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作壁上观
屋内青灯幽暗，本就不宽敞的空间摆着两方润亮包浆的木桌，几张条凳已经被翻叠到了桌面上，地面的青石板微潮，水渍来自屋角堆着的一团渔网，一个白头老叟正坐在狭长的矮床上仔细修补渔网的破洞。
“酒馆打烊了，客官请回吧。”老叟嗓音烟哑，并未抬头看参吾一眼，只是放下了手里的梭子，拿起脚边的旱烟深深吸上了一口，吞云吐雾间，面上堆叠的皱纹缓缓舒展。
参吾打量着门边上倚墙倒扣着的几个大酒缸子，说：“我想买二两酒带走。”
老叟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随即用下巴朝酒缸方向扬了扬，说：“喏，今天的酒都卖光了，客官请移步城西酒肆吧，那里有酒。”
借着昏暗的灯光，参吾看到了老叟额角的黥面，一团乌青色刻痕深壑贴骨，或许是年岁渐长，层层皮皱早已将它的字形模糊掉了，但他眼里凌厉的锐气却没有消散半分。
“老人家，我是循着你的酒香味来的，你床底分明还有几坛好酒，可否卖我一坛？”参吾撒谎了，这间草庐里根本没有酒味，倒是大老远就能闻见冲天的鱼腥味。
“年轻人，外地来的吧？”老叟上下打量了参吾一番，看到了他腰间挂着的刀，放下手中的梭子和鱼线，再次拿起旱烟筒吸了一口，在长长舒了一口气后，才哑哑的说道：“我这里不卖酒，劝你少管闲事，天快黑了，赶紧走。”
“咳咳——”屋后的隔间内传出了一阵微弱的咳嗽声，似乎里面还躺着个生病的老妪。
“哦？我没太明白老爷子的意思，是这屋子天黑之后待不得，还是这青州城天黑之后待不得？”参吾边说边往屋后瞟，老叟终于不耐烦地将手中之物扔在地上，撸起两袖站了起来。
“到底哪里来的毛头小子！？你走不走？再不走我报官了！”老叟两臂肌肉紧实，此时正因双拳紧握而青筋暴起。
“老人家，这渔网上沾染着十分浓厚的妖气，我就是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参吾并不想同眼前这个凡人挑起事端，只得举起双手后退了一步。
“七伢子，胡说八道什么东西，哪里来的妖气？这可是——”
未等老叟把话说完，参吾身后的木门被人重重拉开，一个粗犷的男音从门外传来：“老孟头，马上戌时了，渔网给老子准备好了吗？”
“欸——马上好，马上好！”老叟软绵绵对门外应了声，而后坐回了板床上，赶忙拿起梭子和鱼线继续织网，“年轻人，赶紧走吧，听老头子一句劝，少管闲事总是好的。”
参吾识趣地退出了草庐，只见门外站着个浑身横肉的彪汉，身后还跟着两个唯唯诺诺的随从，看他锦衣玉冠的模样，不似寻常百姓人家，但他给人的感觉毫无正气，反而匪气十足，不像是能做出什么好事的人。
于是他跳上了不远处的一幢瓦顶，决定暗中跟一跟这个人，兴许会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
但偏偏就在这时，一只大手用力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怎么在这——真是让我一顿好找。”杨戬的声音总是不合时宜的出现。
“你又怎么在这？”参吾如常一样白了他一眼。
“我白天为涂山忙前忙后，寻思着入夜了找地方消遣消遣，哪知道在路上看见商然一飞而过，还浑身冒着火，我的脚趾头告诉我一定是你俩吵架了，便循着反方向来找你了。”杨戬笑着用胳膊肘撞了撞他。
“那你的脚趾头倒是比你的猪脑袋聪明不少。”参吾继续目不转睛的盯着草庐方向。
“欸，你俩吵啥内容了，我帮你参详参详？”杨戬再次用胳膊肘撞了撞他，这回却被他躲了过去。
“我不小心说了一句商烈的不是——你能不能安静点！”参吾看到老叟抱着渔网从草庐里走出来，便示意杨戬闭嘴。
“嚯！你厉害啊——敢当着他的面说烈姬的不是，不愧是……”杨戬竖起了大拇指，但话还没说完就被捂住了嘴。
草庐外，老叟将渔网交给了那两个随从，本来看他拿得从容，谁知落到二人手上后却扛得吃力，可见这老叟应该也不是一般人。
彪汉翻开渔网查看了一番，而后从兜里摸出一个布包扔在了地上，恶狠狠地说：“磨磨蹭蹭的，要是惹得白娘娘不高兴，你我都没有好果子吃。”
老叟弯腰捡起布包，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客客气气的说：“实在是不好意思，明天老朽一定加快手脚。”
彪汉领着二人转身离去，参吾欲起身跟上，却被杨戬拉住了手臂。
“我当你看啥呢，就这？”杨戬一脸不屑的笑，“这个胖子我昨晚已经跟过了，小问题，小问题，你不用费劲再跟第二次了。”
“小问题？那张渔网的妖骚味我隔着几条街都能闻得到，任由此等秽物在凡人手里反复流转，迟早闹出人命，竟无人管一管？”参吾质疑道。
“你这是凡间来得少，少见多怪！”杨戬嘁言，“那老叟的爱人本是巢湖里的鲤鱼精，她用千万根藕丝织成了一张网，本想当作二人的爱巢，结果被一窝黄皮子盯上了，一来二去他们俩斗不过人家一窝，就成了你看见的这副模样。”
“你是说那胖子是黄皮子？那他装凡人装得可真够像的。”参吾撇嘴。
“哪能啊，他就是个在狐仙庙门外摆摊算卦的忽悠，那窝黄皮子霸占了狐仙庙，那胖子踩了狗屎运被他们看上，给他们当狗腿子，作为回报，白天黄皮子就帮着他算卦，现在他可是青州城有名的神算子了。”杨戬轻描淡写的说。
“黄皮子都霸占狐仙庙了，你还说是小问题？”参吾实在不解。
“哎呀——这些破事在凡间可太稀松平常了，况且凡间的小打小闹自有地仙管着，你这个大仙官若是插手，就等同于上天庭插手了，他们地仙从上到下不知要写多少份奏疏呢！后天就是上元节了，现在兴师动众的，何必呢？”杨戬叉起双手，侃侃而谈。
“你倒是一脸经验十足的样子？看来你在凡间也不纯纯是个纨绔。”参吾似乎成功被劝住了。
“啧，你夸我就不能大大方方夸吗？非得用些贬义词……”杨戬不满，毕竟他总自诩是凡间的江湖豪侠。
“哦对了！你刚才说——后天就是上元节了？”参吾抬头望了望月，才发现圆月还差一口就满了，而此时夜幕早已低垂，街上所剩的人寥寥无几，唯有几家烟花之地尚且灯火通明。
“我猜你下一句想问我——送点什么能把商然哄好？”杨戬坏笑，他笃定参吾听说过凡间的上元节，却绝对没有亲临游玩过。
“你又知道了？这么喜欢猜，我看你去当条应声虫算了。”参吾明明被戳穿了心事，却还要嘴硬。
“哎，别说你要送礼道歉了，我也得寻思买点啥去送礼道歉才行。”杨戬语调忽转，方才的趾高气昂在他脸上早已无影。
“嗯？你要道哪门子歉？跟谁？”这回轮到参吾来了兴趣。
“我今天下山前，本来在九卿陂给你们收拾房间，然后看到一个凡人在院落外面来回晃悠，就想过去问问，结果……”杨戬自己说着说着，突然开始挠起了头。
“结果怎么了？”参吾挑眉。
“结果不知道是我手劲太大，还是他身子太弱……他就这么晕过去了……”杨戬脸上浮起了一丝害羞的神色，脸颊也跟着有些泛红。
“你说的凡人，该不会是商然在密室里医治的那位吧？”参吾看着杨戬脸上的谜样娇羞，嫌弃的说：“别人晕过去就晕过去了，你脸红个什么劲？”
“我跟你个钢铁大老粗废什么话，你还是赶紧想想怎么道歉吧！”杨戬嫌弃地别过脸，却掩盖不住他嘴角漾起的笑意。
“我钢铁……？”参吾似乎对这个说法很不服气。
但摆在眼前的事实证明了杨戬的话是对的，在回到九卿陂后，这两日商然一直对他避而不见，他只能对着商然的背影手足无措，却又不知该如何化解这场僵局。
午后的阳光温暖而慵懒，狐狸崽们在挂好上元彩灯后，便争相结对到青州城赶集去了，偌大的舍寮安静得只剩风吹动纸灯和树叶的声响。
参吾独自坐在后院的小池塘边，出神地望着商然那扇紧闭的房门，他知道他在里面，他从昨晚便没有出来过，他坐在这里透过门上的光影看了他一宿，看着他的手不断扬起又回落的忙了一个通宵，定是在为狐狸崽们赶制上元节新衣裳。
“阿聿，你怎么还在这？”伴随着轻盈的脚步，是有些熟悉的嗓音，但好像不知道在叫谁。
脚步越走越近，终于在参吾的身后停了下来，“阿聿？”
参吾皱起眉，疑惑地转过身，“你是在叫我？”
“对啊，难道这里还有第二个阿聿吗？不好意思啊，我新来的。”妄宁脸上有些尴尬，却又笑得不失真诚。
“是谁告诉你我叫阿聿的？”参吾对他始终还是有些敌意，说话的语气实在有些生硬。
妄宁的双手正吃力地掂着肩上的竹篓背带，他只能挪了挪下巴，往商然房间的方向指去，“师父告诉我的，他说你爹希望你能多读书，所以给你取了这个名字。”
“妄宁你是不是觉得有商然罩着，我就不敢打你了！？”参吾听了他的话，气恼地站了起来，可想到这话是商然说的，不禁有点想笑。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嘛，参吾星君！”妄宁看到他站起来，孱弱的小身板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没想到你也知道我身份了呀。”
“我告诉你，商然那个傻白甜愿意相信你，我便由着他。我可不信你，你肚子里憋着什么坏，我一清二楚！”参吾眼神凌厉地看着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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