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母亲

　　临近傍晚，路夫人杨氏在二儿媳苏氏的陪同下回到了路府。

　　她甫一进门就直往路青青住的小院来。

　　翠绿掩映树影斑驳下小院清幽宁静，院门口种着一颗桃树，正开着粉嫩娇艳的一树花。入得院内，三面精致的一层木屋围成中央天井，正中摆着一个圆形大理石石桌，石桌外围一圈小巧的石凳，色泽温润而透亮，隐隐闪着玉色般的光芒。四周靠屋子整整齐齐栽着名贵花草，红红绿绿色彩缤纷，却丝毫不杂乱花哨。

　　杨氏径直进了主屋，屋里路青青正睡得香甜。杨氏忍不住红了眼眶，颤抖着手轻轻抚摸上路青青的脸颊，然后停留在她上唇上方。

　　路青青觉得呼吸困难了些，迷迷糊糊地嘟嘴把放在她鼻子前的异物顶了顶，想要推开。

　　杨氏手指被她蹭得微微发痒，眼眶却忍不住湿润了。

　　真好。触摸到的脸颊是温热的，鼻息是鲜活的，眼前的小姑娘做着梦还会有她的小脾气。

　　她的箐箐真的回来了，真好。

　　苏氏从随行丫鬟手里接过一块手帕，悄悄递给杨氏。

　　杨氏按了按眼角，摆手示意都出去。众人赶紧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前面杨氏和苏氏已经走到庭中石桌前，待丫鬟轻轻带上房门，杨氏才开口道：“这次箐箐大难得过，多亏了神明庇佑。明日你再去一趟朝阳寺，给箐箐的长明灯多添些供奉，再做场法事。”

　　苏氏恭恭敬敬地应下了。

　　她同婆婆刚刚就是从朝阳寺赶回来的。路宛箐本来已经病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大夫们都束手无策，只有婆婆不死心，非要去寺里求神仙菩萨别把她的箐箐带走。七天法事刚做完，府里就来报说小姑子醒了。

　　婆婆当即激动得热泪盈眶，连声说要为佛祖重塑金身。

　　杨氏这几日做法事都极为虔诚，几乎没怎么合眼，苏氏担忧道：“娘，您去睡一会儿吧。”

　　杨氏摇摇头，“我就在这看着箐箐。”

　　“一会儿小妹就醒了，您养足了精神才有力气陪她说话啊。”

　　杨氏默了片刻，似在思考她的话，最后还是道：“不了。”她话锋一转，对苏氏说，“你回去吧，好好歇歇明日早些起来去寺里，让佛祖看到咱们的诚意。”

　　这话说得有些不太客气，但杨氏自来都是高高在上的，说话难免就有些颐指气使。苏氏仍旧心平气和地答应了，对杨氏保证道：“娘放心，小妹一定会健健康康的。”

　　杨氏很累，没有心思回应她的吉祥话。自从女儿的病汹汹而来，这种宽慰她的话早磨得她耳朵都快起茧了。

　　苏氏讪讪地又找了几句话，而后向杨氏道别离开。

　　院子里只剩下杨氏和她身边的云嬷嬷，她百感交集，忍不住叹道：“箐箐这一遭，我竟然像是走了趟鬼门关似的。”

　　云嬷嬷开解她：“儿是娘的心头肉，姑娘受罪，夫人自然更难受十倍。可好在夫人的诚意感动了菩萨，姑娘如今好起来，将来肯定能一生平安。”

　　杨氏点点头，显得有些脆弱：“她要是能一生平安，就是叫我立刻死了我也愿意。”

　　云嬷嬷赶紧扇了两下嘴：“夫人怎么能说这样的丧气话，姑娘以后还得靠您呢。”

　　“我就是怕……”杨氏说到这里忍不住有些哽咽，“她生下来身子就弱，大夫、都说她活不过八岁，我就是怕……”

　　怕什么，二人心照不宣。自幼病弱的身子，这次病重是好了，可以后呢？云嬷嬷是看着路宛箐长大的，对于路宛箐的身体，她也不报多少希望。

　　但作为下人，还得硬着头皮安慰主子：“姑娘吉人自有天相。那句话怎么说的，都说经历过大难才能有好日子过，姑娘不就是这样的吗？”

　　杨氏笑了，更正她，“是否极泰来。”

　　“是是，否极泰来，姑娘可不就是！”

　　杨氏赞同地点点头，没想到这老奴倒还能开解自己几分。

　　她不禁又想到二儿媳苏氏，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云嬷嬷趁着杨氏怔神的空儿，给一旁的小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们很快去端了盆热水，拧了帕子侍立在杨氏身后。云嬷嬷道：“夫人擦擦脸吧。可别再哭了，待会儿姑娘醒来看见。”

　　杨氏点点头，由她服侍着好生净面，直到把脸上眼角隐隐的泪痕都擦干净。云嬷嬷又让丫头替杨氏抹了粉和胭脂，遮了连日浅眠留下的厚重眼圈和苍白肤色。

　　杨氏这才又进主屋，她让丫鬟婆子们在外间侯着，自己在床边支了个绣墩坐下，将纱帐挑开一丝缝，有些贪婪地盯着路青青沉静的睡颜。

　　路青青醒来映入眼帘的画面，就是一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女人趴在自己的床沿酣然入梦。

　　她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杨氏醒了。

　　路青青打量一眼杨氏，她头上戴着碧绿茵茵的玉簪，梳着高高的凌云髻，面色白皙透着红润，却微微有些许皱纹将隐将现，出卖了她的年龄，而那双经过风霜仍旧光芒锐利的眼睛布满血丝。

　　杨氏见她醒来，忙问她：“渴不渴？饿不饿？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路青青都摇头，低低地试探着叫了声，“娘？”

　　杨氏目含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平静应了声：“嗯。”复问道：“吃点东西再睡，嗯？”

　　不好。

　　路青青已经睡了一整天，她实在不愿意过这种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至少在入夜之前不能再睡了。

　　她歪头思索一瞬：“我想吃红豆莲子粥、如意卷、珍珠鸡，”一边说着眼睛一转，目光落在青白瓷插花瓶上，“还有海棠糕。”

　　杨氏不禁笑她：“小馋鬼！你可不能吃这么多。”

　　对啊，路青青自嘲，她可不就是一只很久没吃东西的小鬼么。

　　最终得以吃到嘴里的只有一份红豆莲子粥，外加一块海棠糕。

　　从前的路青青是个与世无争逆来顺受的性子，自然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可今天看见这凄凄惨惨的一碗一碟，她的胃竟然泛起一丝委屈。

　　这淡淡失落的表情取悦了杨氏，她搂住路青青喂她喝粥，“乖，等你大好了，想吃什么娘都让厨房给你做。”

　　让小丫鬟喂吃饭和让母亲喂吃饭，是两种全然不同的体验。路青青好歹是差点做母亲的人，哪里好意思让杨氏喂自己。她小脸一红，连忙伸手抓过杨氏手里的碗，小声说“我自己吃”。

　　这倒是和从前的路宛箐不一样了。杨氏觉得奇怪，倒也没太在意。她这个女儿自小身子不好，全家人都心疼她事事顺着她，倒叫她养出个喜怒无常的古怪性格。

　　路青青本是不想再睡了，让杨氏陪她说说话，讲讲家里人的趣事。杨氏没说几句，她却已经打起了小呼噜。

　　杨氏无奈摇头轻笑，把她的睡姿扶正，盖上被衾。目光落在女儿瘦得发黄的脸，又移到她紧紧抓住自己的手上。干瘦的小手攥着她的三根手指，握成小拳头。杨氏的心也被满满包裹住，她低头亲了亲女儿的额头，略考虑了一忽儿，搂住女儿，在她身边和衣躺下。

　　对于控制不住睡意这件事情，路青青也很无奈，她其实很想听杨氏多说说这个府里的事，省得自己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嗜睡的原因，她归结为这个身体，毕竟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又大病初愈，体力自然差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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