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湖边
好,始于今日我就开始暗中物色使团人员。”言阙的笑极轻却极锐,忽而望向他,语音微顿:“只是纵使景琰那里暂且不提,可小殊那里,何不在今夜就去找小殊言明呢?又何必非要等到明夜再赶到营中去商讨?”说着话,瞬间霸气旁开的言候猛然向后跪坐端正,一撩袍摆,似是马上便欲起身。
蔺翔却是依旧握着清透的玉杯,此刻漫不经心却又默然遥远地望向面前这个雷厉风行,行动力绝对一流的侯爷,思绪仿佛一瞬被拉回到了三十多年之前,不禁心中喟叹,看来一个人的脾气秉性是缓是急还真的是会伴随一生。念及此,他急忙伸手下压,示意已然半起的言候重新坐下,切莫急在一时。而后却是淡笑如柳,似仙境般朦胧虚幻的眸半垂,宽袖轻展慢慢地取过玄铁茶壶,一手悠然执壶,一手曲指敛袖,将水柱悉心地划出一个优美润泽的弧度,几起几落,在顺滑流畅的淙淙声中,缓缓地又为两个人再次斟满面前的玲珑玉杯。这才眸光温和清淡地抬眼一望,后身形向后闲雅微靠,携着依旧淡若柳丝的笑,徐徐启唇继续言说:
“此次不管怎么计划,目前霓凰还是要出征去南境,而小殊呢,即将去北境。然此一去他们必是又不知何时又或是今生能否再见了。”
“这......”
“只因小殊的身体在这一战中自是还会有所耗损,而以他的那个操心求全的性情怕只怕还是会不听话地耗损太过。况他的病势连年反复,小弟其实并无能万无一失保得住他的把握。所以这最后的一晚,我们还是不要再去打扰他们了。”蔺翔抬手示意言阙喝茶,言侯此刻却似仍在默然思索,身形兀自岿然不动。
“况想想今日你我确是还有很多的事情需各自筹划和准备不是?与其唐突,倒不如将时间用在周详预备上。再者,今日如就这么贸然地过去,于这眼线密布的京城,怕只怕万一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和牵涉,到时候再万一有什么风吹到太子或......那里,彼时解释起来恐枝节过多生变,兄以为如何?”
“好。”言候这次倒是点头答得干脆,同时松出一口气,拾起面前的玉杯,仰头一饮而尽。
“事情紧急,小弟昨日刚到,还有不少的东西需要了解和准备,旧情容后再叙,就此告辞。”说着话,阁主蔺翔没有丝毫的耽搁,仙气飒然地轻跃而起,稳稳地站直了修竹般的身形。言阙便也跟着长身而起。
暖阳斜照,两个风仪绝品的奇男子缓缓直面互施深深一礼,彼此欣赏,却又将匆匆分离。
只是此时的他们不知,少帅林殊的部署,担忧和思虑远比他们要深切得多,也因此言候终未出使北燕。
刚刚转身,蔺翔却又转回过身来探手入怀:“此物,是静贵妃娘娘今日特意叮嘱我一定需转交侯爷的,言到是故宸妃娘娘的遗物。”
眸光一触,言阕的眸忽浮上些许如海边轻薄的朝雾,似隔着红尘万丈,又似正在穿过流转不定的光环与时光。他终是缓缓地,双手平齐小心翼翼地接过。后眸子悠慢几动,俯首行礼谢过。
北境军,行军途中。
第二天一早和霓凰话别后,林殊一直随在蒙挚的身后,缓辔跟着大军前行,途中并未发一言,始终安安静静地,帽沿拉得极低,以致蔺晨几次在远处伸着脖子观望都没有看到他的眼睛。
秋风萧瑟,蔓草斜曛,将近吃午饭的时候,梅长苏离群一人来到湖边树下,茕茕孑立。光影中,这个清雅的男子,仿佛冰川吹来的一缕风,有着刺穿世俗的味道,遗世高洁,幽凛清净。蜿蜒的窄湖有如一袭淡蓝的绸缎,在他的身侧静静地绵延。而水面摇曳的柔光,则将那封神绝伦的容色愈发衬得迷离如梦,唯眸子却似染上了华光,如踏着世间的万千,淡漠却又坚定。
蔺晨正远远地等着炊事兵埋锅造饭,身旁秋花闲开,几只金黄色的鸟儿栖在枝叶稀疏的树梢间蹦蹦跳跳,轻轻叫一声,又叫一声。他也似浑然不觉,不经心的视线只轻轻扫往湖边,而湖边的那人此刻却只望着天际那抹薄云下并不算清透的灰蓝色天空。
蔺晨拿起一个水壶递给飞流,指指梅长苏,飞流点头,接过水壶轻巧地一掠,几下飞到长苏的面前,一笑递给他。梅长苏低头会心地一笑,左手摸摸飞流的头,另一手接过金属的军用水壶,仰头咕咚喝了一口。见到此景,蔺晨这也才似乎在不经意间慢慢地踱到他的身边,慵懒一笑,却是不由分说地,一手拉过他的手腕便开始专注地诊脉。长苏淡然,并没有调侃,就这么任由着他拉着,眸光依然寻向天际,仿佛什么都未入心,亦什么都无需介意。
“你,是不是觉得有点累?”手下仍然诊着脉,蔺晨挑起一朵笑,望向他,微微牵着唇角。
“还好。”梅长苏的眸含着霜雪沉静,从天际渐渐收回目光,却是又荡向远处一棵古根盘错的大树,如正在探究追寻着万年流转的幻象,安静而又认真无害。
好你个假装和尚老道的梅长苏。腹诽完毕,蔺晨对他这个深沉样视若未见,长眉微挑:“可是你的脉象是如此地疲乏无力,想是这两天嘿嘿,挺那个......努力......的......啊?”最后一字,高高扬起了声调。佳公子眯着桃花眼,声音若有还无地隐着轻佻,甩甩旁侧被风微微拂动遮面的一绺墨发,更高地弯起唇角:“才两天就能把自己给累成这样......啧啧......”桃花眼微睁,他将身子向那容色依旧淡然之人压迫性地凑近了几分:“真正的征途这可才刚刚开始......”拖着长音,松开手,他顺势用胳膊肘蹭蹭长苏的小臂:“你不是说过往后的战事料会更加地精彩和辛苦的嘛,这么有意思的事,我可是还等着你这个所谓的少帅到时候好好地给我表现表现呢。要不以后等你死了,我可拿什么吹牛去呢。总不能吹这个......吧?呵呵......”少阁主抱着双臂又自顾自显然无趣地干笑了几声:“为了让你这最后的疯狂愈加地精彩,不如,从今天起你考虑弃马坐车如何?养精蓄锐,懂不?”似是因着对一个总不回答的人说话已耗费了太多的力气。佳公子的身子缓缓靠向旁侧一棵尚未完全长成的小树,语调中带起几分无奈地慵懒,却仍是斜眼好整以暇地瞟着长苏,可怜的小树,在他的重压下瑟瑟摇撼。
“大军当中哪里来的车?”冰魄般的眸,终于漫不经心地从古树旁移开,却是又若秋风般地挥洒寻向天际,蓦然遥远。梅长苏的白色战袍和披风在风中刺刺作响,自始至终都没有望他一眼。
“这个就不劳你这个大人物操心了,好歹为兄也是个少阁主。”略扬起下巴,蔺晨似有几分不情愿地努努嘴指向远处此刻仍是满眼绿叶的槭树林。索性这次青年监军终于肯凝眸顺着他的指点望去,却见在那远处居然一字排开,竟隐约停着十余辆宽大得足可容人睡卧的马车。
“如此,倒真是让琅琊阁破费了。”监军的眸光一扫车辆,容色清淡地望向蔺晨。
“别往自己身上想,是为国。”蔺晨暗自顺顺气,白了他一眼:“此乃琅琊阁捐资的,指为运送战时伤兵的随军马车。本少阁主只是想,现在刚出城,空着也是空着,医者仁心,不如让你坐上试试,一来呢,可为你的马省点草料,这二来呢,也算试试这车于伤兵究竟合不合用。谁让你攒了十几年的劲都这两天使了呢。”又翻了他一眼,他又用胳膊肘捅了捅梅长苏的胳膊,脸上漾出一脸恼人的邪魅浅笑。
微微垂下眼睫,梅长苏的唇角扬起一抹浅而又浅的弧度,从牙缝里挤出几个还算清晰的字:“你想得可真是周到。”
聪明如蔺晨,此刻只余光瞟一瞟梅长苏越来越努出的太阳穴,和虽然努力掩饰却仍渐渐咬紧的牙关。心中就顿时升起一股制住对手后扬眉吐气的舒泰。只见他终于悠慢自得地从口中呼出憋闷已久的一口气,却是忽又故意面色一收,端然正色地双目直直望向梅长苏:“你的体力加上药效能维持到一个什么程度,大夫自然是最清楚的。”言毕扬起下巴,垂下眸依旧好整以暇地望着他:“要是这两天不肯坐车里,过几天可保不齐就得躺车里,可要不要试试啊?”言未尽,俊逸的少阁主却已转回身,背对着梅长苏展开自己手中的玉骨折扇慢慢地端详。
“好啊,有车为什么不坐。”长苏双眼一弯,一时笑容竟如那阳光洒照下的湖水,潋滟生辉:“如若能躺着睡个午觉那才叫正合心意。”说完一扬手臂,青年监军利索地摘下自己的乌金头盔。
余光瞥见他这一笑,蔺晨却不自觉地连汗毛都竖了起来,心下万分狐疑。体力不支,本以为今日他一定会催着自己要冰续丹的,而自己呢,也早已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话打算回敬他,可谁知这货脉象都这样了就居然还硬挺着不要。梅长苏啊梅长苏,最近我怎么就老是摸不清你到底是个什么思路呢?
心中嘀咕,面上却并不打算露出半分,聪明如蔺晨又冲长苏晒笑,后故作镇定地大摇大摆扇着扇子转头离去。
余光中,瞥见飞流捧过来一盒精致点心,花花绿绿的五颜六色不说,还造型各异,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给的。而长苏呢,居然越发笑眯眯地从飞流的盒子里取出一块小兔子形状的绿色糕点,竟学着自己刚才的那样,慵懒地歪在一棵古槭树旁,将手中的头盔挂于树枝。而后一手认真地将小兔子捧在掌心里,双眸凝注,另一手呢,则时不时地轻轻捏一下小兔子那圆滚滚的身子,唇边隐隐荡出抛却世间万物的温和与宠溺。
抖抖肩膀,蔺晨不知不觉加快步子渐行渐远,只怕再多看一眼他的这个样子,后背又会多泛起一阵恶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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