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丹桂宫日常
那日回宫,已近晌午。
鸾卫们护送着长公主的车驾,肃然紧随,青鸾与紫衣随侍车旁,走得衣袂生风,只听一路轱辘作响,径直行至丹桂宫。
马车里下来一个高高大大的玄衣儿郎,将公主裹在披风里,打横抱了,一路进了拥樨殿,宫里专给公主诊治的徐老太医,稍后也一路小跑赶过来,进了桂宫,好半响不见出来。听说后来拿至太医院配药的方子,尽是些舒筋壮骨,愈合伤口,补气养血的名目。
稍后点儿,就是刚散了新年大朝会的皇帝,一身冕冠朝服都未来得及更换,赶至桂宫探望,皇后更是将午膳也搬了过来,在拥樨殿陪守了好几个时辰。
还有柳家那位三公子,也不知是从哪里赶过来的,一路打马飞奔至泰安宫门。吓得泰安门的守门卒们以为他是这年节里头,那些喝高了酒,跑来冲撞宫门撒野闹事的,齐齐举了枪,差点将那匹汗血宝马的马头给刺成马蜂窝。那柳三一个急刹跳下来,索性将马扔给守门的士卒,亮了进宫腰牌,跟旋风似的,一路闯着,进了丹桂宫去。
这年的正月里,朝里坊间,便都传开了,昭宁长公主被北辰萧皇后派来的刺客伤着了,至于伤势如何,未能知晓,因为丹桂宫自初一未时起,便闭了宫门。不过,看这些重要人物的反应,好像……伤得还不轻。
虽说平日里,昭宁长公主****,言官要上折子炮轰,坊间也要编段子戏谑,可毕竟是我朝金枝玉叶的公主,且又还是连摄政治国都拿得下来的女中豪杰,这厢为了收复燕山十六州失地,甘愿去国离乡,去寒苦雍州做个劳什子北辰皇妃。联姻之事都还在商榷筹备之中,就被这北辰皇帝的萧氏妒妇,使阴招给刺伤了。这……当然是要激起民愤的。
一句话,我们的公主,我们说得,非我族类,却伤她不得。这就是曦京人的逻辑,大曦朝的傲气。
前来求亲的北辰使者实在顶不住这朝野舆论压力,备了厚礼,递了几次牌子,想在离京之前,来桂宫探望一番,都吃了闭门羹,只得低调返程。听说离京那日,虽说已是万分小心,蒙头遮面,却还是被眼尖的曦京人逮住了,用臭鸡蛋和烂白菜叶子,一路砸,一路撵,灰溜溜地出的城门。
夜云熙靠坐在窗前软榻上,听青鸾绘声绘色地讲着北辰使者的狼狈遭遇,忍不住一阵笑,笑得花姿乱颤,清凉温润的声音,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引得一边矮几后面,席坐地上,正给雪狐扎伤口的凤玄墨,都不禁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夜云熙接着那木头的视线,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开心得有些过头了,便收了笑意,挑眉对她侍女说道:
“青鸾,没想到吧,我一声名狼藉的公主,竟还这么受坊间欢迎。”
“可不,听说最近曦京的茶坊酒肆里,最受欢迎的说书桥段,就是说殿下的呢。”青鸾端了个矮凳,坐在软榻边,捧个金盏在怀,一边替她剥松子,一边与她闲话。
“是吗,都说我些什么?”夜云熙听得眼睛一亮,来了兴致,直起身子来说话,“是不是说我深晓大义,去国和亲,堪比文成金城?”
史书里,文成公主与金城公主先后嫁与吐蕃,既受礼遇宠爱,又真的有些两国交好、定国安邦的作为,自古的和亲公主里,算是厚福命好的了。闲来无事,她觉得自己嫁往北辰之事,充满未知,却无憧憬,多少有些忧伤,又不忍去多想,所以,宁愿故作天真罢了。
青鸾一听,瞪了圆眼,像是也觉得她家主子太天真了,又拿眼神瞥了一眼旁边的凤玄墨,不知该如何接话。
夜云熙也就看明白了,嘴角一撇,身子一歪,又躺靠了下去,叹气说到:
“我就知道,无非就是,说我……面首三千吧。”头刚沾了玉枕,就见着一边风玄墨又在抬眼看她,倒是有些面首三千皆言指他的自觉。她还真来了些兴致,想去听听,坊间是如何编排她与她的新晋侍卫……如何如何的。也不知怎的,瞧着眼前这木头,就有些……恶趣味,遂一连身坐起来,说了自己心血来潮的主意:
“可是,青鸾……我想去听听……”
“今日才初七,殿下重伤,好歹也要休养个十天半月才能出门吧。”青鸾冷静地扑灭了她的一头发热,将装满黄灿灿松子的金盘递过来,让她拈了吃,又想了个变通的法子,来安慰她:
“改日我去寻些编排殿下的传奇本子回来,让殿下看看,也是一样的。”
“可是,我成日里歇着不动,骨头痒。”她伸手去拉青鸾的袖子,求她侍女。
这几日,她实在是有些无聊。众人皆知,她闭宫休养,她自是不会到处去抛头露面。徐老太医说,虽说无伤要养,却正好可以将前些日子损的元气补回来,喝些滋补汤药,多活动活动。于是,只能关起门来,在自家庭院里折腾。
荡秋千吧,她嫌不够高,站了上去摇荡,把秋千给弄坏了;爬树吧,本想攀到那棵大槐树顶上去,看看宫里的风景,又把那根枝桠给折断了;练舞吧,嫌紫衣的琴声太慢,跟不上她的节奏,不练也罢;方才手痒,拿了剑逗弄雪狐玩儿,结果不小心,还将那萌宠给伤着了。
喊了风玄墨过来替它处理伤口,那人一脸疼惜的接过,跟疼什么稀世宝贝似的,在一边细细包扎,金宝得很。
“殿下若是骨头痒的话,就找人练练筋骨呗。”青鸾是个七窍玲珑心子,眼神往地上那人一瞟,又给她支了一个妙招。
夜云熙见着青鸾那挤眉弄眼的神色,跟着也来了精神,暗道这丫头真是合她心意。她便挥手,让青鸾退了下去,自己下了软榻来,往矮几边坐下,托了腮帮子,去看那专心包扎的人。
初一那天回宫来,众人将她围得殷勤,风玄墨就躲开了。说是殿前侍卫,其实在这深深内宫里,他也无事可做,无人与他分班轮值,他也无需随侍扈从。她想不起来时,他亦不主动来见她。想着他身上有伤,那每天的滋补汤药,她就让紫衣尽数端去,进了他的肚腹。听紫衣说,每次都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安静得很,在看书。
雪狐喜与他亲近,常常钻他屋子里,几个时辰不出来。今日好不容易见着那白毛畜生来她身边溜达,她正在执剑比划,就伸了剑去逗弄,一个没轻重,竟将那后腿上划出一条血口子。第一反应,就是让紫衣去将这雪狐的亲爹喊过来,替它处理。
果然跟……亲爹似的,他坐在地席上,将雪狐抱在怀里,清洗,上药,包扎,做得轻柔细致,那垂眸间的闪烁眼神,竟是说不出的……温柔。
夜云熙就看得有些痴了,每次与他靠近,都有些不太登对,不是将他逗得面红耳赤,就是激得脸青面黑,颇有些八字相冲的意味。很少有像眼下的一刻,安静平和地坐在她面前,眉目清秀舒展,神色温暖自然,又对上他怀中雪狐那享受服帖的青瞳,她有些心神**,轻轻唤了一句:
“阿墨……”
“公主何事?”凤玄墨抬了眼皮来,看了她一眼,复又垂眸,专心手上。
“你……”那眼如点漆,让她有些失神,突然不知该说什么,顿了口气,才胡乱寻了个由头说下去,“你喝了我那么多养伤滋补的汤药,身上的伤好得怎样了?”
“几近愈全了,谢公主关心。”那人答到,声音放得轻轻柔柔。
“那……你想怎么谢我?”夜云熙听着那好脾气的声音,就觉得心底有些东西,被勾得蠢蠢欲动,痒意难耐,原来,她不仅是骨头痒,且是心也痒了。她总是忍不住,想要捉弄他。
“公主想要我怎么谢?”谁知那人轻笑着反问,又抬起头来,深深看她,眼神轻柔,略染无奈笑意,却是意味复杂。
“我没有别的意思。”她瞬间有些羞赧,往日种种野蛮彪悍,诸如踢他抱他咬他扑他,在脑中闪现,生怕他往那些荒唐事上面想,赶紧解释了,
“你教我剑术吧。”
“公主学剑做什么?”那人一边问她,一边将包扎好的雪狐放下地来。今日这木头太怪,又温和,又耐心,不似往日冰山冷脸,她莫不是沾了这四蹄畜生的光?
“以备防身。”她认真说来,六月嫁北辰,如入虎狼窝,第一要务,练好防身之术。
“公主不用学,有我护你,就行。”那人俯身下去,察看地上雪狐走路之姿,不经意地说道,有些轻描淡述。
夜云熙睁了凤目,听得诧异,这话……太受听,听得她心里一阵酸意上涌,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莫名忧伤,看着那人俯身下去的侧脸,下意识地喃喃接了一句:
“那也护不了一辈子啊。”
谁知,那人接着轻轻回了她一句话,她以为是听错了,却又清楚地知道,自己耳聪目明,她以为是恍惚梦境,却又清楚地记得今日此时,这午后暖殿。如春风拂面,如暖流沁心,那淡淡柔柔,沉沉哑哑的声音,说的是:
“公主说要一辈子,就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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