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小惩妙玉
林珑心下便不悦,刚想回敬两句,忽想到来时王夫人说的‘这妙玉性子古怪,秉性清高,你们还是多担待她些为是’,想自己不过护送一程,别惹了她,到时又耍性子不去了,回去没法交代,且忍住了,让大家照话后退。
直退了又二三十米,到一小片开阔地,小童方满意而归,便有人小声嘀咕:“也没见这么多事的,难道她就是纱糊丝堆的?我们连喘气儿都能把她熏坏了?”
话音正落,又见六七个小童又开门出来,手里拿着几个笤帚,将方才林珑等人站过的地方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好半晌才扫完了,及待回去,扫了这群人一眼,‘砰’地一声关上了门,看得林珑等都怔呆呆的,话也没有了。
少不得忍气吞声地等她一回,谁知这一等却着实好费时候,初上山时,晨雾方下不久,大家聊些闲话,偶有凉风淡淡,也还不觉什么,岂料这妙玉久不出来,不觉日已上正午,天渐炎热,风也开始没了,地面升温,连躲进林子里,渐渐地竟似如置身烤炉闷箱的一般,让人很是难受。
林珑便让人去敲门催,而那妙玉又是饮食,又是吃茶,又是沐浴,一件小小的事,不知在她那里要费多少工序,将众人等的极其不满,林珑虽一语不发,却也是皱紧了眉头,耐性如他这般的人,也开始有些不悦。
忽听一声咕咚闷响,竟有一人耐不住热,晕倒了,原来这众小子里面有一个方十三四岁,姓秦名荣的,生的最是怯懦胆小,平日不爱说话,又白白净净,如女孩子一般,因家里穷,方好容易至贾府谋了个轿夫的空,今被点派了来,一路奔波,本已有些不受用,勉励强忍,不期又在此受这苦等炙烤,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身边人见竟倒了一个,忙七手八脚把他抬到树荫中,折了些树叶铺地,让他躺了,那小子又悠悠醒转,忙挣扎着要起来,被林珑按住了,见他嘴唇焦白,气息微弱,忙从黛玉给带的小荷包里拿出一粒清凉丹,将自己的水和着给他灌下了,又让下人叫四柱的去和庵里求凉水冰湿的毛巾来。
门敲地擂天响,好半日,才见小童出来,有些嗔恼,说道:“我们姑娘说了,‘官宦人家,最爱以贵势压人,强令硬请的’,若你们再这样无礼,她就不去了!”四柱忙陪笑说‘不是强请,不过是有人病例,求一方凉手巾救人的’,小童听了话,回复一回,开门扔出一条,四柱点头哈腰地接着,笑道:“待用完了,洗干净了还姑娘。”
小童嘴一撇,冷笑说道:“不用了,你们这些脏人用过的东西,我们姑娘是断不会再要的。”回身去了。
这一句声音大,连下面的人都听到了模模糊糊,别人尚可,林珑心中却腾地窜上一股火来,且抿嘴一言不发,先为秦荣降温,那秦荣吃了林珑的上好丹药,又敷了回毛巾,好多了,林珑见状,这才放心,方起身默默靠在一边树上,双臂望门,脸上表情僵硬严肃,也不知想些什么。
终于看到了庵门不叫自开,两个小童在门口摆手,意思妙玉要出来了,下人立时手忙脚乱地将轿子抬到门口去,各自散开,那阵仗倒不像一个姑子要出来,竟如皇帝妃子要出宫的一般,林珑也只得背过身去,身后静寂,直过了好半天,估摸着妙玉进去了,大家才静悄悄地上来,小心翼翼地抬起轿子,心中无不吐出一口气来,感叹等到此时,何其难得!
林珑见秦荣身子不好,便将自己的马让给他骑,和别人一样步行,妙玉轿子边跟了两个婆子,因带的东西多,且不说书籍,琴棋,换洗衣服,念经打坐之物,但说吃茶的茶具,大的小的,圆的扁的,玉石翡翠的,就足有二三十种之多,吃饭的碗筷盘子也要单单预备出来,通共这些东西,只怕连一辆马车都装不下,少不得下人们给扛着,及到山下,各自都满脸是汗。
那妙玉又性子古怪,所有跟着的人,须离轿子十米开外,那些装了东西的箱子,若要放下时,须先在地上铺了干净白布,还要极其小心,若她有吃茶倒水等事,贾府这些随从们绝不许碰到杯盏半点,就是看也不许看的,若有一点不依,她便立刻不去了。
众人除林珑外,都是些身份卑微的下人,又因她是贾府下帖子请来的,虽然心中有气,却不敢不殷勤伺候,素粉色的轿子里面安安静静,微风拂过轿帘,飘出幽幽然的丝缕香气,偶尔风将轿帘子吹开,现出一抹净白的衣角,可就是这一路上太多刁钻刻薄的矜傲之气,破坏了轿中那份本该有的恬淡空灵,慈悲宁善,更多的是佛家本不该有的装腔作势的虚伪。
林珑发话了:不管妙玉姑娘怎样,大家都要无条件依从!当着众人面,这句吩咐很大声,可是熟悉林珑的下人们很明显看到他故作轻松的笑容中是一张铁青的脸,尤其是当其目睹为了妙玉喝一口茶,七八个大汉要为挑一个放箱子的地方忙乱半日,而后妙玉还因为一个小子不小心碰到了杯子边,将那杯子嫌厌地扔了路上等此类,脸色变地更加难看。
不觉间,一队人马已经过了几个小镇,进至郊外,太阳渐渐西斜,最后一个市集也渐渐不见了,四处安宁祥和,偶尔有几只鸟在山涧中啾啾啼鸣。
林珑早先命人雇了两辆马车,走到这里,便请妙玉下轿上车,妙玉不肯,说道:“马车颠簸,我是不坐的。”林珑点点头,便让人将妙玉的行李放在马车上,先运送到贾府,小童忙拦着,林珑眉梢一挑,笑说道:“运不运也随你们的意愿,只是这里又僻静,山贼又多,最好还是别因为这点东西招来什么人,吃亏最大的还是姑娘。何况有这些东西慢腾腾地耽搁,只怕天黑透也未必能到了金陵。”
轿子里一声不吭,林珑头一别,意思叫走,下人们早抬得快虚脱了,巴不得这一句,连忙将大小箱子都扔上了车,吆喝着先行而去。
夕阳渐渐浓稠,一片橘黄如潮水一般铺盖了天地万物,又行了有半炷香的功夫,前方忽现出一对婆孙来,老妇人七十多岁年纪,头发花白,还拄着拐杖,佝偻着脊背,背上一个大包裹,小的不过五六岁光景,背上一个小包裹,她二人显然走了许久的路,脸色苍白,很是疲惫,两条寂寥的身影,在夕阳下拖得老长。
小孩子先知道后面有人来了,忙告诉老妇人停下,婆孙垂首敛容地紧紧靠在路边,给让出道来,面容及其恭敬。
林珑向来对这样情景最是窝心,见她二人一脸颓态,心下顿生恻隐,一个念想忽然一闪,灵机一动,连忙命身边人去叫搀那一对婆孙过来,这边又让停轿。
众人都不知何意,见林珑先自到妙玉轿边,笑着说道:“姑娘,前面一对祖孙,好像走不动了。”
轿子里静了片刻,不一会,一个声音响起,温温软软,却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和戒备,问道:“你要怎样?”
林珑笑道:“她一老一小,走得实在艰难,姑娘是佛门中人,自然是慈善心肠,想必您平日常念的‘阿弥陀佛’,不止是装装样子哄人的吧?”便自作主张,让将那婆孙搀过来。
小童忙指着林珑说道:“你让我们姑娘下轿?这却不能——”
林珑顿时拉下脸来,冷冷说道:“我跟你们主子说话,你一个奴才,胡插什么嘴!”那小童见他瞪着一对厉目,双眸血红,当下将气焰吓到了爪哇国去,涨红了脸,鼓着腮帮,不敢则声。
那老婆婆忙颤巍巍摆手说道:“不用,这好轿子,咱们坐不起,谢大爷好意了,不用,不用。”
林珑手只紧紧牵着那老婆婆,断然说道:“老人家,你这话不对,你们坐不起,还有谁坐得起?难道还能让这些晚辈后生白看着你走晕在路上的?若是这样,就是修行千年,也未必能得半点福报。”
又扭头淡笑道:“我不过问姑娘一声,姑娘若不愿意体恤这一对老幼,那就别下来了。”
一时间两下僵持,四面无语,空气中静地仿佛能听到各人的呼吸和心跳声,那些下人明白了林珑的意思,也不说话,都静等妙玉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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