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是否
(61)
林殊两手交叠搓搓微凉的掌心,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和决策的重点又对豫津简要复述了一遍,而后却是不语,只望着面前这个从小就熟识通达□□的朋友,眸光若骤雨初歇时帐外窗檐下将落未落的雨滴向中凝聚,于夜的微光中闪出几点光芒轻晃。片时,他才敛敛眸光,语音缓慢而沉静地继续接着言说:“言氏三代帝师,家学渊源,方七岁你便始读史书,当知古往今来,有多少的使节一出国土便再也回不来了?”林殊目光清亮望向他的眸间:“贤弟可想过虽说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可是纵观历史,有多少国家在战时视此为一纸空谈?有时死还容易一些,可还记得史书中有多少的使节曾承受过常人无法忍受的屈辱,甚至代替国家被鞭挞泄愤?”
乌云尚未褪尽的天空,夜幕格外深沉。
“可知曾有多少的使节被敌国扣为人质客死异乡?可知纵然在本国出身尊贵,可是在敌国君王的面前只因圣心难测,甚至命如草菅?可知在本国尚可为性命争辩是非曲直,而在敌国君王的面前,取使者性命,甚至可以仅仅是国家战时立威的手段?”灼灼英朗,沉凝似渊,纵面色虚白透明,林殊勃然的眸始终凝于豫津的面上,似携着浑然天成的气节品性,能直指人的心肠。
“可知古往今来有多少的使节,仅仅是因为出现的时机差之毫厘,甚至连君王的面都还没有见到便已身首异处,唯有魂归故乡。”眼底凛冽过无边无际的旷古忧怆,细碎的光安宁却又悲凉,脊背修直的林殊,缓缓地转背过身去,语音若大地般坚实而厚重。
低头解下劲装的护腕,林殊缓缓转回过身来再次认真地凝住豫津的眼睛,清眸如镜,仿佛正以昔日战场上专属于林殊的清白与锋锐与之对视坦坦:“今夜,你大可以静下心来仔细地想一想,是真的愿意去吗?又是否对未卜的前途和国之重责已有足够的认识,坚定的决心以及无畏的勇气?”
收好护腕,林殊撩衣端然坐到豫津的对面:“开弓没有回头箭,到了燕国后只能凭自己权宜行事,预定的规划常常需要调整,而其他的人纵然有再好的远期计谋也往往鞭长莫及。你是否真的对自己的能力有十足的信心和把握,又是否自认有慧心铁胆可担起这国之重责?”立腰而坐的林殊,鬓如刀裁,唇色素淡,眉宇湛然携着世人难以企及的通达明润。这个昔年曾于朔风广漠间寄身锋刀的青年铁骨将军,此刻谆谆望向面前初入战场的故友,风姿铮铮,务实却又超然。
更漏滴答,帐外倏忽间风止云定。
金陵一夏,风暖竹美,此刻虽已过重阳,然一场透雨过后,依旧青绿的草地越发芬芳而柔软。秋雨乍歇,夜的纯净与清新刚刚渗了进去,还未来得及被俗物侵扰,便合着秋日浆果的甜香,盈入每个征人的领口和衣袖。云色轻薄,月光正淡,浅浅地越过荒草,抚过树梢,斜斜地透入帐中小窗,送入雨后宜人的清冽与安宁。这一切,平凡,美好,却又奢侈,只因无人再能保证今日选择离开的人是否还能再次见到。
半盏茶的功夫不知不觉划过,认真思索后的豫津眸光渐渐坚定。只见他眼目清朗,挺直了脊梁,双手擎出抱拳,声音清越而又沉毅,仰头昂然言说:“兄长体恤周全,豫津感念,然既承蒙兄长器重,又身为言氏血脉,家国所需,岂可推托?”声音纯悦可裂金石,眸色清正可定人心:“况在这满朝之中,豫津自忖再无人可较豫津更有资格和能力完成此次出使北燕之计,还望兄长和主帅放心且成全。”言毕,贵气天成的年轻公子缓缓低头,十分郑重地浅施一礼。
“为兄自然相信你的通透和机敏,”林殊略伸手,虚扶于面前这个昔日故友,双目虽仍英朗果决却丝毫不失温和:“只不过现下两国正于战时,君心难测,实难万全。”他的目光再次凝炼而又深邃,霜姿月韵的面上坦率更添挚诚:“今夜星夜唤你前来说这番话,是因为言候尚未返京,知道这件事的人还只限于几人,如果现在换人,一切都还有可转还的余地,对言府和你决不会有任何不利的影响。”
容色整肃,儒雅如风,豫津再次拱手,与林殊目光相接,朗朗直言:“兄长哪里的话,豫津并无半点犹疑,出使之事已无需再考虑或再议。”一手按于胸口,襟怀坦坦的言豫津仰头,目光倏忽磊落一炯:“我言氏豫津今日立誓,此次出使北燕,纵然肝脑涂地,也绝不损我大梁国威,不辱使命。”
浅淡的笑意渐渐浸润了眉眼,林殊的目光欣慰,真诚而又欣赏:“好,为兄相信。”他微微颌首,一双似笑非笑的清透双眸宛如雨后新霁的幽墨夜空:“刚才的一番询问,还望贤弟不要介意,探查你的心意是否坚定,只是希望此等大事,能顾全到所有的变数,于国于你均不冒额外的风险。”
“是,豫津明白。”豫津体察地含笑点头,面部严肃的曲线瞬间放松柔和了不少。
内敛清扬的眉宇微动,林殊的容色也转而欣悦而又轻快:“不是每个人的一生当中,都能有机会站在高处,用自己卓尔不群的行为,来诠释灵魂的高贵,恰使节正是国之高贵的彰显。贤弟幸甚。”
“的确,兄长所言豫津感同,一生当中能得此机会实属幸甚,于上苍,豫津五内感铭。”语气温和的言豫津,笑容若冬日里的温泉,清透暖人。
“嗯。”苏兄含笑颌首,瞟一眼于一旁闭目休息的蔺晨。佳公子较之适才也看似自在和慵懒了许多。
容色复又转而端然,豫津略略垂眸,须臾后抬起,内中却是出人意外地涔涔波动:“只是,林殊哥哥,你果真信得过燕太子的人品吗?如家父转承兄长所言,此次出使,能否迫使燕王及时出兵,他才是最后的关键。”
勾唇清浅一笑,林殊容色宛如皓月金风:“燕国太子虽比不上景琰,可也算得上是一个心系子民,温厚明礼之人,燕国有他在也可说是子民幸事。”
“难道,燕国的人命就不是人命吗?”蔺晨本抄着双手闭目斜靠在平台一侧的柱子之上,此刻却倏忽睁开温良无害的桃花眼,若漫天飞雪中意外盛放在泉池边一树清美的桃花,悠悠慢慢,却又携着霜姿雪影冷冷飞过一句话来。
“你该不会是觉得长苏像秦般弱一样,为了自己国家的利益,罔顾道义,为了想方设法拆毁敌国,进而辅佐一个德行有缺之人上位,全然不顾燕国百姓的利益和死活吧?”蔺晨起身,俊逸潇洒的身形无声无息移到帐门旁拉严门帘,在帐门口和着门缝里钻入的冷风翩然扇几下玉骨折扇。未曾回头,全无温度地抛过更多几句话来。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平素里伶牙俐齿的言大公子在霜雪之姿的佳公子面前,竟一时被问得颇有几分语塞。
“贤弟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林殊安慰似地望了豫津一眼:“不过蔺晨提醒得对,纵然主张本国利益,也要顾及尽量不要伤及无辜,方合天道,同时也才好展现我大梁君子之度。况且燕国若能有一个明君,他才更有可能看到和平的意义,这不光是燕国百姓之福,也才是邻国百姓之福。”见佳公子背过的身子尚未转回,林殊忙端起凉透的茶水,垂眸轻轻抿了一口,任冰凉盈透的茶水一路滑过心肺,滋润今夜多语后干涸微痛的咽喉。
“豫津受教谨记。”豫津语音微沉,郑重感佩地冲两位兄长分别低头拱手。
“使团人数虽然并不会太多,但是仍会分明团与暗队,外协与后备,需洞察和整合各方的资源,其治理方略宛若小型军队。不如贤弟容让为兄再多唠叨几句可好?”姿韵从容,风华雅淡,林殊再次微笑着缓缓慢言。
依旧停留在门边的蔺少阁主抄起手,半转回身瞟一眼林殊,再次深深地皱起眉头。
“求之不得,烦请兄长提点。”轻浅的笑自豫津的唇边向上蔓延,他立时坐得更正,兴奋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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