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女县令

　　闽州，建安县。

　　天气晦灰，雨雾浓重，几近荒废的码头被笼罩得更为萧瑟，两艘破渔船拴在老树桩子上，随着水波晃晃漾漾。

　　打渔为生的张老汉吃睡都在船上，一大早迷迷糊糊醒来，听见岸边竟传来许多谈话声，他好奇地探出头，却结结实实唬了一跳：岸上乌压压围了数十位老爷们，有穿直缀褂子戴文士冠的师爷、有穿皮袍子腰间佩刀的捕快、中间还有三个戴展脚幞头穿圆领襕衫的官员。

　　张老汉是土生土长的建安县人，在这地头活了一辈子，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三十多岁，白胖八字须的是建安县丞钱一贯，他边上那个年轻些的，方脸黝黑，凶神恶煞的可不是县尉周锋么？呦，连六十岁的老主簿孙文海都来了？这可是把整个建安县衙都搬来咯！一个个打扮得这么齐整……张老汉伸长脖子往外一瞟，树荫下还停了一顶半新的青布轿子、一辆刻着驿站印记的牛车。

　　我的乖乖，这么大阵仗，是要做什么呢？

　　建安县地处岭南深处，面朝大海背靠大山，要出去，往北地势崎岖，全是险峻山路，车马难通，往东海上风波难测，还有倭寇海盗劫掠，更不敢走。唯有一条汀江水路还算安全，但这里山多地少，物产不丰，也少有商人会远到这里来收货，张老汉在江上活了四十多年，见过的外地人两个巴掌都数得完。

　　张老汉看着几位在建安县可算得上呼风唤雨的大人们在雨中伸着脖子踮着脚，一脸焦虑急切地望着江面，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人值得他们这样的大人物眼巴巴地等着。

　　这个疑问直到春雨初歇，斜阳西坠才得到解答。

　　黄昏中，一个黑点从江水尽头缓缓出现，没人注意到那是什么。从早等到晚的钱一贯两条短胖的腿都站得软了，正烦躁地绕着岸边的大柳树不停地踱步，嘴上一边抱怨：“我早就说了，吴麻子的话不可信！他当驿丞才几年？这是头一回接到长安来的敕令，我看他连到闽州要花多长时日都不知道，哪里晓得长安过来要多久！咱们都被他诓了！那么早来，一根毛都没等到！”

　　周峰被他绕得头昏眼花，低沉喝道：“你可消停些吧！若是今日没等到，明日还得来，还有的你等！你还是保佑保佑这位新来的县令顺风顺水，今日就到罢！”

　　钱一贯听得脚步猛地顿住了，气得更加厉害了：“折腾！尽折腾人了！咱们白老县令死在任上多少年了？八年！建安八年没有县令，向朝廷请派一位新县令的奏折每年都递，每年都没消息，如今朝廷总算记起来了，却给我们派了个女官过来！”钱一贯重重地咬着那两个字，恨恨道，“这不欺负人么！女官！”

　　“快住嘴吧你！”孙主簿早站不住了，坐在牛车车辕上歇气，提着拐杖点着钱一贯，骂道，“女官也是你顶头上司！被她听见，你吃不了兜着走！”

　　“孙公，人这不还没来么？我过过嘴瘾怎么了？”钱一贯嘴角一撇，十分不满，转头对周峰道，“难道你心甘情愿在一个女人手下办事？我受不了！咱们县可一个女官也没有！都是大老爷们，这可怎么避嫌啊？”顿了顿又压低声道，“何况，建安与别处不同你们难道不知晓？这建安县令就不是一介女流能胜任的！你们等着吧！”

　　孙主簿沉默了，久久长叹一声。

　　周峰没说话，黑黝黝的脸上瞧不出一点表情，只是眉头微微蹙起。钱一贯也习惯他是个沉默寡言的，方才能开口训他都是破天荒的了，于是自个又跟那大柳树过不去似的转起圈来，嘴里怨声载道。

　　孙老主簿望着平阔的江水，枯瘦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捶腿，也有点走神。

　　大楚允许女子为官也是近二十年的事。二十年前，继则天顺圣帝之后，大楚又一女帝登基，下旨男女皆可为官，但领情的人不多——在朝堂、府衙里日日与男子朝夕相处，抛头露面，以后还怎么嫁人？因此多数世家大族都严令禁止族中女子出仕，一开始只有一些年纪大的霜居孤寡妇人或贫寒出身的女子为谋生路才会铤而走险考取女官。虽然二十年过去，如今女官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但走的也大多是女医、画师、乐师、匠人、尚宫令等不惹人是非的路子。

　　女县令，倒还真没有先例。

　　也不知这新来的女官是个什么模样什么性情，更不知她能呆多久，如今建安县正是风波暗涌时，白老县令去世后，这建安就叫那帮猢狲称了大王……孙老主簿默默不语地想着，忽然眼角瞥见了远处江面上那个越来越大的黑点儿。他深吸了一口气，直起身来定睛一看，似乎是一艘乌篷船正破水而来。

　　“来了！来了！”孙老主簿精神一振，连忙跳下牛车。

　　钱一贯和周峰也闻声而望，两人的眼力比孙主簿好，果见远远地来了一艘船，三人忙不迭地整理衣冠。三人的官服都旧了，甚至还有好几处补丁，着实寒酸。但又没法子，建安着实困苦，他们都算好的，老百姓们更不必提。三人又命寥寥几个捕快分列两队，才并肩迎上长堤，恭恭敬敬地等候。

　　虽然是女官，但也是正经上司，听闻还是长兴十一年圣人钦点的进士科榜首！大楚十分重视才学，与前唐不同，越发尊敬文人，文人中又最重进士。而孙周钱三人中文化程度最高的就是钱一贯，是个老明经，可他连贡士也没考上，因此他哪怕心里满是不忿不满不情愿，面上也不敢有些许小觑这位女县令。

　　人可是榜首，女状元。钱一贯心里酸酸的。不读书不知读书苦，他比谁都清楚进士科榜首的分量。这样的学问在长安拜入最为清贵的御史台也是绰绰有余，也不知得罪了哪位贵人给发配到这儿。

　　又等了三刻，乌篷船才缓缓泊到岸边。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老船夫撑着竹篙用力稳住了船，然后率先跳了下来。他身后的油布帘子晃动了一下，出来一男两女三人。男人一身粗布短褐，大约弱冠年纪，身高体壮，肌肉虬结，十分魁梧，身后还背着一根长长的铁棒。女子是布衫襦裙的寻常妇人打扮，三十出头，瘦长脸，丹凤眼，十分泼辣精明的样子。最后走出舱来的竟是个满脸稚气的小女郎，身材矮小，肤色极白，乌黑长发束成辫拢进浑脱帽里，穿了件翻领对襟的胡服，腰束郭洛带，这行头也不知是谁给她的，套在她身上活像优伶扮戏似的，裤管肥大空荡，袖子还挽了两折，有点滑稽又瞧着挺孩子气的。

　　瞧这三人的打扮，没一个像主子。

　　钱一贯为难地上前两步，犹疑地用蹩脚的长安官话问道：“可是新任建安县令陈棠陈大人的船？”

　　“正是！”那男子声如洪钟，一口胡饼味的洛阳腔，“几位大人是……”

　　“鄙人乃建安县丞钱一贯，这位是县尉周峰，这位是孙文海孙主簿，”钱一贯又上前垮了一步，走到了长堤上。他的目光在三人中间转了一圈，最终还是落在那三十上下的妇人身上，猜她才是陈棠，对着她拱手行礼，“吾等日日盼望，推算大人这两日必到，特来此恭候大人，卑职在家中已置办了薄酒给大人接风，还望大人赏脸一道去吃杯酒。”

　　那妇人连忙侧过身避开他一礼，“噗嗤”一声笑道：“奴奴粗鄙，可不敢假冒朝廷命官，这位钱县丞您认错人了！”

　　钱一贯瞬间僵住了，两只眼睛微微瞪大，说不出话来。周峰和孙主簿神情也有些惊愕，他们其实同钱一贯一般，压根没将那瘦小稚嫩的小女娃与当朝名声赫赫的“女状元”联系在一块儿，也实在不敢这么想！

　　十年寒窗苦啊，这么一个柔柔弱弱小娃娃怎么能是个学问文章力压当朝所有学子的状元郎？怎么能是长安外放下来的女官！

　　她才几岁！

　　他们难以置信的目光聚集再陈棠到身上，陈棠有点不好意思，也有点心虚，因为她即是陈棠，也不是真正的陈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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