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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 认人


  锣鼓敲响,各家各户都冲出家门,在村中最大的一处空地集合。待张沐和张延龄赶到时,眼前已是黑压压的一片,张沐第一次感受到张家村有如此多的人。

  旁边众人嘀嘀咕咕地说:

  “这次集合不要是打仗一事吧。”

  “难道是咱们那张家河泛滥,族长急的催我们撤离?”

  村民一个个揣度着其中奥秘,张延龄眼尖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找到母亲,便拉着张沐穿过人群,挤到金氏旁边。金氏见两人都赶来了,点点头,正要说话,场上的台子走来七个人,打头的便是张氏族长,金氏闭上嘴踮起脚,仔细地拉长耳朵,想要听清楚族长的话。

  张氏族长历来都是张家村中德高望重之人才可担当,终生制。如今的族长是张阿大的父亲,年届七十,是张家村的老人。在五十岁那年老来得子,因此张阿大的辈分在村中也颇高,若仔细推敲,张峦也得叫他一声“老哥哥”。

  张沐抬起头,见往日笔直腰板,横行村里的族长此刻正卑躬屈膝地冲着身旁一位白衣男子点头哈腰。那男子琼姿炜烁,风神超迈,真天人也。迷迷糊糊中那男子的脸廓与记忆里为自己扯被的男子重合在一起,莫不是见过他?张沐心想。

  再看旁边,她心中不由一喜,原来这堆人中有一熟人。那男子旁边站立的人不正是今日在河畔遇见的书生,他的脚兴许还疼着,此刻正靠着旁边另一青衣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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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佑樘退后几步,看向杨廷和,严肃地神情令所有人万分紧张:“下面可有你在河畔遇见的女子?”

  杨廷和定了定心神,此刻自己陷入两难境地,为臣之心希望能帮助太子解忧,为人私心又不希望那女子与太子碰面。谁说自古忠孝两难全,自己忠孝两可成,但忠、情才真真惹人心忧。

  杨廷和细细地思索,旁边的朱佑樘早已按捺不住,想到下面也许站着阔别一年的姐姐,双手紧紧握住才能避免自己发出兴奋的长啸。

  “廷和,你快认。”谢迁对着杨廷和大声地说。他在旁边看着太子和杨廷和的神情,大致猜测出杨廷和的心思,接着他顺着廷和靠在他身上,冲杨廷和耳语“既已成皇家之臣,你我奈何不得的。”

  杨廷和一听,心如被重锤敲击一番,闭了闭双眼,手冲下一指“她在那”。

  其实那女子自己早已经看见,只是私心想要隐藏她,但终奈何不得。万里层云,千山暮雪也抵不过皇家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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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沐站在台下,突然见河畔那书生冲着自己手一指,登时所有人都回头侧目望着自己的方向。张沐只得讪讪一笑,这是什么情况?旁边的延龄拉了拉自己的手,耳语到“沐儿,你认识那人?”

  张沐点点头,小声地以仅有延龄、母亲、鹤龄可听见的声音说:“就是今日在河畔帮过的书生,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为何站在台上指我。”

  张沐正和延龄一阵谈论时,台上那俊朗似神的男子却“腾”地一下从台上跳下,他后面的几个男子神色慌张,一个伸手去捞,一个跨步跟随,一个目瞪口呆…

  张沐见此情形扑哧一笑,没想到外来之人如此有趣。

  村民首见台上一男子指向张峦家姑娘,又见为首的男子跳下台直直冲那姑娘跑来,一个个都闪过身子,闭口不语,起了看热闹之心。

  朱佑樘先是一阵疯跑,在离张沐六步之遥时突然放下脚步,一步一步缓缓地冲张沐“爬”进,害怕又是一场幻影,怎么也不敢靠近不敢靠近。良久,万籁俱寂之中,张沐耳畔突然响起了朱佑樘细若游丝的声音:“姐姐”。

  乍一听,张沐毫无感觉,但惶惶忽忽中自己的心蓦地闪出一阵刺痛,然后整个人有一种说不上的酸酸瑟瑟的感觉,比往日吃还未成熟的杨梅还要刺心。

  张沐站在原地一语不发,旁边的延龄见突然有一状似十五六岁的男子对着张沐叫着“姐姐”,暗想不会是觊觎沐儿的容貌之人吧,他脱口而出:

  “谁是你姐姐,我家沐儿从未见过你。”

  朱佑樘却似没听见一样,双眼死死地盯着张沐。她是姐姐,她不是姐姐,她是姐姐,她不是姐姐…脑中话语像旋风一样不停地卷动着。眼前的女子长得绝不是姐姐的模样,姐姐比她高;姐姐的眼睛比她大;姐姐喜欢对着自己笑,可眼前的女子则是一脸木然地望着自己;姐姐嘴唇总是透着一股病态的白皙,害的自己总是一阵心疼,眼前的女子双唇朱色,健康活泼。

  可她会姐姐独特的蝴蝶结!

  “你…姐姐”朱佑樘迟疑了,语气也不若刚刚的强烈,心里虽已下了定论此女不是姐姐,但还抱着一丝期望,似落水之人看见一根漂浮的芦苇一样,虽知不可救命,但仍抱着不放,聊以自慰。

  张沐的眼前出现一副白蒙蒙的画面,一个男孩躲在奇黑无比的小屋里,一个女孩抱着他蜷曲的身子温柔地晃荡着。女孩的手指向窗户,白色窗纸中有一个小小的缝隙,透过那个缝隙夜空中的几颗星星显露出来。“那是宙斯,他曾幻化成一只牛,为的是见地上的一个美人…”

  那女孩的声音在张沐的脑海中渐渐离散开去,延龄拍了怕张沐的肩膀“沐儿,怎么了?”张沐从迷糊中清醒过来,冲延龄一笑让他宽心,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子,小声说:“公子认错人了。奴家不是你的姐姐。”

  朱佑樘一听,双手颤抖升起,顺势便抚上张沐的脸庞,他嘴里充满乞求地说:“姐姐,姐姐,我是佑樘呀…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难道你已经忘记了。”

  《江城子》是朱佑樘最后听见的一句话,自那日后他一夜不饮不食,犹如行尸走肉般踉跄而活。

  每日夜晚时分,他都会喃喃想起词中一句“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觉得情深意真,心中阵阵大恸:“我,每日每夜未敢合眼,竟连梦也做不到一个!”

  自此,《江城子》成为朱佑樘一生禁忌,朝中大臣素有比文斗武的习惯,他们皆知道在太子面前苏轼的《江城子》是唯一不可提及的诗词,套用幻化也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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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沐看着眼前男子,一脸凄苦,双手向前探想要碰自己的脸却不敢碰,好似自己是他眼前一阵浓雾,不小心便打散飘忽不见。

  “公子,奴家从未见过公子,更不会朗诵公子口中的那句诗歌。”张沐虽见他有莫名的熟悉感,但家中亲人曾说过自己十四年来痴傻呆滞,从未出过远门。眼前男子应该是将自己与他人认错了…

  朱佑樘怔怔地望着眼前女子的脸,心中思潮起伏,过了一会,他才抿了抿嘴巴,沙哑地说到:“那姑娘又如何会绑蝴蝶结?”他转过身,指向台上的杨廷和。

  张沐见那面前人一脸期盼转为一脸木然,刚刚眼中慎重开放的花朵,朵朵都是难以言状的喜悦与盼望,却在自己说完话后,在自己眼前落下一地…凋零的心。

  张沐不忍地看着朱佑樘,猛地戳破了朱佑樘所有的希望“蝴蝶结是我后来自己想的,我从未出过张家村,不信你问这村里的村民,他们都可以为我作证。”

  谢迁站在台下,看的份外清楚,太子在听完那女子说完的话后,默默不语,蓦然间不顾风度地仰天大叫“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姐姐,姐姐,他尚有孤坟相守,而我…”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虽距离颇远,但谢迁也感到一种令人心碎的悲伤,眼里不由地泛起一丝泪意。太子如此稳健的男子,伤心到何种地步才会不顾仁者风范,在市井草民之间暴漏自己的悲伤,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谢迁拂了拂双眼,弹掉眼边的泪意,望向旁边的杨廷和,此刻廷和也是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廷和,你怎么这么悲伤?”

  杨廷和看了看谢迁,又看了看台下的太子,语气悲戚“廷和是为太子悲伤,无限江山在眼,太子只能独自凭栏。就算是梦里也不得与心中女子相见,流水落花春早去,真真是别时容易见时难。”

  谢迁望着杨廷和,心中顿觉疑惑,往日廷和最尊敬太子,看不得的便是太子独立书房思慕画中人,曾经多番进言,怎么这次如此有感而发。

  “廷和,你不认为太子太过重情吗?”

  杨廷和摇摇头“往日我常说‘貔虎豪雄,偏裨真勇,寡情者王’如今才深深领悟情这二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未历者不可领会其中奥妙。”

  谢迁嘴巴上翘,微微一笑,手轻轻抬起指着堂下太子面对的女子“人说佛若休心也是尘,没想到你这石佛动了心也此情深意重。看这阵势太子与那女子应该是误会一场,要不要我和太子说说,不如就让你和那女子举案齐眉。

  杨廷和心中窃喜,但碍于太子台下太子依旧伤悲的情况,嘴上只微微露出几丝笑纹。

  “走吧”谢迁扶着杨廷和下台,向台下的太子与那女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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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佑樘长啸过后,蹲在地上头埋入胸前,未听哭泣声,但双肩抖动不已。张沐看着他,心里抽痛之感越发浓重,发际之处也出现勾勒地疼痛感。脚下不由一阵踉跄,旁边的延龄扶住张沐。

  张延龄刚刚站在旁边,只觉得沐儿与那突然出现的男子之间形成一道难以跨越的围墙,墙里他们独自落泪,独自欢笑,自己则站在墙外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动弹不得。他心中不由紧张起来,死死地抓着靠在自己身上的沐儿,一心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族长,敲锣鼓究竟为了什么事情,您快说吧。我们众人还得回去准备晚饭呢。”

  延龄话一出口,旁边的村民也从戏中惊醒过来,一个个冲着族长大喊:

  “族长,什么事情?”

  “族长,你快说呀!”

  “族长,不会是征兵吧。我家还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当家的可不能去送死呀。”

  一时间,场上从刚刚的寂静无声变得轰鸣惊人。

  族长站在台上,看了看台下的太子,暗想总不能说是为了帮太子寻人才敲的吧,而且太子也没找到人呀。思索片刻只得说“诸位诸位,本族长敲响锣鼓只是为了告诉大家,朝廷里已经派人来视察河道。就是台下的公子。诸位,他可是…”

  话音未落,台下的朱佑樘站起身来,红色的眼睛依稀还能辨别出哭过的痕迹。他冲着周围的村民顿顿手说:“在下姓木名幽,双木成林可心知的木,幽然的幽,是这次朝廷派来巡河的人。”

  朱佑樘此言一出,族长便知太子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便顺着话头接着说:“这次张家河有木公子的巡查,定能解决所有的问题。诸位乡亲们就放心吧。没什么事,大伙儿就散了吧。”

  族长话音一落,台下站的密密麻麻的村民暗想张家河治理一事,是官府和宗亲管的,自己这样的平民只要负责出钱出力就可以了。于是,众人扛起斧头,拉着亲人各自散伙回家。

  金氏抱着张鹤龄对张沐和张延龄说:“孩子们,回家吧。”

  张沐点点头,有些不舍地看了看站在旁边的朱佑樘。他自说完话后,矗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平日里见过的孤雁一般,断肠江城雁,高高正北飞。在雁族里,倘若一只雌雁死亡,雄雁会呆呆地守护在原地,一动不动。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张沐突然想起书中曾读过的一句诗歌,当时看到时漫不在意,匆匆翻过,只因为其音律甚佳,才记住。此刻看着面前的男子,身历是境,细细咀嚼此种的情味,当真如此…

  张延龄见张沐一面缓缓行走,一面回头看着台下的男子,冲她一推。

  “沐儿,快回家。”

  张沐“哦”了一句,这才转过头开始认真地走路。

  突然听见一男子声音“姑娘,可否停下。”

  张沐欣喜地回过头,莫不是那位男子叫自己?说来奇怪,从见他第一面起,自己就对他充满怜惜之情,也许是因为他眼里透漏出的对一名女子的无穷眷恋…

  转过头,张沐心中一憾,是另一个男子,旁边还站着那日在湖畔帮过的书生。

  谢迁冲张沐施礼,轻声问道“姑娘今日行侠义之事,救了我家兄弟。还望告知姓名,我等好至你家中感谢。”

  张沐嘟嘟嘴,挥手拒绝“算不上救人,公子等无需放在心上。”

  金氏见张沐和张延龄半天未挪一步,步履匆匆地往回赶想知道发生何事,却见族长所说的视察河道一行人正与女儿张沐说话。其中一男子询问女儿家住何处,金氏心想这可是好时机,能来这地看河的多是朝中显贵,倘若能将女儿嫁与他们,不是荣华富贵之路敞开。

  “哎呦,各位大人,我们家就在村子的东口。我家相公叫张峦,是国子监的学生,这是我们家的大女儿,名唤张沐。要不,诸位大人来我们家中休息休息,吃吃农家小菜?”金氏热情地迎上谢迁。

  “娘”

  “娘”张沐和延龄异口同声地叫唤,娘亲这样的举动实在太有失礼仪了,勾结之意太过明显。

  “吵什么?”金氏转过头,冲着张沐和张延龄一瞪,两人只得收声。

  谢迁一听,拉了拉旁边的杨廷和,冲他做了个“大功告成”的眼神,转过身问朱佑樘“公子,晚膳时间已到,不如就到张家用膳?”语气谦和无比。

  朱佑樘从满腔的欢喜沦落到现在无尽的失望,自己心里早没有一丝力气可以思索问题。他点点头,算作答应了。

  谢迁得到朱佑樘的许可,对金氏说道:“夫人请带路”。言语间,他调皮地将站离杨廷和,将他轻轻一推,杨廷和重心不稳,跳了几步,又不想靠在面前女子身上,怕佳人心中起隔离,只得闭着眼准备摔跤。

  张沐见湖畔书生状似要摔,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他,叮嘱到“小心点”。便站在他旁边扶住他,做人有始有终,既然帮他一回,再帮一回也无大碍。虽说九嫔之礼中,未婚女子不得与男子碰触,但乡野之地,礼仪并不是如此森严。

  杨廷和冲张沐苦苦一笑“谢谢姑娘”回头瞪了谢迁一眼,暗想这个谢迁,差点就让自己形象大无。谢迁回了杨廷和一个眼神,做了个无声口势“不用谢”

  于是,由金氏打头,张延龄站在张沐的身侧,张沐扶着杨廷和。谢迁等三位侍卫站在朱佑樘身后,一行人朝村东张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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