,滕子昂定是瞬间被点了穴,一副气血不畅的神情。
“孟桐出差刚回来,茵梦就和他大吵了一架,孟桐一气之下又走了……茵梦哭得止不住,这可怎么好,这还在月子里呢,别回头把眼睛哭坏了……”
梁爱华一开始还能稳住自己的情绪,说到后来竟哽咽起来:“于果啊,现在我说什么她都是听不进去的,茵梦这孩子心事重,也就愿意和你说些贴己话。你能不能来劝劝她,让她想开点……你说,这孩子!都是当妈的人了,怎么还……”
于果的脸色渐渐沉下来,茵梦和孟桐之间的罅隙,并非这一日突现的,她赶忙安抚道:“阿姨您别着急,我马上过来。”
“好!好!来吃饭啊!阿姨给你做了饭!”
“阿姨您别忙,我过来再说。”
撂下电话,于果急匆匆就向停车场跑。
“你去哪?”
滕子昂追在后面问。
“去茵梦家。”
“茵梦怎么了?”
终于,滕子昂,你还是问了。
于果停下脚步,回身看他,用一种隐忧的,怜悯的,酸涩的眼神:“茵梦和他老公吵了一架,现在情绪不太好,我去劝劝她。怎么,你要一起去么?”
即便她结婚,生子,哪怕离婚,一个人带孩子,滕子昂,她还是你此生唯一的挚爱吧?
于果鼻子一酸,差点没忍住泪,不等滕子昂的回答,她已经钻进了甲壳虫,一脚油门,窜了出去。
天色渐暗,正是人们结束了周一异常繁累的工作,回家埋锅造饭的时间。单元楼里,也不知哪家在做蛋炒饭,鸡蛋过油后浓郁的香味溢满方圆几十平米的空气。滕子昂站在这团饭香里,想起自己大概和茵梦有两年没见了。尽管她们在微博里互为粉丝,但他却很少,甚至基本不去留意她的生活点滴,她的所有消息,都是于果那个自以为是的大嘴巴滔滔不绝描述给他,多半是好的,结婚了,怀孕了,生产了,极偶尔也有不好的,她总和于果抱怨她老公的工作性质,常年不在家,她都快成怨妇了,于果劝她小别胜新婚嘛,她说那根本不叫小别,那叫守活寡……
如今看来,她的婚姻生活过得,其实并不能算好吧……
人的大脑是个很神奇的构件,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曾经的刻骨铭心都会慢慢地非自愿地选择性失忆。在滕子昂这里,失忆的部分几乎都与韩茵梦有关。他也曾经试图把那些记忆拼凑拼凑,找回来,却因为过于费神费脑,中途放弃了,任那些记忆逐一淡化,直至遗忘。
忘记了,韩茵梦对他而言便仅仅是个同窗两年的一般同学,对于一般同学的婚姻生活,他真的没有半点兴趣。
去韩茵梦家的一路上,于果一直有些神经质地盯着后视镜,她不确定滕子昂会不会跟来,以她对他的了解,她觉得应该会。这么多年的无话不说,他们从未对彼此说出最想说的话,他们对对方自以为是的了解,其实都不全面。
推开门,是梁爱华因过度操劳而下垂的面颊,看见于果,她灰白的眼终于透出了些光亮,“快进来,”她说:“于果啊,茵梦已经一天没吃饭了,这样下去,可……”
“阿姨您别太着急了,我去看看她。”
“唉,快去吧。”
硕大的卧室朝南,薄纱遮住半寸落日,满屋的沉闷和压抑。
于果走向床边,搬了梳妆凳坐下,细细端望靠床坐着的韩茵梦,不得不说,即便刚刚生完孩子,即便红肿着眼睛一脸憔悴,韩茵梦仍是美丽的。这种美丽,除去五官秀发,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沉静气质蒸馏过的美丽,不过如今添了些凄婉,我见犹怜。
“你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
于果平日得理不饶人的嘴此刻拙起来。从她进来到坐下,韩茵梦只是掉眼泪,不看她,不说话,弄得她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
“亲爱的,别哭了,哭坏了身体是自己的,为谁都不值。孟桐人呢?”
“死了。”韩茵梦哭塞了鼻子,带着怨气唔囔出这两个字。
“胡说!”于果拉下脸威胁道:“到底怎么了?你再不说我打电话问他去!”
“你打!”茵梦说:“能打得通算你本事。”
于果不信,当真掏出手机拨过去,电话嘟嘟忙音,一连打了三次都没打通。
“去哪了?”
“没信号没我没孩子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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