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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曦京嫁娶事


  杜清巧是杜御史家的独生千金,虽说也是娇惯宠养的官家小姐,但父亲出身寒门,科举入仕,为官刚正清廉,所以杜家……清贫。

  御史是清官,还是容易得罪人的清官,杜御史一口铜牙,一支铁笔,几乎得罪了整个曦京贵圈,故与那些个看门第,重渊源的世家豪门,无甚交集。

  所以,当腊月初十那日,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高大全高公公,端着陛下的赐婚圣旨,如佛前尊者般,降临杜家那局促的小庭院,杜家顿时蓬荜生辉,杜夫人更是激动得当场晕了过去。杜清巧赶紧扶了她,掐了好一会儿人中穴,才醒过来。母亲醒来之后,仍是不敢相信,不停问她,会不会是搞错了。

  那夜,杜家上下,整夜未眠,在杜家祖宗牌位面前,烧了一夜高香。

  倒不仅仅是觉得高攀了这百年世家门楣,更是因着这从天而降的夫婿人选,着实可心。沈子卿沈太傅沈相爷,国士才华,潘安容貌,温润如玉,坚定如石,年少辅国,帝师重臣,教皇帝,掌朝堂,偌大一个沈氏门庭,也是他做主。曦京人翻阅史籍,寻了一个朝廷宰执的称呼中最风雅的,皆称他沈相公。曦京的闺中少女们,更是日日遥想这位无双的曦京第一人,称他暂居凡尘的谪仙。

  当然,即便是烧了高香,也免不了有些麻烦。赐婚圣旨一出,曦京坊间很快就传开了,紧接着,杜清巧出门便需得戴面纱了,不然,出个门,一圈回来,全身都得挂满鸡蛋花。到了后来,就是戴了面纱,也出不了门了,曦京少女们日日抱着鸡蛋篮子,就堵在她家门口。

  她知道,那是嫉妒,所有如她一般普通的曦京少女们的嫉妒,还有那些比她优秀比她金贵的曦京少女们的嫉妒。凭什么?凭什么她一平凡少女,长相最多算清秀,家世最多算温饱,才华最多能作打油诗,却要做这曦京第一的沈夫人?

  其实,她亦不知道凭什么。她亦觉得太不真实。母亲说她,是前几辈子修得好。也许吧,真不知她那前头的几辈子,是如何做牛做马的修行,才能换来今生的天赐福分。

  说来也怪,沈府比她杜家人还着急,也不拘泥那一套冗长繁缛的曦京嫁娶礼俗,捡了一日,送了聘礼过来,将她家庭院塞得没了下脚的地儿,又看着腊月二十七是个嫁娶的好日子,便张罗了礼仪酒席,将她迎过门。不过也幸好,要不然,还没过门,她便要淹没在曦京人的鸡蛋花中了。

  这一日,晨起梳妆,哭嫁,迎娶,过门,拜堂,直到送入洞房,众人皆退了出去,只留了她一人在房间里独坐,等着夜间的合卺礼,杜清巧才觉松了口气,听得室中寂静,便揭了盖头来透气。

  红帐红幕红烛红字入眼,满屋皆是红艳艳的喜色,一路环顾打量过来,至那红锦铺就的桌边,便猛地吓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来——正对她床前的桌旁,端坐着一个云色锦衣的妙龄女子,笑盈盈地看着她,在这满屋的喜色中,如一朵红尘清莲……尊贵非凡,看着她揭了盖头,便略略蹙眉歪头,对她说道:

  “新娘子自己揭了盖头,可不吉利。”

  那声音亦如清磬,轻轻柔柔柔的,却又圆润有力,有种让人无法反驳的魔力。杜清巧顿时觉得,有些自惭形秽,即便她今日是盛装的新娘子。

  “你……你是谁?”她鼓起勇气问到。她知道,嫁入沈家,如同撞进一个她从未到过的奢华境地,有太多的人与事,需要她去面对。可毕竟,这洞房里,好像她才是女主人,遂挺直了腰杆,勇敢与那人直视。

  “我谁也不是,我就是想来,看看他的新娘子。”那人盯着她看了片刻,又转头去看身边桌上,顺手从果盘中抓了两个桂圆子,捏在中把玩,说得有些不经意,

  “长得不算绝色,却是个有福之人,将来定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的。”

  “谢谢……你的吉言。”杜清巧有些惊讶了,幼时有术士替她看过相,说得跟这女子说的……一样,她莫不是一位云中仙子?可那音容笑貌,确是真切的,不似虚幻之影。

  又想起以前在闺阁中看的传奇本子里,写到有些敢爱敢恨的江湖奇女子,可以奔放到跑人家洞房里去抢新郎的。兴许是个江湖妖姬?可那举手投足做派,优雅得很,不像那些粗线条的女侠,倒像是贵家女子。

  杜清巧看着眼前女子,不停地暗自猜想,那人却似看得见她的心一样,轻笑着说到:

  “你也莫瞎猜了,说来也好笑,我不过就是你夫君的一位故人,追着恋了他好几年,什么……下三滥的法子都使过,却还是明月照沟渠,未能遂愿。”

  那女子说的有趣,却满满的怅然之意,杜清巧听得,直想跟着叹气。恋了她夫君好几年的故人么,可她却连她夫君的相貌,都还未仔细端详过呢,只是远远的,瞧见过一次而已。

  “你也莫怕,我不会再纠缠于他,三哥让我看开些,不要强求,我听进去了。你告诉沈子卿,说我成全他。”

  听到此处,杜清巧依稀有些猜到,这可不是什么一般的追着恋他夫君的故人了,这高高在上,直呼她夫君大名的语气,这能径直入了沈府洞房中来的人,莫不是父亲最喜在家中扼腕痛骂的那位贵人?可这通身气度,与她娓娓叙说之亲和,又不像父亲说的那般……不堪。

  一时间,杜清巧不知该如何应对,那女子却继续与她和气说话,那些殷殷话语,以她此刻的身份说来,按说应该是很怪异的,可听来竟如长姐嘱托……尽是真诚。多年以后忆起,仍是犹如在耳边:

  “你也不必担心,他既然娶了你,必定会好好待你,只是,他这人,凡事总以家国为重,你要多担待些。他吃得清淡,不擅饮酒,爱喝雨前清茶,平日里的饮食调理,就得注意点……”

  那女子一边说着,一边微微垂眸,看了看自己的白皙纤手,略加思索,接着说道:

  “他好像……也无甚爱好,唯独喜欢赏些金石书画,你若懂些,倒可以陪他消遣消遣,若不懂,也无妨,他生性本也好静,常独自一人,在天水阁里自得其乐。那书楼是他的命根子,可得替他打理护周了……

  “沈家家大业大,你又无后家依靠,这主母可能不太好当,不过,也无需妄自菲薄,凡事只要站得端直,行得公正,恩威并重,久而久之,自然折服人心。若遇难事,只消……让他站你身后,替你撑腰。他其实为人磊落,只是常年思虑过多,有些疑心重,你可多替他宽心消解……”

  那女子说着说着,声音里竟带了些湿意,一双凤目微微泛红,眸光晶莹闪烁,又从袖中抽了一张丝巾子,一边轻拭眼角,一边对她报以赧笑:

  “我着实有些伤心,让你见笑了。这些话,本也不该我来说的,只是看着这满屋子的喜气,我便有些抑制不住,你可信我?”

  杜清巧先是猛地摇头,意思是她不见笑,接着又改猛地点头,她觉得眼前这神仙般的人物,又是真性情流露,方才那些肺腑之言,谁人愿意与她讲?便赶紧答到:

  “你说的这些,我都记住了。”一番摇头点地,头上的珠玉凤冠跟着一阵叮叮作响。

  “你这性子,倒有些像少时的我。”那女子见了她笨拙模样,微微一愣,叹说了一句。又嘴角挂笑,收起泪珠子,捏了手帕子,低头下去,从锦绣腰封处解下一块配饰来,轻轻搁至喜桌上,转头对她说道:

  “我也是今日才知道他要娶亲,他们都瞒着我,怕我来砸喜堂,其实,我是……真心想来道贺,沈大人于我,有救命之恩,师生之情,我自是终身难忘的……只是来得仓促,没有备下什么礼信。这是我出生时,父亲便赐予我佩戴的墨玉,四国间只有这一块,送与你作贺礼,祝你与他……”

  这边话未说完,便听得房门砰地一声,被人推开,有个娇俏冷傲的女子声音传来:

  “我倒要来看看,沈哥哥挑的这新娘子,是怎样的三头六臂模样?”

  杜清巧顿时头大如麻,这豪门恩怨,是不是太多了些?难道时兴直接踹开洞房门,围观新娘子吗?看着抢进来这少女杏眼圆瞪,气势汹汹,她不由得想要起身站起来,转头撇了一眼桌旁那人,却见那女子气定神闲,端坐不动,又使眼神示意她坐下,稍安勿躁。

  杜清巧便退了回去,沿着床沿坐定了,强忍着不动声色,只当……看戏吧。

  “表姐姐,原来你也在啊?”那少女看清了房中二人,突然忘记了对新娘子的探究,对桌旁的女子,似乎更感兴趣。

  “芙苏,你喝醉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出去!”那女子依旧端坐桌旁,出言呵斥。

  “只许州官放火,就不许百姓点灯吗?”那叫芙苏的少女冷笑一声,身形蹁跹,果然像是喝了酒的样子。

  “柳芙苏,替陛下存些颜面。”

  “呵,陛下的颜面?你们谁人又想过,替我存些颜面?”

  “你的颜面,靠你自己去挣。”

  “长公主殿下,若不是你怀了私心,从中作梗,今日这新娘子,又怎么可能是她……”

  这两位洞房来客,你一句我一句,一句比一句骇人,杜清巧听得直想捂耳朵,她可以不听吗?

  桌边那女子本还想说什么,突又有些厌倦的神色,见她微蹙眉头,扬声朝门外喊:

  “青鸾,进来,让她安静些,别惊扰了沈大人的新娘子。”

  便见得一侍女模样的女子,闪身进来,也没看见她如何动作,只略扬手在那未反应过来的少女脑后一敲,那嚣张呱噪顿时住口,晕倒在地。

  桌旁的女子挥了挥手,示意那个叫青鸾的侍女将地上的人拖带出去,又转头对杜清巧说道:

  “我也该走了,今日真是抱歉,惊扰了你的大喜。那柳芙苏是只纸老虎,你无需理会她。且开年就进宫做陛下的妃子去了,有宫规约束着,她伤不了你的。”

  像是怕她忧心,一边说些宽慰她的话,一边站起身来,轻移步子,要往外走。

  才走两步,突然止住身形,有些迟疑。杜清巧寻着她的眼神看过去——

  天啊,门边站着那人,一身新郎官喜服,衬得玉面生辉,却是满脸寒意,那是她的夫君吗?他是在生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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