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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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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站在外面吹了一早上的冷风,竟然没病倒,只是微微有点咳嗽,穆清对现下自己的身体生疑,好像还未好到这样地步,开肠破肚一番怎的这样轻易就好,她坐在殿里琢磨半天,最后得出大约她身体自己知道眼下是不能生病。

  如此一想,加上早间小姑娘的话,穆清竟然微微有了一点惆怅,也觉出这样的自己快要让人不认识了,可又生不出什么好办法,于是将自己藏进窗户下的阴影里,径自愣神。

  这当口,却是屋外跟着伺候她的那小姑娘连同一个拿着一厚沓纸张的少年模样的人进来了,那少年叽里咕噜说了一堆,穆清不解,小姑娘翻译,说是那纸张是赞普叫他拿给穆清的。

  穆清接过来一看,原是要送给西夏的礼单,看这意思是让她拟个礼单出来,蹙眉犹豫半天,还是将那纸张还给那少年叫他送回去。那少年走了不多时又回来了,这回跟着野夫一起回来的。

  野夫从屋外进来,还是胡子拉碴的模样,穆清依旧坐在窗下,仰头看野夫走到她跟前,他说“帮我看看。”疲惫不堪。

  穆清莫可奈何,沉默接过了那少年递过来的纸张。

  “你歇会不行么,不要再生事了。”野夫说罢话就走,他看起来连多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一早上不知怎的还穿着骑装,穆清见他走了几步,终究还是扬声说了一句。

  野夫回头看穆清一眼,然后没说话又走了,我不能歇着,歇下来你就不见了,野夫心道,匆匆几步消失不见。

  姑臧城在凉州的最东边,将王宫建在这里一来这里是六谷里最富庶的妃阳谷,二来老藩王一直亲宋,为显示自己诚意,将王宫建在了姑臧城,最靠近宋朝守城,遂一旦有什么变动,便是要顷刻弃城往西边撤,联合甘州回纥与更西边的厮罗部落守住剩下易守难攻的地方。野夫今日一早就去了甘州回纥,他知道小河滩城这两天增兵数十万,怕是西北这块要不安生了。

  虽然将穆清领回来的时候就知道迟早有一仗要打,可他相信那人不会弃大宋国运于不顾,毕竟辽金西夏比起藩部,更在意的是中原,朝中众臣当不会让那人这样鲁莽出兵。

  即便这样想着,野夫还是隐隐生出了那人可能会不顾一切出兵的想法,遂从回来之后他就积极备兵往周边交好的部落通信,西南那方不断有飞信传来,宋朝兵士在西南没有讨得多少好处,满天下的人都因为那人出兵攻打大理而口诛笔伐,宋朝当是四面危机,小河滩城的增兵也只是近几个月来的现状,对付的不定是谁。

  前些时日西夏与宋朝的和谈看来也是黄了,野夫不在意西夏什么情况,只每日里将自己这点地方看守好,只要周边几国互相制衡,他就有信心叫穆清在这里呆上一辈子。

  外面诸国还有野夫的情形穆清都不知道,她只是专心将野夫给她的礼单拟好,从早间野夫来过之后她就坐着拟礼单,午后过去方才拟好单子,不料着人将单子送过去之后便开始一发不可收拾,王宫里的事情找不见野夫的便全来一股脑问她。

  穆清惊慌失措之后生出了些许荒谬来怎的这王宫事务开始问起她来,她又不是王宫里的人。

  问了问情况才知道这藩部王宫自从野夫将原先当政的藩王长子连同家眷处死之后再没有能主事的女眷,老藩王妻妾因了眼下野夫是大首领也不敢插话,遂王宫里的日常简直要停摆,从前日她刚来王宫里送来的吃食就可见这王宫里真的没有可心处理日常生活的人。

  眼看着野夫是要将王宫里的日常事务交予她,穆清觉得一万个不妥,原打算去找野夫好好说说,却是找不见人,关了殿门索性想要装作看不见,可外间不断有叩门声,躲又无处可躲,最后念着野夫将自己父母叔伯一干接了来便就无奈开始处理前来问话的人。

  她也才将将来了王宫,藩族的话也还不通,这王宫不知怎的好像突然有了无数的琐事,穆清在殿里忙的焦头烂额,如此无知觉间竟然有五六天过去了。

  其间穆清每次匆匆忙忙去看母亲的时候、陪父亲吃饭的时候总感觉父亲有话要跟自己说,可不等问,外间又有人来,遂穆清总也没时间问父亲想说什么,只偶尔接触到父亲眼神时候不由自主低头,有些事情,仿佛也是说不出口,说出口也说不清楚,自己都理不清楚,旁的人哪里能清楚,两年的时间那样长,天地间就仿佛野夫和她相依为命,无论如何,她总是不愿意看着野夫为难,也不愿意叫野夫伤心,眼下母亲这个情形一时半会也回不去,野夫的种种她连眼不见为净都做不到,遂也就装作看不见匆匆忙忙又回殿里继续处理野夫的王宫一应。

  穆清忙的团团转,然总也是心下觉得发空,她这几天有点空隙就爱站在檐下看看山底下,看看远处的山与天,即便不了解野夫在忙什么,她也发现底下毡房里的人渐渐少起来了,牛羊圈也空起来了,空气里的牛羊味一日比一日淡,一出殿便是满鼻的干冷与泥土的味道。

  穆清隐隐担心,及至昨日看见山下成群的战马散在各处,便就知道这藩部要开始不安宁了,天下怕是要生乱。好几日没见着野夫,见着了他也是倒头就睡的样子,穆清再没问他每日里忙活什么,只径自将王宫里的日常处理好,望着母亲身体好转她能将人带回京里去。

  今日早间起来太阳半露半隐,及至到了午后太阳彻底不见,天上开始飘起雪渣滓,凉州冷的入骨,连下雪都是掉下来恨不能变成石头,穆清伺候母亲喝了汤水之后陪着母亲说了几句话,见母亲神志清楚竟然是这几日少有的精神,大喜过望,想着明日里是不是能带着父亲母亲回京里去。

  却是这当口,山底下战马嘶鸣,不多时便是各处开始跑马,山下喧哗一片,穆清出去望一眼便又进来了,从发现山下多了战马起,底下便老有跑马声,只是今日的跑马声比往日里的更大。

  天下的战事与纷争都是男人们的,数万匹战马一齐跑动时候的天摇地动也是与妇人离得远的,穆清顾不上丈夫们的事情,只能在王宫里照顾着母亲。

  下午时分,王宫里有人来报老藩王走了,穆清正在给母亲喂药,听见传话手一颤调羹险些落在地上,野夫血洗藩部的事情她听说了,老藩王一直卧病在床她也听说了,只是没料到老藩王竟然说走就走,穆清彷徨失措,老藩王走了,奴才们秉给她做什么。

  野夫不在王宫,整个王宫仿佛就只剩下一个主事的人,连伺候了老藩王一生的老管家也候在殿外等着穆清吩咐。

  穆清六神无主,整个王宫的人都指着她,父亲这几日老在山下溜达,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殿外哭声一片,然野夫的父亲她不能不管,穆清定了定心神,将母亲安顿好,临走时穆清攥着她手良久不愿意撒开,仿佛是给她箍筋,穆清心下安定,挺直脊梁出了殿。

  她乌发素脸,端庄沉静,挺直脊背从里面一出来的时候开口“都止了哭声,带我去老藩王寝殿。”旁边一直跟着她的小姑娘一通翻译,外面顷刻便安静了,方才涕泪纵横的老管家站出来带着穆清往老藩王寝殿走。

  穆清穿着一个蓝羊毛布袍罩了一件黑大氅,跟着老管家走路,她身后跟了王宫里的一行奴才,山下的跑马声震的王宫都像是在晃动,一干人里哪里有点哭泣骚动,穆清抬眼看过去便就叫人安静下来。她睫毛浓长,眼睛黑白分明,看人的时候若是带了安抚便是彻底的能安抚住人。

  一进老藩王寝殿里,满殿都是喇嘛声与老藩王妻妾哭嚷声,吵的人脑仁生疼,穆清顾不上安抚众人,只按着记忆里看各地风俗志里看来的流程随同喇嘛给老藩王渡经,这时候她就突然沉稳能耐不少,仿佛是经历了数次这样的事,只是她总也藏着叫旁人不发现自己紊乱的呼吸去颤抖的腕子。

  老藩王一共四子,如今只剩下一个,连孙子都没有,野夫不在殿里,穆清只能代替野夫给老藩王渡经,是时天已经黑下来,山下火把照的雪渣滓像是染了血一样红,王宫里也叫山下的火把映的透亮。

  穆清从下午到晚间一直没有歇息,老管家问她老藩王还要留殿么,穆清忖度半晌,着老藩王立马天葬,野夫不像是念父子情的人,留殿也毫无意义,况且山下火光映天,留殿也只是徒叫逝者不安息,遂半夜里,山下到处都是跑马与火把,穆清随着喇嘛将老藩王的尸体从王宫后面的山上运去。

  等从山下下来时候她精疲力竭,强打精神将王宫里的众人安抚好,然后将将进了殿里想要歇一会,野夫不知去了哪里,他又是和谁在打仗,冬日里天葬该是要受苦了,穆清心下想了许多转瞬却是已经顾不上了,只是觉得一声声马蹄声简直像是踏在她耳边。

  这时候也无力去看山下是个什么情形,从窗户里映进来的火光在墙上乱晃,穆清坐在毛毡地上闭眼休息。

  将将囫囵打了个小寐,梦里全是一片兵荒马乱,正在慌乱时候觉得一顿地动山摇,穆清睁眼,一头辫子的小姑娘嘴里开开合合不知在说什么。

  穆清呆呆坐着,好半晌才听清小姑娘的话“你阿妈死了。”她说。

  穆清脑里一昏以为自己听错了,下午时分母亲还异常精神,她还要天亮之后带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呢,一定是弄错了。

  她无动于衷的坐着又想将眼睛闭上,却是那小姑娘发急,板着她肩膀摇晃“你阿妈死了。”她还是这句话,穆清被她晃得摔在了地上。

  那小姑娘也是没料着她这样轻易摔下去,手忙脚乱将她扶起来,穆清木着脑袋往出走,好容易走到殿里,身旁的小姑娘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殿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盏牛油灯亮着,床榻上还如以往一样。

  穆清轻轻走过去,叫一声“母亲。”,床榻上人一点动静都没有,脸上平静安详,仿佛瞬间回到了往日相府夫人的悠悠。

  穆清趴下去再叫一声,不小心触到母亲的手,那手还有点热度,只是手指已经僵硬。

  穆清瞠大眼睛回头,殿门口火光一片哪里仿佛都是马蹄声,竟然还有刀剑声,处处都是声音,只是没一个人,殿门大张着,被火映红的雪往殿里乱溅。

  “来人啊,来个人啊。”穆清叫一声,抓着母亲的手已经近乎失魂。她能将别人的父亲后事料理好,这时候却是完全不知道手脚怎么动弹,只觉得魂魄像是被马蹄声给震跑了,只觉得眼前怎的都要看不清。

  穆清叫了,没人进来,她站起来踉踉跄跄想要出去找人,她不知道要怎么办,谁能给她说说,穆清张着眼睛眼睛沁红眼泪四流,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眼泪四流。

  踉跄两步,终还是跌在地上,穆清张嘴叫人“来个人啊。”她哀求,外面没人进来,只有雪渣滓往她头脸上溅。

  偌大屋里,只有墙上的牛油火把还有床榻上的一点隆起,再就是伏在门口不远处的她了,外间不知是个怎样纷乱的样子,只这殿里仿佛就只有一个人。我还要将母亲安葬了,我还要将母亲安葬了,穆清心下念道,狠命想要站起来,却是腿软的站不住。绝望又无助,穆清张嘴无声的哀苦,勉力一站,却是突然殿门口的风雪溅的更急,她将将半站起来,头脸蓦地一暗,山下的火光仿佛瞬间灭了。

  穆清抬头,她跟前站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那人一身铠甲面目狰狞恍若地狱来勾魂的。他弯腰,穆清终于将手伸出去攀上那人铠甲。

  “缉熙……我……母亲走了。”穆清攀着一身铠甲的人脖颈说道,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天地间终于不是她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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