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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悠悠天子心


  ?  “我先前去见了陛下,与他又做了一个交换……西凌一国,外加云都宝藏,换你。”

  直到第二日,轰撵了那人回去,打发了青鸾出门,夜云熙一个人站在窗边,看着满院子的蝉鸣绿树与……戎装守卫,仍止不住地反复转念,心生冷笑。一个谦谦皇帝,一个破落匪首,还真当她是那棋盘上的白玉子,可以肆意划拨?

  先不说她那白面黑心的亲弟弟,只说那人面狐狸心的破落户,他以为他是谁?西凌一国,任他夺取,云都宝藏,随手赠人,诺大一个北辰,也任他戏耍?他以为她是谁?她何德何能,何其有幸,能值得了一国一城?纵然再值价,不过也就是一件可以交换的物品?若是舍了她,能换得更合心意的东西,岂不是也可以拿她去作交换?

  如今想来,真是报应,想当初,她不是亦拿他去跟澹台玉换东桑之书吗?罢了,都是同类人,相煎何太急。他的心太大,即抛不开大义,又舍不得私情。然而,君不见,世间那些贪求双全之人,往往都是两头落空?

  纵然有几分真情,可如今,先将她置于水深火热中狠狠煎熬之后,再来蛮横强求,她又如何放得下自己的骄傲与尊严,囫囵将就?

  遂立在窗边,在那一声又一声的夏虫嘶鸣中,起了满心的执念——从今以后,绝不屈就。那不顾骨肉血亲之情将她作江山抵注的,那执意要娶她来玩弄于鼓掌的,还有那撕开温情面目再来求索她的,绝不让你们如愿,绝不!

  于是,那日晚些时候,当皇帝过来,一副愁眉向她问询,该如何决策取舍时,夜云熙看着旁边磨墨荡笔伺候,只等着她回话的高公公,心中暗自发狠,竟生出些破釜沉舟的决绝之意。

  “陛下是问我,想要嫁谁?”她捡着皇帝话里的意思,先是反问了一句。

  “一切但听皇姐的意思。”皇帝来,向她坦诚说了昨夜的谈判。西凌一国,云都宝藏,雄才大略的年轻皇帝,当然想要,可这北辰那边,却又如何交代?遂让他有些为难了,索性来求个主张。

  “当真?”夜云熙一声冷笑,现在跑来问她的主意,早在干嘛?她的人生与姻缘,何曾自己作过主?不已经被你们这些雄心男儿,一会儿家国大义,一会儿阴谋勾当,早已踩踏在地碾成泥。

  “昨夜,朕梦见母后了。”皇帝本是坐在桌几对面的椅上,此刻起身站了起来,往窗边走去。夜云熙被他岔得一愣,转眼一看,高公公那边,端的是躬身凝神,拂袖执笔之态,腕底阵阵墨香,在室间萦绕,其实,那久等未果却又不敢妄动的姿势——僵得好辛苦。

  再去看走到窗边,又转身过来的皇帝,怎的突然扯到他母后了?且他有两个母后,她的母亲,先皇的懿德皇后,认他为嫡子,养他教他,他自然要称一声母后;他的生母,那个先皇连名字都记不起来的宫女,在他登位后,被追封为皇太后,他亦可称一声母后,他在说哪一个?

  “朕说的是,先皇的懿德皇后。朕三岁丧生母,幸得母后与阿姐垂怜庇护,才得以有今日。但……母后待朕,严厉多于娇宠,朕对她,亦是畏多于亲。且她病薨那年,朕才九岁,这么多年,昨夜是第一次梦见。”

  “是吗?母亲当年若是一味娇惯着你,由着你的性子,不让你读书习武,不让你历练长进,今日,皇帝怕是才真的要怪她了。”言下之意,若不是当年将你当成嫡亲儿子一样严格教养,哪有你的今日。

  皇帝要叙旧,她便顺着他。尤其是提起早逝的先皇后,她心里总是软成一团泥。遂一边眼神示意书案旁的高大全,可以先搁笔歇息,一边再去看皇帝来回踱步的身影。便听得皇帝开始幽幽叹说他的梦:

  “阿姐说得是。昨夜朕梦见母后,一脸的……厉色。就如同幼时,每每太傅告诉她,朕的经书文章又未背全的时候,她老人家脸上的那副神色。她在梦里斥问朕,说本是铁血男儿家国事,为何要阿姐的女儿身来当?先皇大意失国土,驾崩时,都是麻巾蒙面,才敢去泉下见列祖列宗。而朕,若是拿阿姐换失地,百年之后,就算是墨刑黥面去见她,也休想得到她的原谅。”

  一席话说得夜云熙心里竟隐隐发苦,皇帝诉说他的梦境,她却仿佛亲闻一般,盖因那话,太像她那个英武刚烈的母亲,才说得出来的掷地铿锵。嘴里一口回甘,却又紧了心神,不随着那眷念的幽思荡开了去,末了,竟是嘴角微挂,言语中带出一丝不可置否的清冷笑意:

  “母后那话,差也。拿阿姐换失地,不是恰能全了先皇的夙愿,解了那麻巾遮面的羞愧?”

  皇帝见她笑得冷意渗人,两步凑上来,复又在桌几对面的椅上坐了,直直地看着她说来:

  “母后说得对。朕心里,其实一直存有愧疚。远嫁北辰,并非阿姐真心之愿。如今,见着凤玄墨对阿姐,倒是有十分真情在的。朕想着,终归是左右为难,不能两全。起干戈亦是在所难免,但若是能遂了阿姐的心愿,倒也使得。”

  这便是帝心么?夜云熙亦转了眼神,与她那皇弟对视,眸中神光流转,心中波澜起伏,是该叹那天家的亲情淡薄,还是该赞这弟弟的天子风范?前夜里,还一手拿着北辰皇帝的亲笔信,一边倒出些他跟凤玄墨的肮脏阴谋,硬生生斩了她的情丝,威逼激将着她就范。今日又来,将她最思念的母亲抬出来,循循诱她,看似要让她遂了自己的心愿,实则是心甘情愿地继续做他的江山赌注。

  只是,他又何来的信心,凤玄墨信口许他西凌一国,云都宝藏,他就甘愿冒着与北辰起干戈的风险,与那大漠狐王再次狼狈为奸?

  于是,疑虑暂且压倒了气恼,她也先不说自己的心愿与抉择如何,只反过来问皇帝:

  “他与你说,他能取西凌一国,还有什么劳什子云都宝藏,你就信他?”言语间有些轻蔑,凤家军驻守西北疆防数年,亦是只守不攻,因西凌人一打就跑,要斩草除根,谈何容易。可又有些隐隐恐慌生起,凤玄墨那厮的面目,她怎的觉得,揭了一层又是一层,越发看不透了,不知还有多少隐秘本事,是她不知道的。

  “皇姐怎的对你这位统领大人,还不如朕有信心?是了,皇姐只当他是皇宫守门卒,家奴侍卫郎,而朕一开始,便是以大曦天子的身份,与他云都狐族,开诚布公谈交易的。”皇帝不解她疑惑,却反笑她糊涂,末了,眸光闪动,看着前方虚空,朗朗道来,是那夜氏历代帝王的夙愿:

  “征千里草原为疆土,据云上之都作要塞,来往西域;囊富庶东桑为属地,开牙城港口为门户,贸通海外。再伐北辰,并雍州,教化北地。四国一统,八方归心,大曦天朝,千秋万代。”

  夜云熙不禁垂了眼皮,有些恍神。这是夜氏的历代皇子皇女们幼承庭训时,便烂熟于心的几句教诲,即是国策,又是家训,隐秘而又张扬,刺激着每一个夜氏子孙的野性,让以文治国的夜氏皇朝,不至于失了血气与雄心。

  她也不例外,先皇将她当男儿养,她自是对这开疆扩土的皇朝野心了如指掌,只是,几代先皇的努力,尚且未能在明面上见成效,这江山一统的大业,岂又是在她姐弟二人这里,便能一蹴而就的?不由得叹息:

  “蚩奴,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大曦的天下,也要一步步地打,哪能急就而成?”

  “阿姐教训得是,朕省得。今日只问阿姐,意下如何?”皇帝复又看向她,顺着她的意,却又陡然急转,重提今日来的初衷。

  先是母后的托梦,再是祖宗们的夙愿,于私,圆满了她的女儿梦,于公,契合了夜氏的雄图业,她还有不答应的理由么?

  此刻,夜云熙几乎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说服了,她还有其他的选择吗?脑中悠悠地转,思量着如何应答,又顺口问了一句:

  “北辰那边,陛下准备如何应付?”

  “修书北辰,西凌人辱我公主,公主……无颜再嫁,我曦朝自愿退婚,一百零八车嫁妆陪奁作致歉之礼,赠与北辰。国书直接递与至今仍滞留南关城的萧国公,并设法知会皇后萧氏。”

  “真是好计策……若是今日沈太傅在此,也必定会赞陛下的。”夜云熙一时有些哭笑不得,索性拊手清笑。西凌人折辱,公主无颜再嫁,多么堂皇的理由;知会萧皇后,北辰萧家出手,皇甫熠阳必定会被掣肘。只要北辰大军不会马上杀来,后续的事,慢慢再说,一切都好说。

  笑意未褪,心中便硬生生地蹦出一个好主意,遂带着那丝未褪尽的清冷残笑,沉沉说来:

  “陛下说得对,我确实无颜再嫁了,我已经是有夫婿之人,就在半月前,六月二十六,西凌大王子赫连勋,当着数万西凌铁骑的面,娶了我做王子妃。草原天地,人神共证。如今,夫婿身亡,若尊南曦礼,王子妃岂有改嫁之理,我自当守寡终身;若从西凌俗,我只能从其父子兄弟。所以,休要让我再嫁与他人!”

  她说得带些快意,她要做个从一而终的贞节公主,谁还敢拦她不成?哪知皇帝听后,不怒反笑,顺着她的心意,马上就又有了主张:

  “是吗,那皇姐就随朕,不日回京,于京中择一清净之地,筑公主府而居,朕会派重兵护卫,让皇姐安心静养。至于凤玄墨,皇姐蛰居曦京,他自然会……放心的。”

  皇帝说完,起身站立,朝她施施然行了一礼,敛袖转身,出门而去。高大全见状,慌忙跟了上去。夜云熙看着那出门的身影,一把抓起几上玉盏,举手想掷,又银牙一咬,想要忍住,可忍了一瞬,终是“叮”地一声碎响,将那玉盏摔碎在门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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