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钱是个好东西。
从出生开始算,一块包裹小孩的布、稍微过得去的尿不湿、大批量购买的牛奶和婴幼儿辅食,每一年孩子都在长大,哪怕把上一届婴儿们的衣服换下来穿上去,也总有不够的时候。
到了上学,又要花书本费、纸笔费,校服可以穿上一届留下来的衣服,如果像夏夏这种希望自己留着继续穿,又得缴纳一笔费用。
夏夏小时候就见过,经理抽出笔吆喝着“孩子们到这里来,不要掉队了。”
小学毕业的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走过来。她们从宿舍到学校到工厂,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西装。人事部在食堂贴了两张纸,标记这是两个地方。
孩子们只需要做两件事情:签名、盖手印。有了就让女孩子们到另外一队拿自己的工牌、工服。
“好好工作。”她们对女孩子唯一的劝诫是,“工厂养你们不容易。”
十二岁开始,要为二十万债务而努力啊。
夏夏从第一次领工资开始对这个数字都没有概念。两千元的工资发在她手上前,就要先扣除掉税、住宿费、餐费、治疗月事的药费、每个月分期还给工厂的债务。而没有生育津贴的夏夏,拿到的钱币同龄人更少。
区区五十元。
“两千元,每个月我们就要还给工厂五百元。”李丽梅为此专门设立一本账本,纵然钱到不了她自己手中,她都会认真地记下那些钱去了谁手中,又为什么去的。
十二岁发工资的第一个月,她就端着账本给整个宿舍算钱,“二十万借贷本金,我们还要算上分期的利息。这笔钱,我们得足足还四十年。”
“那还能找什么工作?”宿舍里其他人都想不出来,他们说道:“我们又不是你,丽梅你还能读书,还能考出去。”
“我们什么都不会。工厂不要我们,我们能去哪里?”
“水泥厂招搬运工,我们调休时去做这个。”
“一天不过60元,风吹日晒,还不如在厂里。”
李丽梅当时的表情堪称教科书的“恨铁不成钢”,但除了她自己外,包括夏夏在内所有人都认为她是“何不食肉糜”。她们无法想象李丽梅到底被什么东西支撑着,争分夺秒压榨一切可以压榨的东西。
“其实没有那么可怕。”室友们小声说道:“我们还能生孩子。一个孩子十万元。生两个,钱就还完了。”
“是啊。工厂雇佣我们工作,她们不管我们生不生。”
这对夏夏来说,又是一条绝路。
她不会读书,也没有月经,生活的尽头就像一个收费站,给足了钱才能继续上路。
但没关系。
夏夏沐浴着月光。她并没有进入下班的人流中,反而像个看透万物的贤者站在墙角。匮乏的知识火苗一样窜起,让夏夏将自己比喻为“众人皆醉我独醒”,她已经忘记这句诗歌从哪里来,只记得老师绘声绘色表示古代很多诗歌其实是女性所创,是卑劣的男人借助权势夺取了女人的才华。
哦,夏夏不懂。
她懒得动脑子算一百二十一乘以九百万是多少。走向八十八米高的墙时,夏夏在心中已经粗暴的将一百二十一枚钻石分好了作用。
一枚给工厂,除去赎她自己外,她还想把李丽梅、自己的室友都赎出来。余下的一百二十枚,她要学小说和电视剧里的女主角建立一个慈善基金:一半建立“夏夏的土豆牛腩”基金;一半建立“还没想好要干什么”基金。
黑郁郁的暮色中,工业的天光照亮大地。路灯斜斜从道路口照进来,废弃的硅胶娃娃、充气娃娃在污垢中嘴角微微上扬。接连的大晴天让地面的水沟晒得硬邦邦,四月的梅雨天褪去,夏夏一脚踢开地上的零件。
一路上,她的脑子里都浮动着一百二十一枚钻石。她清楚地记起自己是如何在午日将一枚一枚钻石压到土壤里。也清楚意识到如果不是自己偷偷将疯女人的铁链埋起来,做了个不知何处的坟墓,现在也就不会有这笔飞来横财。
附近的厂子里更有数千位女工,光是“忠实伴侣”工厂里就有数百位与她同样光顾此地的女工,更别提还有附近几十位出众的车间组长,和夏夏所知道的几位经理。为什么她们中任何一个来来去去都没有发现这些钻石呢?在忙碌的工作日里,除了请假看病,谁会有时间跑到这堵八十八米墙的犄角旮旯里呢?
赚钱还来不及呢。夏夏掀开土包上的尼龙布,她想起自己四年来都没有给疯女人上过坟。徒手挖开泥土的时候,夏夏忍痛割爱决定从“还没想好要干什么”基金里分出一颗给疯女人。
她会那个可怜的疯女人买一块墓地,毕恭毕敬地将铁链埋下去,每年给她烧几百个男人下去——有钱人一定有祖宗,钱这东西就和血脉一样,生生不息随着一代一代延续下去。
夏夏已经记不清那本记载“上坟”活动的小说细节。她的手摸到了硬邦邦的钻石,她将宝物和泥土一并扣出来,盖上尼龙布。她从土包上下来,站在那块什么都没有的木板前,双手合十拜了拜。
有钱人祭拜祖先一定有他们的道理。
夏夏听见从墙的那面传出发动机的轰鸣声,尖锐的刹车声此起彼伏,天光大声。微弱的人声吵成一片,像是爆米花机里的玉米随着男人世界的打铃声趋于平静。
夏夏放下手,她将钻石上的泥土拂去,绚烂光彩在黑夜中熠熠生辉。夏夏揣口袋不安心,放手心怕掉了,干脆将这唯一一个钻石滚到泥土中,将它团成一个看不出光芒的泥团子。
咚!
一蹶子铁石撞击的刺耳响声从墙上传来。夏夏惊愕地转过身。她听见在最深处,在那个她曾经捡到钻石的地方传来咚咚的怪异声。
咚!
白灰和木炭屑扑朔飞出来,藏匿在草木中的小飞虫呼啦啦散开。一束明晃晃的光从中射出来,飞虫蚊蝇的翅膀清晰可见。工厂的墙上照射出一双巨大的手影。它沿着一个小小的圆圈往前爬,并逐渐越来越大,像恶龙要抢掠财宝。
啪嗒。光又消失了。
墙角的酸味在雨季后成为锅巴,紧紧黏糊在墙壁上。夏夏手贴在新长出墙根青苔上,虫蚁般摸索下去,凹凸不平的墙面上中奇妙地凹下去一块。夏夏向下看,那簇因为承受重物向两侧倾斜的草提醒她这里发生了什么——
男人!
那块属于男人的毛巾!
那些包裹在男人毛巾里的钻石!天啊!夏夏只觉得天旋地转。她的财富居然来自禽兽的男人们吗?这个意识让她强烈地羞耻,却又产生了古怪的正义感,在夏夏决定装作不知道这件事情,马上带着财宝滚蛋时。
咚!
一根细长的木杆从洞中探出,在杆头上用铁丝缠绕两块歪斜的镜子。微弱的天光中,镜子的光如刀刺伤夏夏。她惊惶地低下头,却看见另外一面镜子中长出单只陌生的眼睛!
他们在黑暗中看见彼此闪烁的眼睛,共同发出尖锐而惶恐的叫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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