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散
从大殿出来,路青青整个魂都像飘在空中一样,满脑子回荡着那冥官的话:“程逢此人命数孤煞、克妻克子,更前路坎坷,终生不得其志。你本命不该绝,今入轮回之道,可自定去留。”
程逢命属孤煞,克妻克子……
这话她曾经听过。
在他们刚成亲的时候,曾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道士找上门,对他们夫妻二人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其中就有程逢克妻、飘零坎坷的断言。
路青青自然不信。
虽然经历了离奇的生死轮回,她对于神明心存敬畏,但不代表每个满口胡言的神棍都能迷惑她心智。
可如今……没想到竟然真有其事?
她不禁想到程逢从长安回来之后的种种奇怪反应,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又不太敢信。
程逢刚从长安到宿州的时候,还同她一起回青枫院,对她嘘寒问暖。后来却很疏离地连碰她一下也没有。她细细地回忆,自从那晚从青枫院出去之后,就真的一次也没有。
她以为程逢是为了刘妙娘进门而不好意思见她,所以一直躲躲闪闪,可后来他对刘妙娘也没有多上心。
路青青忽然想起那日她在刘氏那里歇午觉,听见有人说话。似乎说的是“……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事关重大,宁信其有不可赌万一。”
一幕幕画面交织,断断续续地拼凑起来,路青青脑海里有个想法呼之欲出。
冥官告诉她,程逢的孤煞命格若要化解,需有至善至洁的至亲魂灵荫庇,使其克无可克、败无可败。此后指引其多行善事、广积功德,二十年可得一生顺遂。
路青青眨眨眼,有些不可置信。
冥官让路青青自己选择去留,她考虑一瞬,选择了留。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留下。
也许是她活了两辈子,虽然时间都不长,但也足以让她对于重获生命没有太大的渴望;又或者是出于心底里存留着的对于程逢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不忍他限于孤苦潦倒境地。
甚至,路青青努力回想着,她和程逢的那个孩子到底有没有平安活下来?“克无可克”四个字,真正打动了她。
即使在司命提醒她留在人世诸多禁忌,万一触动就是万劫不复之后,路青青仍是坚定地不改初心。
司命脸上似乎有那么一丝浅浅的笑意,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他带着路青青去找了秉笔判官,记下路青青命轮去向。
冥司不分昼夜,而人间此时正是深夜。秉笔将命理文书记好后,挥挥手:“赶紧去吧,现在正是时候。”
司命则叫住她,“你如果后悔了,随时可以回来。”
路青青摇了摇头,她想她不会后悔。
除非程逢真的变了心,甚至忘了她。
可即便那样她也不想后悔,愿赌服输,自己做的决定,后果自负。
路青青走后,秉笔判官十分不解。魂灵重归阳间,稍有不好便会灰飞烟灭,这个路青青两世短暂,秉性纯良,为何冥官和司命会推她去这样一条不归路?
司命笑而不语。问急了,只摇头晃脑:“天机不可泄露。”
~
同样是过日子,做亡魂和做人就大不相同。
诚如司命提醒的那般,魂灵的活动地界多有限制,时间也相当有限。
日光阳气太重,魂灵但凡见得一丝缕,就是魂飞魄散的结局。所以路青青白天只能好好藏起来,等到日辉尽弥、夜色沉静,才能就着烛火出来窥探这个世界。
更准确的说,是窥探程逢。
她唯一能在白天自由来去的地方,大概就剩下墓地了。
路青青最初就是徘徊在程家祖坟间,一大片荒凉的旧坟之间,只有一座崭新的。程家半年内也只有这一件白事,所以整座山头连个未及往生的新魂也没有,路青青实在有些孤单。
这时候程逢来了。
亡魂的感官其实并不清晰,甚至十分微弱,比头七那几日还不如。路青青只能勉强看到一个身影缓步走来,走向那座还没来得及长出新草的坟头前。直觉告诉她,这就是程逢。
到得程逢走进了,路青青的视觉才慢慢清晰。她直视他憔悴了很多的脸,这张脸依旧俊秀却愈发苍白,他眼神放空游离,双唇张合,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喃喃地自言自语着些什么。
直说了近一个时辰,程逢才从宽袍的大袖中取出一张微微有些皱的纸,展开,上面两个大字力透纸背,行笔看上去却有些不稳。他又取出一个火折子,长叹气一般吹燃,让火苗窜上去吞噬掉纸上的两个字,直窜到他的手上,包裹住被他捏住的纸角。
路青青心里揪起来不是滋味,她忙迎上去想拍掉程逢手上的火苗。
可她不过是一个孤魂啊!
她连感觉都没有,不过是像一团气吹过去,动摇不得程逢分毫,触碰到那团火的时候,她甚至体会不到半分灼热。
程逢待手中火簇熄灭就毅然转身离去。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目如寒星神情坚定,身如青松脚步沉稳,刚刚那个茫然得有些无助的面庞,仿佛只是路青青的错觉。
路青青看着他留在墓前的一片灰烬,愣愣地怔神。
那张纸上只有两个字:平安。
她暗暗咀嚼着这两个字。琢磨着琢磨着,忽然就宁愿找个密不透光的地方度过漫漫长日,也再不想来墓地了。
——这鬼地方没有一个人是平安的。
若要说没有实形的好处么,路青青绞尽脑汁,还真想出来一个。这是在她尾随程逢去京城的时候想到的。
说是尾随,其实也不尽合实际。程逢快马加鞭,也没能日行千里。而路青青夜里才能启程,她轻而易举便飘过万里,在京城无聊地晃荡了十几日才终于等到程逢。
漫漫鬼生委实非常无趣,路青青大多数时候是又聋又瞎,偶尔能有所感知的时候,又恰逢白日,不得不躲在某个暗无天日的角落。
人无聊的时候总会给自己找些事情来凑趣,鬼也一样。路青青迷上了给自己寻找不同的宿处。
床脚够黑,却太脏了。不知道程逢带来的下人到底隔多久才会打扫一次。
衣柜倒是不错,干净又柔软,可柔软对她来说没什么用,万一哪天柜门忽然被打开,她可就小命不保了!
她最终瞄准了桌案上的花瓶,里面插着水仙花,瓶里清幽幽半瓶水,散发着有些冷洌的气息。密密的花枝掩下瓶口,隔开日间的光辉,而水中清幽得略有些阴冷的气息又十分符合她亡魂的体质。
程逢每天在书房忙到深夜,很晚才会入睡,第二天又很早就出了门。
路青青不用睡觉,日子也闲得快要发霉,无论她感知清晰不清晰的时候,都会在他身边守着看他做事。
二十年多漫长啊,她即使只是偶尔能清清晰晰看见身边的一切,也足够知晓很多事情了。
看着程逢的奏折从平和到激进,措辞从感悟到直接,主张从中庸到锐利。
又看着他手头的事务从编撰文集到审理贪污大案。
再看着他眉峰从柔和变得刚硬,整个人不复当年的温文内敛,反而锋芒毕露。
路青青本就是为了洗净程逢的命数而留在这个人世间,因而她的世界里,无论看见的听见的,几乎都与程逢有关。
只有这一日晚间,程逢在待客厅同什么人说话。路青青恰是感知封闭的时候,所以看不清他表情,也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是隐隐有种感应告诉她,程逢不太高兴。
那人要走时,路青青却突然听见程逢说了声“道长慢走”。
道长!路青青整个鬼都不好了!
司命曾经说过,人间三处地方她不能去,三种人她不能碰,其中就有和尚道士。
她浑身不自在,一溜烟儿地逃回了书房,悄悄往外看。那道士却忽然停了一停,说了句话:“她已经够苦了,你何苦再这样困着她?”
那道士的声音十分通畅,连弯都没有拐地穿到路青青耳里,她几乎可以断定他说话时定是朝着自己这个方向的!
这几日正是她的忌日,这道士莫不是程逢找来做法事的?万一做着做着顺便把她给收了……
路青青吓得不轻。她躲了出去,接连几日都没有回程逢家。
七日后回到程家时,程逢却不在。一直到丑时才喝得醉醺醺地由小厮阿贵扶着进了屋。
阿贵要扶他去床上歇下,他一把拉着阿贵往书房走,走到桌案前,仿佛恢复了些许清明。这才喃喃自语:“我总感觉她在的,可最近忽然就感觉不到了。你说她怎么了?是不是生气了?”
阿贵劝道:“大人,您喝多了!谁会跟大人您生气呢?”
程逢打了个酒嗝,自嘲地一笑:“我得罪了那么多人,哪一个不跟我生气?我没听她话,她肯定也对我失望了……”
他说着摇头叹气,胡乱拿起笔筒里的一支斑竹杆羊毫笔,沉吟片刻,提笔写道:
“独酌旧酒饮旧时,流光里、不知处。老来忘却人间事,唯不忘相思。
错将心事付心底,长别离、未有期。晚风清月遥相寄,今夕是何夕。
”
直到他睡下了,呼吸沉沉,偶有呼噜,路青青才飘到程逢的床边看着他不甚安稳的睡颜,眉头紧索。他的身体蜷成一个半圆,中间空出很大一块,路青青小心翼翼地躺上去,也将自己弯成一样的弧度,那感觉就像被程逢笼在怀中一样。
她忽然胸中酸涩,特别想哭。可她哭不出来,没有眼泪,甚至连声音也没有。
路青青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没有眼泪也不是什么好事。堵在心里的泪让她憋闷难堪,好半晌也缓不过来。
这晚路青青竟然睡了个好觉。
她惊醒的时候程逢也还躺着。因为程逢昨晚睡得很晚,所以小厮们体贴地把门窗都带上,外面天已经透亮,屋里还是密密实实一片黑暗。
路青青松了口气,观察四周之后发现只能暂且在这屋里凑合地找个地方栖身了。
她的目光投向了桌案上的花瓶。
路青青刚躲进去,门就开了一个缝儿,阿贵十分为难地小声喊“大人”,说:“赵家小公子来了。”
程逢耳朵微动,翻身坐了起来。阿贵赶紧进来伺候他洗漱更衣。
程逢出去后,阿贵扫了一眼书房,颇为无奈。他家大人昨晚酒醉不清醒,写字时弄得满桌墨迹,一片狼藉。
阿贵耸耸肩开始收拾。收拾到花瓶时,发现这花都快蔫了。他低低地嘀咕着早该换了,顺手抽出花束丢到门外,想了想又走到院子里,倒过瓶口用力抖了几下,水哗啦啦地流到地上,一束金光直射到花瓶底部。
路青青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她浑身上下只有一个念头:完了,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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