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庄番外1
安能展眉如初——
一开始,我就是志得意满的。我的人生,从乾元十二年农历八月二十的那场选秀开始,便是鲜花着锦的姿态。而之后长达数年的寂寞清静,亦是源于我自己的选择。
可是今时今日,怕这清静就要完了吧。
因为数年未曾踏足棠梨宫的玄凌,居然来了。是因为对当年禁足我之事心有愧欠,还是因为要敷衍太后,遵从母命,抑或,看在嬛儿的份上。总之,多年未承宠的我,居然被告知,今夜要奉驾侍寝。
而我,亦在今晨,被太后严命,不许再这样放任沉寂,由得自己失宠于后宫。她以温和而不容置疑地口气告诉我,她已经翻阅过“彤史”,这几日,是我最适合伴驾侍寝的日子。
太后对我的期望,一直是希望我做一个贤妃,辅佐皇上。
我嗤笑,那么,我就那么适合做一位贤妃吗?幼承庭训,百般教诲,我生来,被训练成一位淑女,三从四德,女训女诫,我无一不熟知。选秀入宫,为贤妃名留青史,那是父母族人对我的希翼,亦是我的宏愿。
可是如今看来,这样的宏愿,真是可笑又无知。
我所痴心期盼的,早已背叛了儒家的教导,道德的规限。这算不算,一个巨大的讽刺?
不容我再出神,玄凌已经唤我“眉儿”。
这些年来,我真的习惯了,他称呼我的名位,“惠贵嫔”。不带任何感情,我只是一个位份的象征,默默生活在宫闱之中,活得如我所住的宫苑棠梨宫一般,花开花落,寂然无声。
真的,我不喜欢这个男人对我有任何的感情,就如我对他一般。
保持距离,是我与他相处最好的方式。
可是,太后已经不容许了。被我倚为靠山的太后,我敬之如母的太后,她见不得安陵容与叶澜依得宠。她要这样被她视为品德贤良的女子,去分宠,去争夺。
所以今夜他来,红烛高张,酒菜齐全,我梳成家常的松散发髻,半披着青丝,换上铁锈红银线绣木香菊的常服,与他对坐,听他唤我多年前的旧称,眉儿。
他端详着我,眉目被烛光染得多了几分温情。唉,这个人,我曾经也是爱慕过的。只可惜,都是曾经了。
我微微避开他的视线,“皇上怎么这样看着臣妾?”
他说:“朕许久没见你了。现在仔细看你,总觉得你和刚入宫时有些不同了。”
不同,那当然是有的。我慢慢答:“年岁渐长,容颜改变,也是有的。”
玄凌凝视着我,很是唏嘘,“以前总觉得你大方端和,经过了这些事,才知道你是个有傲气的。朕知道,这些年你心里总怨着朕。”
我如一个寻常妃子该有的敬畏一般起身,“臣妾不敢。”
他倒是通透,“你口中说不敢。朕问你一句真心话,嬛儿离宫后,你一直住在棠梨宫,不也是为了避开朕么?”
我无言以对,因为他说得对。我不比旁人,在失望之后还会对同一个男人再度幻想。我曾经对他的柔情,恰如他对我的离绝,再难回转。
伤了你的心,再哄一哄,劝一劝,就能回头了么?多少世间女子便是这般看不穿,才会永远限于男子的牢笼,不能自拔。却不知道,能伤你一次的人,便能再伤你许多次。最好的办法,是不看,不理,敬而远之。
我彼此冷了许多年,此刻他来对我说:”朕知道这些年总是委屈了你。
可朕是玄凌,有些事不能保全大局而委屈你,何况有时候朕自己何尝不委屈。”
我能说什么呢,我的性子实在是婉转不来,只好说:“您是皇上,臣妾不敢委屈。皇上……您也有您的难处。好在,嬛儿也已经回来了。”
是的,嬛儿已经回来了。不管她是否还如从前一般恋慕你,我却没有了。
玄凌伸手扶住我的肩头,他的身体渐渐靠近,连衣襟间熏过的一缕龙涎香都清晰可闻。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抵制这种气味的靠近,不自觉地缩了缩自己。他的动作停住了,显然,他发觉了我的勉强。
他的手挪了开去,我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他叹了口气:“朕今天跟你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你冷了朕多年,朕也冷了你多年。其实有时候想想,若没有当年华妃的事,或者朕现在和你,也和对嬛儿一样。”
我想起旧事,其实昔年,我未尝没有得偿所愿过,存菊堂的菊花在那个秋天开也开不败,完全是因为他的宠爱。
可是,已经没有存菊堂了。现在的我,是棠梨宫的主人。
气氛有些凝滞,玄凌默默喝了一口酒,伸过手,待我替他满上。我的手握在青玉酒壶的柄上,腻腻地生出一层潮湿。这杯酒一满上,是不是会让他以为,我已原谅?
正沉默着,孙姑姑捧着酒进来,一脸欢喜的模样。我没来由地一阵紧张,难道太后这样不放心,一定要让孙姑姑来看看,我是否肯乖乖听话,婉转承恩?
孙姑姑给我们请过安,笑吟吟道:“太后听说皇上来看望惠贵嫔,心中高兴,特赐酒一壶。”
玄凌含笑相问:“母后这么晚还想到赐酒?是什么酒?”
孙姑姑微笑:“皇上与惠贵嫔娘娘两情相悦,这酒当然是成全花好月圆的欢喜酒。
”
玄凌凝神一想已然明白,他站起身来:“有劳母后费心。”
孙姑姑放下酒含笑告退,临走时,她悄悄望了我一眼,那一眼,真是有无限期许。我想,她是为我高兴的,希望我能留住玄凌,留住一个宠妃应有的一切。
可是,我并不高兴。因为连太后知道,我不愿意,所以,她才要送来这壶酒。或许她老人家以为,有了这壶酒,我和玄凌便可以都没有了自己,尽情失去理智。我几乎想落泪,那样屈辱,真是可悲。
玄凌望了我一眼,轻轻抚了抚我的手背,道:“真到两情相悦时,也不必费这酒了。咱们的日子还长,还是先喝今日你备下的酒菜吧。说来,朕真是想念你做点心的手艺了。”
有瞬间的感动,他还是肯体恤我。于是,我足足敬了他九大杯。这是上好的花螺青,酒劲极大,原是我想用来醉了自己的。
玄凌尽数喝下,却许我,只喝那么一点点。
我知道的。他是在由我选择。我可以醉,也可以不醉。
最后,他大醉酣眠。我将他挪去了暖阁,嘱咐了宫人们不必伺候,独自回到寝殿。
太后送来的酒眉庄拿起白色的酒壶,打开壶盖,顿觉有股奇异的甜香中人欲醉。我不觉苦笑,人都死了心,说再多掏心窝子的话又如何?当年纵然是华妃冤枉了我,可玄凌你的所作所为才让人寒心。
这样浓的酒香,与我清淡自若的生活并不相宜。可是太后,您一定要我喝是不是,我便如您所愿,喝了这一杯,因为连您都知道,要有这杯酒,才能成全我和玄凌。只要有这酒,太后您就认...
定了我会服侍玄凌。那么,我没有自己的感情么?我到底算什么?
酒入喉舌,十分顺滑,甜蜜而黏稠的触感,让我禁不住又喝了一杯。我的感情?谁知道呢?哪怕是他,他知道了,心里也不会有我的吧?
人人都云我已活得如端妃、敬妃一般通达。不,才不是,端妃有放不低的恨,敬妃有胧月这个永远的牵挂,而我,是因为嬛儿。还有,他。
我的泪,缓缓落下,那样烫,如他的名字,镌刻在我的心上。
实初,他的名字是温实初。在我最落魄的时候,在我生死一线的时候,是他在我身边,照顾我,安慰我。
有时候,人的感情并不需要多么惊心动魄,而是细水长流,日渐深刻。
也许是我病重醒来的第一眼,看见的是他;也许是我失去信念的时候,是他告诉我,活着,要活着。
或许他的种种,只是因为,我是嬛儿的姐妹。而他,一直那样钟情于嬛儿。于是我便克制,克制着自己的情意,哪怕它在我的心里,早已疯长蔓延。
采月听见动静进来,伸手来夺我手里的酒杯,我紧紧握着不放。她便急了,含了哭腔道:“小姐,您醉了……您别喝那么多,别喝了。”
整天活得清醒克制又怎么样?我就不能醉么?太后,您想让我成全您的心意的,不,我宁可成全我自己。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凌厉一转,便不肯走了。
“温实初……”我不能自抑地唤他的名字。
采月愣了片刻,“奴婢立刻着人请温太医来为小姐醒酒。”
她匆匆离去,我凄然想,醒?不,我才不愿。醒来,除了能看见这冰凉的让人透不过气的围城,看见无止尽地杀戮和阴谋,还能看见什么?
我情愿,沉醉这一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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