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06人皆孤独
“虎杖为我做了一份便当”，这就是我今天出行的理由。我跟在虎杖身后，提着果篮走在前往他爷爷病房的路上。
“太客气了，黑崎，还带了果篮。重吗？我帮你拿吧？”因为是在医院，虎杖压低了声音问我。
“不用了，谢谢。”我向他点点头。说实话，有点重，因为我选了最贵的那一款；但这是给长辈的礼物，还是要我亲手拿过去比较有诚意。
我当然也想过“以便当还便当”，不过实在有心无力……说来惭愧，我的厨艺仅限于煮方便面。相比收到的，要用这种东西作为代价偿还的话，我会良心不安的。不过，我应该可以用请虎杖吃饭来偿还，为什么要选择是来医院看望他爷爷？
我其实很不擅长和长辈相处……都怪他整天把他爷爷的事情挂在嘴边。我那个时候只想得到这件事了。
“到了。”
虎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他是在紧张吗？我有些奇怪地看回去，“到了就进去吧。”
“嗯……”
真是少见啊，虎杖竟也有会这样优柔寡断的姿态。
我抬头看了一眼门牌号。“301”，是普通的十二人病房，包括“イタドリ”在内有四名住客。里面空荡荡的、很安静……太安静了。让人忍不住呼吸都变得沉重。我收敛了心态，慢慢走进去。
我不太喜欢医院，也没有拜访病人的经历。当我看到房间里的布局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礼物带错了：这个果篮能占据大半张桌子。然后新的顾虑接连而来：虎杖的爷爷是长期住院吗？他吃得了水果吗？我送的水果里有没有他不可以吃的？如果有的话，那不是既占地方又难处理，因为是别人送的，一时半会也不好丢掉，但是放久的水果会长虫子的啊……
是我太自以为是了。应该多查一些资料再来的，太失礼了。
“虎、”越想越不合适，我几乎想叫住虎杖，和他说我下次再来。但虎杖已经很熟练地一边拉开帘子，一边打招呼，“爷爷，我来了——我和朋友一起来看你。今天的状态怎么样？”
“少啰嗦！我好得很！”比人的面孔先印入我脑海里的是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然后才是一个半靠在病床上，瘦小的、白发苍苍的男性身躯。他似乎原本正在看着窗，听见虎杖的声音后才回过神来。他的形象和我预想得不太一样，因为没拉开帘子之前，里面安静得我甚至以为无人在场。
“……嗯？刚刚说，‘朋友’？”
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刷”地一下看过来，我被那过于强烈的眼神吓了一跳。
嗯，不过，有精神是好事。
这么想着，我柔和了眉眼，笑着向对方打招呼，“您好。我是虎杖的同学黑崎，黑崎北（くろさきそむく）。平时受他多照顾了。”
手上沉甸甸的重量提醒了我还有一件麻烦事要处理。“这个果篮……”我犹豫地开口，“原本是想送给您的，但是……”
我的表达能力真的很差，我该怎么说才能既表达我的歉意，又不会伤到虎杖先生的自尊心？像丑陋的人最恨他人谈论他的容貌，病人也大都不愿被谈及虚弱。但是，我更怕他人因为我而困扰。我期期艾艾地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而越尴尬脑子越空白。
啊，我真是……
“黑崎给你买了水果，没事就请护士小姐一起吃吧！”虎杖自然地接过我手中的果篮，神情自若地放在桌上。他拉开椅子坐下，又拍了拍旁边的另一把空椅子示意我过去坐。
“噢！谢谢你。黑崎是吧？你还是悠仁第一个带来看我的朋友呢。”
“之前不也和佐藤来过吗？”
“那怎么能一样啊！”
两位虎杖热热闹闹地说起话来。
我的困境居然被如此轻而易举地化解了，我还有点发懵，安静地走到虎杖旁边的椅子处坐下。
“是邻座哦。黑崎的成绩很好，帮了我好多忙。”
“这样子啊，是好学生啊！悠仁这小子平常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辛苦你了。”
“没、没有的事……”啊啊！回答时要更开朗一些，老年人喜欢礼貌又亲昵的语气，然后要接着他的话谈几件他孙子的事情……我看向虎杖，他正好也在看我。这是也期待我接下来会讲什么内容的意思吗？我紧张地悄悄吞咽了一下。
“虎杖、嗯，”我意识到房间里有两个虎杖，所以改了称呼，“悠仁君……没有给我添麻烦，还帮了我很多。他经常帮我搬作业，值日时也帮我丢过垃圾，还在体育课为我应援……之前有一次，篮球差点砸到我，是悠仁君帮我挡下了。”
我把之前“虎杖欺负我”的事情省略了一部分，尽量讲得有趣一些给他的爷爷听。虎杖的爷爷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很期待我继续讲下去。
没办法，我硬着头皮继续讲，“虎、悠仁君很开朗阳光，和班上的大家都相处得很好。运动也很好，之前体育测试他得了第一名，教体育的高木老师很希望他能加入田径部，不过悠仁君好像拒绝了。”我第一次发现，我原来知道虎杖这么多事情。
“哈？悠仁你小子，为什么拒绝了！”
“因为我有别的社团啊！”
“两个社团也可以吧！年轻人就是要多运动、多社交！”
“才不要呢！很累的啊。啊，四点了，护士小姐刚刚叫我过去拿药。”
“走快点！懒散的小子。”
……虎杖刚刚是在撒娇吗？我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平常的虎杖看起来根本不像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不过，比起那，更重要的是，房间里随着虎杖的离去变得安静起来。我又开始尴尬了，我真的不擅长和长辈打交道……！怎么办？该说什么？！
……
“那小子，”虎杖先生突然开口，打断了我烦乱的思绪。我愣了一下看向他，不过虎杖先生并没有看我，而是看向窗外的什么，眼睑微耷。他这时候才显出来疲惫与沉稳，以及笼在不久于命的世人身上的悲苦与寂寥。
“悠仁平常在学校，开心吗？”
我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但其实很寂寞、也很怕寂寞。悠仁啊，好像和大家都玩得很好，不过要是真的玩得好的话，他就不会有心思一直往我这里跑啦……所以我一直很担心他。”
“很担心他啊，但是我只能陪他到这里啦。之后他一个人的话，该怎么办呢。”
老人悠悠地长叹了一声，转过头来看我，“是你向悠仁说要来看我的吗？”
“……是的。”
“谢谢你。你也看得出来吧，我是个固执又孤僻的老头，人到暮年，病床前也是空荡荡的。”他的眉间缠绕着郁色，自嘲地故作爽朗一笑。“还要一直劳苦唯一的孙子照顾我。有时候真的很对不起他。”
我不知道该接虎杖先生什么话，只好继续沉默着。
虎杖先生似乎也不需要我的回答，他重新将视线放在窗外，我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了逐渐西沉的落日余晖与空茫的天空，连一只飞鸟、一朵花、一根树枝也没有。
“抱歉啊，这么唐突地和你说这些话。但是，这次我不说的话，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悠仁既然肯带你来见我，你们肯定相处得很好……悠仁就拜托你了。”
我感觉虎杖先生误会了什么，急忙想出口解释：“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但是这样好吗？
我又咽下了口中的话。
年迈的老人是如此对仅存于世的亲人感到留恋、惭愧与不安，却只能一日日无可奈何地见夕阳西下。他见到我，是不是能从我身上获取一些慰藉呢？
……但是，这承诺太沉重了，我不敢随意答应他。
我没有继续刚刚的话反驳他，也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沉默着没有言语。
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这次我并不觉得尴尬。老人微微笑着，我感觉到了与虎杖身上一样的温柔和包容。
“爷爷，我回来了——晚饭你想吃什么？”
“吃什么！你赶紧回去了！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面前的老人又恢复生龙活虎、中气十足的模样，神采奕奕地叫虎杖滚蛋，与刚刚愁闷寂寞的样子判若两人。
“啊？真的吗？我给你带过来啊。”
“用不着你！这么晚了，人家父母盼着小姑娘回家吃晚饭呢！记得送她回去啊！”
“啊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嗯，去吧。没事不要老过来看我。”
“我哪有没事老过来看你啊。”虎杖收拾好东西，看向我，“走吧，黑崎。”
“嗯……”我点点头。在离开病房的最后一刻，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老人躺在床上，脸朝着窗的那边看不见神情，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病房里一如刚进来时的模样，空荡荡的、很安静。
……
在医院门口我向虎杖道别。
“虎杖，不用送我回去。现在天还很亮，我有别的要去的地方。以后不要再给我送便当。今天谢谢你，再见。”
把想说的话一口气说完，不等虎杖反应，我就已经又急又快地迈开了步伐，几乎是跑着逃离他。
“黑崎！——”虎杖在喊我，“一个人没关系吗？——”
我把他的声音抛在脑后，假装没听到，没有回应他。但是，心底不知道有谁悄悄地说道：
一直都是一个人，不会有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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