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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Chap.2:阿尔斐杰洛 79


  

  CXCI

  空气里,全是盛夏的气味。

  季节也好,还是气候,依旧如初见之时那般,好似时间从来就没有流逝。

  美丽的佛罗伦萨,他魂牵梦萦的家。城市的格局,街道和建筑,离开了那么些年,他依然非常熟悉。但若不是要见那个人,他绝不会再回这里。

  就在这个天气晴朗却让人略感燥热的上午,阿尔斐杰洛再一次拜访了苏洛与卢奎莎选址在远离城市繁华中心的家。对于他突如其来的到访,男主人早已经是见怪不怪。巧合的是,女主人和几个谈得来且经常光顾生意的小姐妹外出游玩不在家,这倒给关系紧张的主客双方省去了不少尴尬的寒暄过程和某些不必要的麻烦。

  二人吃了顿简单的便饭,也饮了少量麦酒。“我有个想法,”借着酒劲,阿尔斐杰洛决定对陪坐在身旁的这名男子直抒胸臆,“很早以前,它便在我的脑中酝酿成形。”

  苏洛抬起眼眸,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他,仿佛早已知晓他的来意和他将要脱口的话。

  “我要征服卡塔特!”阿尔斐杰洛迎着他注视的目光,昂首说道,“让那群自居正义、实则虚伪残忍的龙族臣服于我的脚下!”

  听完这语调激昂的惊人之语,苏洛先是挑了挑眉,随即猛叹了口气。“这注定失败,没有一点点成功的机会。”

  他并未痛斥阿尔斐杰洛,而是在短暂的惊愕过后提出质疑,证明他早就猜到会有今日的谈话,更是从侧面证明了阿尔斐杰洛向他表露的心迹,恰好与他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阿尔斐杰洛于是也不再隐瞒。

  “如果只有你我,这事儿当然做不成。但如果我告诉你,我有强大的后盾呢?”

  他暧昧地朝苏洛眨眨眼睛。这勾起了后者的兴趣。

  “什么意思?”

  “我有达斯机械兽人族做我的外援。实不相瞒,我已经与那位被唤作刹耶的王取得联系了。”阿尔斐杰洛直视苏洛,无比开朗地说道,神色中难掩骄傲,仿佛自己得到了一件举世无双的宝贝。

  苏洛的眼睛却瞪大了。他甚至倒抽了一口寒气。“阿尔斐杰洛,这简直——”

  见到对方的反应,阿尔斐杰洛相当随意地摆了摆手,好像通敌根本不是什么错误,只是不值一提的一桩小事。他毫无畏惧地说出以龙术士的立场听起来简直大逆不道的话语。“刹耶王是我的盟友,他的部队是我的援军。这个盟友的加入将对我的计划大有裨益。这段时间我想了很久,我觉得我们应该拉拢那些兽人族,而不要单纯地进行杀戮。为什么我们非得不辞辛劳不惜一切地替龙族猎杀他们的夙敌呢?”

  “可这不正是你的理念吗?”苏洛神情错愕地望向他,“杀光所有的达斯机械兽人族,扬名立万,不正是你一直追求的吗?”

  “啊,先声明,我的立场是很坚定的,不过想法和以前相比,稍微有些不同。可算作一种变通吧。”用轻笑掩饰自己的野心,阿尔斐杰洛昂然挺胸说道,“就像龙族利用我们龙术士那样,我要利用异族为我办事。这才是我的目的。”

  听到这样的回答,苏洛却连连摇头。“你把这事儿想得太简单了。他们凭什么与你合作?”

  “过去被我们滥杀的异族有多少?为什么不加以利用就杀掉?”阿尔斐杰洛轻声叱笑了一下友人古旧的思维和头脑,展开一连串的反问,“其中宁愿求饶背叛自己的种族也要活命的家伙一定不在少数,没把他们拉拢过来实在太可惜了。”

  这种战略思想,客观而论,其实是非常高明的。打败外敌后,与其斩尽杀绝,还不如加以利用。既不用消耗大量资源和精力对付他们,又能借他们的力量增强自身,互惠互利。

  阿尔斐杰洛的声音铿锵有力,神情慷慨激昂,用仿佛指点江山的语调说,“平心而论,异族的势力太广大了,靠龙族现存的力量,根本杀不完。倒不如鼓动他们助我推翻龙族,登上龙神殿的宝座,之后的事再慢慢从长计议好了。”

  也许阿尔斐杰洛的胸中早已酝酿起好几个计划了吧。利用异族的力量为自己作战,在与龙族的争斗中消耗掉一部分,再利用异族诸位王之间存在多年的仇恨,挑起他们内部的争端,而自己则成为新世界的统领者,到时候再顺势剿灭因战争和内耗而虚弱不堪的异族。

  尽管多少能猜出阿尔斐杰洛的意图,及他自认为宏伟且滴水不漏的计划,然而苏洛的面色,却越来越往晦暗的方向变幻了。

  “告诉我,阿尔斐杰洛,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疯了?和达斯机械兽人族的王勾结在一起?你怎么能肯定他们会帮助你而不是在背后耍花招阴你?”

  面对苏洛的尖锐质问,阿尔斐杰洛却牵起嘴角,毫无所谓地露出了微笑。“因为我和他有共同目标。我们是被利益捆绑在一起的,在消灭龙族的大业没有完成前,他再想杀我也不能那么做。”

  “你以为同样的目标能让你们心心相连,但他的身份决定了他是一个没有信仰、自私贪婪且冷酷残暴的恶魔,”苏洛如此断言,“他是不会被你操控的。”

  由于友人的连番质疑和反对的态度,阿尔斐杰洛原本轻松的心情受到打击,神态变得严肃了。“和刹耶结盟,我尚有一线机会战胜龙族。苏洛,如果我要和谁结盟,那必定是出于我的意愿。”

  意识到自己的反对声对阿尔斐杰洛毫无意义,苏洛颓唐地摇了摇头。“潜台词似乎是,你早已经和他达成一致了?”

  阿尔斐杰洛无比自信地笑起来。“已经谈妥了大部分计划,只差一些待修剪的枝叶了。”

  “我就是其中一片?”苏洛流露出不知是愤怒还是痛心的复杂表情,颤抖着声音说道,“你从前两年就一直下山游说我,现在你终于泄露出了你的真实意图,就是为了让我成为你宏图伟业中的一片枝叶?”

  “别把我们的关系说得那么冰冷。”阿尔斐杰洛挪动身子,朝苏洛靠近过去,按着他搁在桌子边角的手臂,稳定他的情绪。“你是我最在乎的人,并且将作为我最可靠的朋友,帮助我推翻龙族的腐朽统治。我无法取得龙族的支持,但如果能争取到更多的龙术士站在我的身边,对瓦解卡塔特的抵抗力量将大有好处。”

  “你说得头头是道,但你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现在,你终于说到点子上了。”苏洛不紧不慢地把胳膊从阿尔斐杰洛手中抽开,凝视那双炙热的紫罗兰色眼睛,说,“你也许能说服刹耶支持你,甚至能说服一两个龙术士,可是龙族绝不会允许你作出如此疯狂的事。而我们龙术士的契约者,就是最大的障碍。”

  一瞬间,那张优雅惑人的脸庞上的光彩不见了,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阴沉,就像阳光躲进乌云,天空拉响起暴雨之夜的前奏。

  敏锐留意到阿尔斐杰洛前后表情的变化,苏洛于是信心倍增地开始了劝说,希望他能够悬崖勒马。“看得出来你想要打倒龙族的想法也不是一两天形成的,你应该已经想得很透彻了吧。既然如此,你不至于会漏算我们的从者吧?人龙共生的计划太高明了,契约从者就是制约主人作乱的最有力的工具。就算是你,也必须承认这一点。所以,别傻了。”

  保持不痛快的表情憋了好久,阿尔斐杰洛才艰难地张开口,进行无力的反问,“难不成他们还会为难自己的主人?”

  “你千万不要低估他们维护卡塔特的忠心。如果龙王命令他们自刎消灭叛徒,我相信他们会做的。”苏洛无比确信地说,“龙族的契约者即是我们的半身。我们一有异心就得死!”

  也许是被苏洛坚定的说辞噎得一时语塞,阿尔斐杰洛沉着脸默然许久,整个房子也跟着静寂下来。那张俊美的脸上找不到任何表情,让苏洛几乎判断不出他在想什么。

  最后,阿尔斐杰洛终于褪去了令人不安的沉默,冷哼出声,“这事待会儿再说,我先得争取到你。没有你的支持,我什么都做不了。”

  “这太危险,也太疯狂。”苏洛不住地摇头。

  “危不危险得做了才知道。人生如果没试过一两件疯狂的事,那便是虚度光阴。”

  苏洛迎上他的视线。一阵阵激荡的情绪,在这个拒绝平庸和碌碌无为的男人脸上浮现。

  “刹耶一直想攻打卡塔特,却苦于找不到攻上山的方法。彩虹桥的隧道太窄,每天都在变化,刹耶和他的军队无法通过那里。卡塔特山脉终年笼罩在龙王的结界下,异族根本发现不了龙族所在的确切位置。他们有力没处使,为什么不让这股力量为我所用?”阿尔斐杰洛热烈地看向苏洛,声音越来越不受控制,“我可以提供他们情报,关于卡塔特山脉具体方位的情报。等他们对龙族发动强攻,我们便可以借机杀进去,把那两个对我不公的老头撵下宝座。所有不服从我的家伙全部杀掉,卡塔特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变革!”

  苏洛怔怔地望着滔滔不绝的阿尔斐杰洛,在如此强烈的情绪支配下,他几乎陷入了忘我的境界,激动地一边高喊一边双手敲打桌面,使身旁的苏洛根本插不上嘴。

  “你不恨吗?你不恨龙族吗?不想为自己的受辱讨回公道吗?你别忘了,他们在卢奎莎陷入危机时对她的死活不闻不问,是我帮你把她从异族手中救出来的!龙王三番五次苛待于你,为什么你从不反抗?如果说,达斯机械兽人族是绝对的邪恶,那么龙族难道就是善良的吗?为什么不推翻这个腐朽虚伪的政权?”

  就在阿尔斐杰洛强调自己对卢奎莎的救助时,苏洛神情微动,露出些许踌躇,但是当听到阿尔斐杰洛否认龙族存在于世界的合理性,他便无法再任由身旁的男人胡说八道了。

  “龙族虽非善类,但如果他们在这个世上消失了,将会出现抗衡不了异族的力量真空。到那时,世界将陷入一片黑暗。”

  “有我在!”木质桌面因阿尔斐杰洛猛烈的拍打发出哀鸣。“我可以消灭达斯机械兽人族——作为新世界的奠基者!”紫罗兰色的眼眸燃烧着冷酷而炽热的火焰,“我们被压迫太久了,久到我们自己都没有了感觉,认为那是正常的。如今,我们必须反抗龙王,剔除掉那些依靠着龙术士奋战的血维持生存、思想狭隘的龙族蛀虫。那样,也算是对世界的一种净化。”

  尽管眼神似乎很厌烦地盯视着狂说不休的阿尔斐杰洛,苏洛却依旧保持冷静的态度,一句一字地继续着徒劳的劝说,“我差不多猜到你的心思,也猜到会有今天这番谈话。可是,阿尔斐杰洛,你的狂梦是不可能实现的。你真该庆幸,许普斯和尼克勒斯现在不在这里。”

  阿尔斐杰洛由于话题的转变,立时再一次沉默下来。他当然懂,如果不把从者这一方制约住,就永远不会取得对龙族的胜算,恐怕还没起兵就失败了。

  “我问你,你有多久没见过尼克勒斯了?”

  对这个问题感到抗拒,阿尔斐杰洛在座位上不快地挪了挪。“我为什么要无聊地算这个?”

  “拉拢龙术士也好,拉拢异族也好,你的整套计划若想成功实施,必须有一个前提。显而易见,你务必要争取到契约从者的忠心,让他无法背叛你。可你我都很清楚,尼克勒斯的立场,是一定会倒向龙族那一边的。首先,第一关你就不合格。”

  沉默数秒,阿尔斐杰洛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虽然拒绝承认尼克勒斯是我的从者,却摆脱不了他对我的影响。啊,不如说制约更确切。”他的声音逐渐轻微,随后又慢慢扬起,“我当然知道共生契约的弊端在哪里。那些讨厌的龙族在监控我们。要成大事,除非先把他们拿掉。”

  面对这个男人异常坦率的表述,苏洛倒有些愕然了。“你既然全都明白,那我们前面算是白谈了?”就在这时,他看见阿尔斐杰洛笑了。又是那种诡秘的表情——明知道答案,却故意揣着不说的表情。“还是……你已经找到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了?”

  阿尔斐杰洛虽然在心底非常痛恨曾出卖过自己的尼克勒斯,但他毕竟还是保障自己长久生存下去的靠山。他希望尼克勒斯和他从此以后互不干涉,各过各的生活。但是随着摧毁龙族的念头开始在阿尔斐杰洛脑中滋生,这种由断绝交往所维系和平的病态关系,便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了。双方冰冷而诡异的共存模式即将宣告终结。身为主人的阿尔斐杰洛,必须亲手解除这头海龙的威胁。

  “吃了他们。”他这样告诉苏洛。

  “什么?”

  “既然你反复言及这件事,我也就不再隐瞒。对此我的解决方案是,吃了他们的思想。让他们成为绝对屈从于主人的傀儡。那才是‘人龙共生契约’最完美、也最应拥有的形态。”

  “我不明白。”苏洛眉头紧皱,一脸不解。

  阿尔斐杰洛邪邪地勾起嘴唇笑了笑,“你知道‘吸魂术’吗?”

  “吸魂术?失落的黑魔法?”

  “看来你听说过。”望着苏洛惊愕的脸庞,首席的笑意愈发加深,“为了掌握这项秘术,我潜入过门德松提斯的寝宫。”像是一个开导笨拙学生的老师,他带着满面的笑容,热切地介绍起来。

  时间要追溯到这个男人结束自我封闭期的那一天。当时,由于对自己在刹耶王领地的失常表现感到惶恐,回到卡塔特的阿尔斐杰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将自己锁在空旷幽寂的首席居所,长达十个月之久。忽然有一天,他听闻到屋外传来的不寻常脚步声,好奇地走了出去。长老们齐聚一处,响应龙王的传见。一个荒唐而危险的念头,悄然炸开于他的大脑,使他作出了一个几乎与偷盗者无异的龌龊举动。

  据阿尔斐杰洛多年与龙族居住在一起的心得,他知道卡塔特并没有专门设立收藏魔法典籍的图书馆,而魔导团长老们平时除了培育龙术士外的最主要工作之一,便是对各种魔法书籍分门别类,进行保管。那些重要的古代魔法文献、法典以及图籍,由诸位长老们各自珍藏,零散地分布在他们的居所中,其中以门德松提斯长老收藏的数量和类别最多。

  自然,诸如记载“吸魂术”这样极为罕见的黑魔法典籍,如果连身为九长老之首的门德松提斯的住宅里都没有私藏,其他长老处就更不会有。

  抱着查找失落黑魔法记录的想法,他趁龙王召集诸长老开会、门德松提斯住所无人的空隙,避过值班守护者的耳目,悄悄潜入了首席长老位于龙神殿东南角的宫殿,在依次横列着的高大书架那浩如烟海的典籍中,贪婪地搜索自己的目标。

  “你找到相关记录了吗?”屏住呼吸,压抑住内心强烈起伏的情绪,苏洛发出了极为生冷干涩的声音,“可我相信,你一定为结果感到失望了。吸魂术早就是个不可能复原和实现的传说了。”

  作为灵魂类黑魔法的一种,“吸魂术”早已失传多年。当世没有一个术士精通此术,连龙族的大魔导师们也未必能够演练。奥诺马伊斯当年授课时,只是匆匆一句话带过。翻阅魔法古籍,也只能找到寥寥片语的记载。古书上的记载太残缺,已经不足以使这个失落的黑魔法重现天日了。

  “没错。关于‘吸魂术’的记载,那么多藏书里居然只查到几行字,让我感到愤怒和沮丧。但你必须佩服我随后的惊奇发现。”阿尔斐杰洛的声音与老气横秋的友人完全不同,充满了兴奋和激情。他握起双拳对苏洛说,“你绝对想不到事情有多么巧合。在那群丑恶的异族中间,竟有人开发出效果与之相差无几的能力!看来连上天都在垂怜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为我高兴吧,苏洛!我要告诉你,我有办法实现它。把我的尼克勒斯,你的许普斯,所有被派来监视龙术士的契约从者,改造成没有思想、没有灵魂,只听从于主人的战争机器!其中的秘诀,就掌握在刹耶手下的一个将军手里。他叫华伦达因,同意为我效力。当然,那不是魔法,但它造成的结果却与‘吸魂术’惊人相似!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尼克勒斯臣服我的样子了!”

  作为阿尔斐杰洛俘虏的佛熙特曾经透露,将军华伦达因能够吞食灵魂。但是对于这充满神奇和奥妙的超能力,佛熙特所知道的也仅此而已了。它具体能发挥怎样的效果,达到何种程度,必须阿尔斐杰洛看过了以后才能判断。上回与刹耶王接触后,他不单单接受了霏什的精神治疗,还亲眼见证了华伦达因的能力。

  如果解决了从者掣肘的难题,那么反攻龙族的第一道难关,确实得到了破解,也使得阿尔斐杰洛对这场战争所幻想的胜利,有了一丝实现的可能。

  然而苏洛却为此深感忧虑。他面色沉重地侧过头,看着越说越带劲的首席男子。

  “如果异族出尔反尔呢?一旦达成他们自己的目的,他们就会甩了你!到那时你就成了孤家寡人!”

  “那我也有第二手准备。”阿尔斐杰洛紧咬牙关,双手抱拳,显示出他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最全面的残片都收录在门德松提斯的书库里,我已经全部记住了。此外,我还亲自观看华伦达因演示过。我相信我可以重现它,重现这门黑魔法!”

  “——”苏洛凝视着慷慨陈词的阿尔斐杰洛,紧紧抿起的嘴始终一言不发。那是一副眺望异类的眼神,仿佛面前的男人是一头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生物——或者说,怪物。

  “我要统治卡塔特!我要奴役那些自命不凡的龙,抽取他们的灵魂为我所用!作为攻下龙族的报酬,我会让华伦达因抽取所有龙族的灵魂!……嗯?苏洛,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终于,注意到身旁那股刺人目光的阿尔斐杰洛,停止了喋喋不休的诉说。

  “我眼前的这个你,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阿尔斐杰洛了,只是个热衷权力的野心家。”苏洛的声音无比悲凉,好像一个对残酷的现实无能为力的苍老之人。

  然而,在那悲痛的叹息中,插|进了一个让人反感的嗤笑声。

  即便是倾心于苏洛的阿尔斐杰洛,这次都毫不掩饰地发出刺耳的笑声挖苦他。“哈,苏洛,你当年为了让我离开佛罗伦萨,是如何费尽心机搬出权力那一套东西游说我的?你该不会说你达成了目的就不记得那些事了吧?这么看来,你可真是个健忘薄情寡义的男人啊。”

  “……”在对方近乎无情的指控下,苏洛羞愤难当,说不出话来。

  “而我,一直都是如此。”染着烈火的紫色双眸,坚定地凝视摊开的掌心,片刻后,阿尔斐杰洛旋身站起,走到窗边,背对这栋房屋的男主人,望着远方模糊的地平线。“我关心的一直都是如何在卡塔特提高地位,扬名立威。从一开始我的目光就瞄准了乔贞的位子,甚至有一天,我也可以坐上龙王的位子!”

  苏洛闷头坐在原处,默默地看着这名男子的背影。阳光被他阻挡在窗外,他修长的身体也因此染上了一圈迷离的光晕,恍恍惚惚看不真切,好像随时都会飞升到天际。

  “其实你一直都知道啊。”眺望了一会儿,阿尔斐杰洛回过头,看向苏洛,话音时而低沉时而轻佻,“怎么了嘛,在你和卢奎莎盯上我之前,你不是号称观察了我好几个月吗?你早就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了。你只是不肯承认这就是我。从来都不肯。为什么,苏洛?为什么在心里把我美化?把我想象成你希望我成为的那种人?为什么总要纠正我?”

  这个男人已经获得了力量。位于龙术士群体顶端、傲视群雄的力量。因为力量,他还获得了地位。

  他从金字塔底层跃上云端,拥有了超然的地位,但唯独权力,至今都没有获得。

  在卡塔特,真正能让他做决定的事情,很少。首席龙术士获得的,只是空有地位的虚衔。这一点,无论阿尔斐杰洛还是苏洛,都心知肚明。

  “如果乐于争权夺利的人让人如此憎恶,造物主又为何要将这样的欲望植入人性?为什么不直接剔除?”阿尔斐杰洛低垂目光,再度凝视自己的掌心,然后把拳头慢慢收紧,一分分握起来,指骨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我曾有一个机会能当上‘铁皇冠’的龙头老大。四百多个人会膜拜我,环绕着我,任凭我调遣。我还能不断壮大组织的力量,成为托斯卡纳地区最有势力的帮派,参与并左右政治。而现在呢?”

  “现在你是所有龙术士之首。卡塔特很多人都崇敬你。”

  苏洛敷衍的话语,换来的却是异常响亮的怒吼。

  “我——正在——被人——遗忘!”

  从加盟卡塔特为龙族效命以来一直到现在,名为阿尔斐杰洛·罗西的这个男人,已经76岁了。他没有妻子,没有孩子,孤零零孑然一身,虽然一部分原因是他个人喜好使然,但是卡塔特剥夺了他的人身自由,将他禁锢在一片华而不实的桃源里。

  “我不属于卡塔特。我在那里找不到归属感。我是一个人,我属于人类世界!隐瞒身份过着与世无争、消极而不为人知的生活,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阿尔斐杰洛极力寻找苏洛掩藏在刘海阴影下的昏暗眼神,想要从他的表情中窥见到一丝愧疚,“而且,苏洛,你没发现这里面的矛盾之处吗?我想要和你们一样自由自在不受限制,除非我把首席的位子交出来。也许我应该交出来,那只是个虚位……但如果那样做了,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又该怎么办?你告诉我?”

  “我无法替你回答。你很累了,休息一下吧。”

  “没用!等我明天再把眼睛睁开,我还是会彷徨不定!有没有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苏洛觉得无比悲哀。对于眼前这个人,他感到既可怜,又可悲,还可叹。“你如果真的觉得累了,那个位子不妨就不要了吧。追逐权位,给你的精神负担太重了。”

  “可我喜欢追逐那些东西,我只嫌我得到的还不够!如果能得到至高无上的地位,那么所谓的规则也就统统由我来制定了。”说到这里,阿尔斐杰洛的眼睛仿佛被火焰点亮了一样霎时间变得锐利了,如同一条贪婪的毒蛇闪着精光,“没错,规矩是人定的。如果我能成为当权者,我就能自己制定一套游戏规则,向世人展示我们的存在!为此,我必须得到那顶宝座。把那两个伪善古板又专|制的老东西赶下他们的至尊王位!”

  “我觉得我们还是该从实际情况考虑,不要总做一些一触即碎的梦。阿尔斐杰洛,我希望你能够重新考虑,想清楚再做决定。”此刻,苏洛的脑海里不断闪过昔日对这个男人的种种算计和迫害,隐藏在内心的自责使他的话语在最后的尾音处变得模糊不清。“龙族如果就此毁灭,人类就会失去保护的力量。你要把那些无辜的人类作为食物拱手相送给达斯机械兽人族吗?眼看着世界变成一个巨大的屠宰场?”

  “我依然会保护人类,这点绝不会变。我可是相当享受被凡人尊为救世主的感觉呢。”

  阿尔斐杰洛轻笑着,转身离开了窗边,此前所有神经质的表现,这一刻又重新被裹进平和的伪装下,就如这个男人初登首席之位时,那般从容和优雅。

  “我所憎恨的只是龙族。我甚至……也早就不怨你了。”在缓步朝苏洛靠近的过程里,这个容貌俊美的男人深情地伸出双手,手心搭在仍旧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的黑发友人宽阔的肩部,紧紧地按压下去,似乎是要将炙热的温度传递进他的骨髓,他的心里。“帮我。苏洛,帮我,得到权力。”

  眼前的这个人已彻底陷进对至高权力的迷恋中,不可自拔。苏洛看着他,内心深深哀叹。已经没有劝说的必要。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让这个男人收手。没有人可以劝服得了一个疯子。

  而在阿尔斐杰洛逐渐疯狂的岁月里,苏洛自己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起到过怎样的推动作用?

  只要做错一件事,走错一步路,就会一错再错下去,永远也回不了岸。从选择为阿尔斐杰洛隐瞒异族情报的那个时候起,他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自己早已经是阿尔斐杰洛船上的人,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自己为他犯了欺骗龙王的错,那些抹煞不掉的错,都是背叛的证明。

  “有个条件。除非你答应我,我才会帮你。”

  “什么条件?啊啊,快说吧。”

  与苏洛颓丧的语气完全相反,阿尔斐杰洛的声音充满了急切和期待。

  压在肩膀上的那双手其实没什么重量,却让苏洛感到心脏被压迫,整个人都无法喘气。他默默地站起来,移开阿尔斐杰洛的手,朝远离他的地方走去,在几乎快要离开客厅时,才定住脚步。他雄壮的身躯不动如山,腰杆挺得笔直,唯有脑袋微微低垂,满头黑发倾盖下来,遮蔽了脸上所有的表情,一点也看不出他的思潮正汹涌咆哮,狂奔不止。

  认识阿尔斐杰洛已超过半个世纪。在造孽者携有的良知和龙术士应付的责任间搏斗的这几十年来,苏洛一直都走在悬崖的边界,徘徊挣扎,而现在,阿尔斐杰洛的一双手把他推了下去。

  “绝不能让卢奎莎牵扯进来。”他颤抖着,道出他最后的底线。

  得到苏洛的答复,卡塔特的首席龙术士一瞬间喜不自禁,甜腻的笑容占据了整张脸孔。“恭喜你,苏洛,你终于下定决心,要彻底与那女人一刀两断了。一直以来都是那个毒妇拖累了你。你早该让她滚了。”

  说出那句话的那个男人,究竟是在保护他曾经深爱过的女人,还是真的厌倦了她,打算离弃她了呢?阿尔斐杰洛无法区分清楚,也不想深究答案。在苏洛给予他保证的那一刻,他开怀并且恶意十足地笑了。

  CXCII

  而今,他又一次站在了这里。

  气势雄浑的喀尔巴阡山自北向南延绵不绝,仿佛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横亘在他的眼前。但是对于一个龙术士而言,要攀上这种高度的山脉,实在太容易了。

  之前,也是如此。每一次离开苏洛和卢奎莎的家,阿尔斐杰洛都没有尽快赶回卡塔特,而是像旅游一样,向东进入匈牙利王国的腹地。算起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来到这里了——刹耶王广袤地盘的边境。

  首席龙术士的到来引起了刹耶的重视。在“王之眼”宾侦测到这位稀客的行迹后,刹耶王立即派出米考内出城接应。接受过一次霏什将军的精神治疗法,阿尔斐杰洛上山的步伐已不再困难。虽然颅内仍有声音在不断耳语,企图阻止他的前进,但是龙王对他的精神控制已被削弱,他不会再因为踏入敌人的领地而被龙王的力量影响,举步维艰了。

  将阿尔斐杰洛领到会客室之后,米考内就离开了。除米竺勒夫以外的六位将军和“眼”分列在王座两旁,其中以华伦达因和宾的站位离王座最近。而那张至尊宝座上端坐着的,依然是那个嘴角总带微笑的王。他的容貌,和上一回见到时没有变化。银白的发辫由龙骨发饰固定,垂在脑后。挑染的暗红发丝,渗透在稠密的纯银之中,浓厚如血。赤红的眼睛微微含笑,庄严地凝视着远道而来的客人,眼中的神色如流水般瞬息万变,却又静默如石,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首席阁下,我等你就像长夜期盼阳光,荒漠渴望雨露。你真是让我好等啊。”身着华服的刹耶王双臂搁于两旁扶手,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上,姿态慵懒异常,寒暄的语气却是深情无比,就像一个独守深闺的少女,盼望着情郎的到来。“每年只能相聚一次,见面的时间根本不够呢。你我之间可是有着很多话题还没有谈。”

  与丝毫不顾及形象和举止的刹耶王比起来,阿尔斐杰洛的样子倒显得有些严肃。紫罗兰色的眼眸时时带着警惕,与那双满带笑意的轻浮赤眸四目相对。“我没法离开太久。‘首席’这称谓说得好听,这道身份却是对我的约束。”

  “从某种角度来说,的确是这样。即便坐到如你这般的高位,也有着旁人难以体会的苦处啊。”

  这话好像是在暗示什么,又仿佛是在挖苦,让阿尔斐杰洛觉得很不顺耳。所以,他干脆什么话也不说。

  在象征性地安慰了一下客人后,刹耶王的态度由戏谑转为殷切的关怀,“这次也像上回那样,先让霏什给你治疗吗?”

  听到这个问题,阿尔斐杰洛不理解地皱了皱眉。“最近我的状态已经好多了,进入这座地下城也没感到有任何困扰,难道龙王留下的遗毒还没有根治吗?”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首席。”霏什将军站立在宾的身旁,此刻把身子稍稍往前探了探。谈话涉及到他的专业范围,他必须给出答复。“在两位龙王法力的加持下,那种程度的精神控制,是没办法做到一次性根除的。你的大脑被那些力量支配了五年,侵害已经很深了。按目前的情况,我希望你能配合我再进行一到两次治疗,只有那样才能彻底排除他们对你的操控。”

  “哦?是这样吗?居然还需要进行治疗?”

  阿尔斐杰洛怀疑的话声才刚刚落下,在他身前的人群里,奈哲将军发出了嘲弄的笑声。

  “啊,首席大人莫非害怕了?怕霏什趁机在你的脑袋里加上一点私货,所以不敢答应吗?”

  “可笑。那就来试试好了。”阿尔斐杰洛对这位昔日曾与自己交战过的将军投去了一个轻蔑的冷笑,随后以一副平静的表情断言道,“你最好祈祷你同伴的技术足够精湛,能彻底剥离我的思想,让我忘记你现在对我的挑衅。否则稍有差池,我可是会第一个向你出手,立刻让你血溅当场呢。正好,可以将那场被中断的战斗继续下去。”

  “说得好!有魄力!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到我的垂青,与我共计大事。”刹耶王哈哈大笑,拍打扶手让双方停止争吵,转向他的将军们,“奈哲,你就不要自找没趣了。霏什,着手准备治疗事宜吧。”

  “是。”

  以精神连通的方式进行治疗需要绝对的安静,霏什将军把阿尔斐杰洛带进了会客室后方的一间密室,在那里为他检查脑中是否还存有龙王结界的残留物。

  也许是考虑到这里的建筑必须能容纳达斯机械兽人族庞大的躯体,地下城的每一个房间,都造得又高又大。黑乎乎的密室非常空旷,只有一排烛火在闪耀。霏什拉来一张座椅,让阿尔斐杰洛坐下,自己则站到被治疗者身后凝聚雷压,为变身做准备。

  烛光将霏什将军异化的影子投射在地面,映入阿尔斐杰洛眼帘。他的真身类似蜘蛛,共有八条爪子。达斯机械兽人族除了“王”这一最高阶级,都必须在战斗时保持本体形态,即使是将军发功也不例外。

  不过,霏什并没有恢复完全体,仅让双臂蛛化,用这两根布满机械疙瘩的触爪,轻抵阿尔斐杰洛脑袋两侧的太阳穴,小心翼翼地揉按着。顶端呈倒钩状的触爪正好能充当人类的食指,就好像真的在给患者按摩一样。区别在于,触爪输送的,是霏什的雷压。

  这真是个质朴的治疗手法,阿尔斐杰洛想,随后他便失去了知觉。

  明明人还醒着,却好像在不断做梦一样。房内烛光消失,又复而亮起,如此几番,最终湮灭成烟。千万道光影在眼前闪烁,不知是月光还是阳光,忽黑忽白,忽暗忽亮。房间的四壁一瞬间不见行踪,前方变得无限宽广,空间一直在延伸。忽然,四面八方出现了无数的门,有木门也有铁门,装饰各异,无穷无尽,冷冷地耸立在阿尔斐杰洛周围,忽远忽近。

  他的身体依旧坐在原地,思维却脱离了躯壳,仿佛灵魂出窍般,能任意飘荡。在他左前方,一扇冷肃的铁门伫立着。那很明显是一扇牢房的门,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铁门自动打开,门内是阴气沉沉的空旷囚室。一位身穿陈旧毛衣的男人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头低悬着,眼神黯淡。“我是一个罪无可赦的人。恳请族长将我永远关在这里。”他旁若无人地低语着,虔诚的态度,仿若在念诵经文。独自忏悔的声音,不断敲打着牢房的砖墙。

  又一扇巨大的花梨木门出现在前方,比周围其他的门都要宏伟,阿尔斐杰洛不由得驻足观望。大殿里有很多很多人,但他统统看不清楚,唯有一个华服老者的身影异常清晰。在他身下,还有另一个男人,如教徒般虔诚地半跪着。老者把手伸向下面的男人,在他的头顶涂抹圣油。无色的液体浸濡男人的红发,好似清水渗进血污,闪耀着异样的光彩。

  这个景象很快被另一个景象替代了。光影中,有两个男人。他们的手掌以不太协调的姿态互相交握,好似两条被迫拧在一起的麻花。两位老者站在他们身旁,其中一位庄重地宣布,“从此以后,我族子民尼勒克斯,与人类术士阿尔斐杰洛·罗西,将分享生死、快乐和痛苦,直到永远。”

  浑厚的老者声音逐渐离他远去。一道雕刻精细华美的木门出现了。他认得它。当然认得。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首席居所,里面的每一扇房门,都已深深镌刻在他的记忆里。浴室大门打开后,他看到一个男人上身湿透,满脸惊恐,对着空无一物的镜子大喊大叫。“我是你,真正的你。”周围响起一个声音,直入他的大脑。“你必须释放我。”然而透明的镜子里,除了不断咆哮的男人愤怒的倒影外,什么都没有。

  不知走近了多少扇门,不知看过了多少不一样的光景,他感到倦了,回望身后,自己的躯体依然岿坐在原处。他慢慢变轻,化成一缕缥缈的青烟飘回身体,所有的大门尽数消失,如晨雾一般退散。密室墙壁的轮廓再次浮现。熄灭的蜡烛也重新亮了起来。

  恰到火候的力量,从霏什指尖传出,刺激着阿尔斐杰洛的大脑,同时也滋润着受创的神经,并没有给他带来不适。当紫眸睁开时,精神治疗亦宣告结束。

  双臂恢复正常的霏什走到阿尔斐杰洛身侧,声音飘进他耳里。“首席大人,这次的检查和治疗已经完成了。高强度的精神连通不能持续太久,否则你会失去心智。我建议你下次再来。我保证那将是最后一次。”

  红发男子缓缓抬起头,看了对方一眼。他不知道这场治愈过程持续了多久。昏沉的睡眠让他的神志还有些迟钝。在理解了霏什的意思后,他点了点头。

  “接下来,你若是想与我王密谈……请准许我告退。”

  从密室出来,阿尔斐杰洛发现,其他人都已离开,会客室里就只剩下他和刹耶王,连华伦达因和宾都没有陪侍。

  刹耶招待他在下方席位就坐,并命人上菜上酒,全都是符合人类口味的珍馐美馔。侍者摆弄着一件件餐具,清脆的叮当声下,阿尔斐杰洛的头脑慢慢清醒。在品尝了摆在最近位置的两道菜、稍稍抿了一口红酒后,他就对占据了满满一桌子的菜肴失去兴趣。彼此都知道,该到谈正事的时候了。

  双方的眼睛互相对视。“你的部下个个都是能人呢。”阿尔斐杰洛以这句夸赞之语开启了话题。就算是敌人,霏什连通精神的能力,依然留给他非常深刻的印象。

  刹耶王手指抚动下颌,微微一笑,“我的队伍里绝不容许混吃混喝、滥竽充数的家伙。要打败那几个宿敌,不加紧开发能力的将军,在我这里是无法生存下去的。”

  “说起来……你在你的那个同族的熟人济伽面前,给我解了围。你们之间似乎矛盾颇深。”

  “是的。我们很早就认识了。一两句话解释不了我跟他之间的渊源,我现在也不想多谈。不过,我确实不希望你被那条狗抓了去。”

  刹耶言语里透露出对同样是王的济伽非常嫌厌的意味,也透露出希望这个话题就此打住的意思,这反而引起了阿尔斐杰洛极大的兴趣。如果能更深入了解他们间的仇恨,对将来铲除异族的后患,一定会有所帮助。一旦利用完刹耶的军力夺取了龙族的政权,阿尔斐杰洛便能对症下药,挑动这两拨异族互相残杀了。

  “你好像不认为他具备做王的资格?”

  阿尔斐杰洛小心翼翼地反问道。好像觉得这个问题很愚蠢,刹耶王一改至今为止的优雅笑容,表情变得轻蔑和傲慢。

  “他是狗,生来就是狗,只配跟在主人身后摇尾乞怜,永远也别想翻身成为主人,更遑论‘王’了。一条妄想着从毛毛虫蜕变成蝴蝶一步登天的贱狗,早晚有一天我会亲自制裁他。就让他再苟延残喘几年好了。”

  这话似曾相识,让阿尔斐杰洛感到耳根刺痛。萨尔瓦托莱的二把手达里奥,也曾对他存在这种根深蒂固的偏见,认为他一辈子只配做狗被人驱使,永远都出不了头,与刹耶对济伽的看法如出一辙。

  阿尔斐杰洛啜了一口红酒,掩饰不悦的情绪。酒杯放下后,他提出一个要求。“我需要再次确定,那位华伦达因将军的能力。”

  “呵,真是个行事谨慎的男人啊。”宝座上的王者眉梢轻佻,揶揄道。这个背叛了龙王的龙术士号称要成为龙族的掘墓人,却苦于个人力量太微小,寻求自己的协助,可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信任自己。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苛刻的要求。刹耶点点头,予以准许。“我可以满足你。”

  语毕,王开始向身在别处的将军千里传音,传达他不可违抗的旨意。

  没过多久,华伦达因身穿狐皮大衣的优美身形出现在会客室大门外,与他一同过来的还有另一个人。

  这是将军在接到王的命令后,叫手下从培育室带来的一个人类。此人是个年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相貌极其平庸,像是出身贫贱之人。他有一身古铜色的皮肤,浓密的胡须布满半张脸,身材奇瘦,几近骷髅,不知道是长期劳动过量还是吃不饱饭。阿尔斐杰洛注意到被华伦达因押解进来的这个男子,面庞充满了畏惧,衣衫早已被汗水浸湿,在异族怪物的淫威下瑟瑟发抖。他的脚步比老人还要蹒跚,好似被拴上千斤镣铐,给人一种明知前方有危险等待自己,却因害怕受罚而不敢不走的感觉。一条可怜虫。阿尔斐杰洛想。

  他并不知道,这个男人是卜朗彭当年主持劫掠行动时第一批抓获的人质,距今已为刹耶军服务31年。滞留在培育室每日每夜的辛勤劳作让他痛不欲生,极大地摧残了他的身体,对刹耶军已经不再具有价值。而今,他或许将得到一个脱离苦海的机会。

  在刹耶的授意下,华伦达因将他纤细的手指,指向了这个男人。阿尔斐杰洛没听到任何念咒或者别的什么声音,只见一缕幽魂从男人被迫张大的口中如一道惨白的弹幕被剥离出来,聚合在华伦达因的掌心。下一个瞬间,瘦骨嶙峋的男人如一滩烂泥厥倒在地,骨头在地上砸得脆响。

  阿尔斐杰洛不可置信地张大眼睛,仔细观察华伦达因示范的全过程。但是,任他再怎样绞尽脑汁回味,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华伦达因把男人的魂魄温柔地捧在手心,好像一个母亲呵护着自己的孩子。灵魂恰似一团燃烧的火苗,颜色却非常纯净,投影在华伦达因俊美的脸上,散发出洁白的光辉。华伦达因欣赏着它,银色的眸子半眯起来,一道阴郁的光芒陡然从中闪过,紧接着,他毫不留情地掐碎了这抹灵魂。伴随某种东西破碎的声音,洁白的灵魂便如火焰般熄灭了。倒在地上的试验品瞬间没了声息,陷入被称为死亡的长眠里。这样的生死变化,阿尔斐杰洛不需要费心探知,就能感受到。

  “可惜是个其貌不扬的老男人。要是换作年轻貌美的少年少女,我倒很乐意亲口品尝他们灵魂的美味。”

  保持一脸淡笑模样,与目瞪口呆的阿尔斐杰洛对视着,华伦达因无所顾忌地说出炫耀的话语。就他取人性命之快捷与效率,确实有炫耀的资本。

  这个将军从吸魂到杀死男人的全过程也不过一两秒。而最令阿尔斐杰洛惊奇的是,华伦达因居然始终保持人身,连达斯机械兽人族的真面目都未展示。由此可见,他的恐怖实力。

  阿尔斐杰洛一言不发,近乎木讷地看着这个容貌美丽、体态纤长如女子的银发将军,对这个刹耶王的得利干将拥有如此奇诡的能力感到震惊。这男子看上去有着与世无争的恬淡气质,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便是他举世无双的美貌。白皙柔滑的肌肤好似牛奶,银色的明眸犹如两颗不掺杂质的珠子。但没想到,他的招数居然如此阴狠和残忍,能够在顷刻间夺人性命。

  「无餍的饿鬼」——足可与传说中的吸魂黑魔法相比较的可怕能力。如果世间能有术士成功还原吸魂黑魔法的“神迹”,应该就是以这样的形式所展现吧。在魔法史上,除了这个异族将军能完美地抽取灵魂之外,再也没有这样的奇迹了。阿尔斐杰洛感到一点点不安,但随后也镇定了下来。

  宝座上的刹耶王露出赞赏的笑容,舔舐着上唇,兴奋和嗜血的神色,在华伦达因捏碎男人灵魂的那一刻,划过他赤色的眼眸。这样精彩的演示,这样美丽的杀戮,比任何珍贵的艺术品都更有价值,无论看上多少遍,都不会觉得厌。

  “很棒的演习。不愧是华伦达因。”刹耶王情不自禁地为自己的爱将鼓起双掌,口吻充满了宠溺的意味,随后把视线转向下方的龙术士,“在我众多部下里,华伦达因的这项秘技是最让我着迷的。他用这招横行于‘灭龙之战’,吞噬了不少龙族的灵魂,使他们死无葬身之地。首席阁下,这下你放心了吗?”

  在寻求与刹耶王联合的行动初期,阿尔斐杰洛就困扰于契约从者的潜在祸患。刹耶阵营为他想出了解决从者不合作的办法——吞噬他们的灵魂,让他们变成无脑的机械。

  汲取灵魂是一种古老的黑魔法,由于其手段太过邪恶,加上古籍缺失等原因,龙族不允许将其传授给龙术士。但是在刹耶王麾下,恰恰就有这样一位吸魂高手。

  华伦达因能将任何生物的灵魂牵引出躯体,对普通人类,能毫不费力地吞掉他们的灵魂,但若换作龙术士,效果往往欠佳,这得益于龙术士在卡塔特学习的“黑魔法防御”,能较大程度抵抗“吸魂术”的侵蚀,这和避免被华伦达因夺魂是同一个原理。

  虽然龙是一种极其古老而长寿的魔法生物,对魔法具有天然亲和力,很早就开始钻研和运用魔法,但若要论起学习魔法的才能及天赋,可就比他们眼里弱小短命的人类差远了。他们能对魔法进行完美防御的特殊体质,仅能化解针对肉体的伤害,涉及灵魂或精神层面的攻击,是防不住的。因此,尽管华伦达因的能力对龙术士很难奏效,却能够吸收龙族的灵魂。这也正是这名将军最恐怖的地方。

  出窍的灵魂会慢慢飘回躯壳,华伦达因也可凭自己的意志将其送还。而若在这期间把灵魂捏碎,生命就将流逝,就算是神都不可能救回。

  “确实很完美。”即使是心高气傲自命不凡的阿尔斐杰洛,这次也不得不折服于一个异族的能力,发出由衷的感叹。他看向麾下人才济济,自身实力更是深不可测的刹耶王,“想必这位将军是你的秘密武器吧?”

  “我是不会轻易让华伦达因出手的呢。”刹耶不置可否地微笑着。

  “首席大人,如果你有所需要,我可以传授你如何抽食灵魂。”

  华伦达因冷不防的一句话,让阿尔斐杰洛好像听到了某个玩笑一样,诧异地朝他看过去。

  “对于这样的独门绝学,一般是不舍得外传的吧?”

  “我无法拒绝。”将军肃穆地回答,“这是我王的指令。”

  听罢此言,阿尔斐杰洛立刻挑眉瞅向刹耶,在他暧昧的笑容中,得到了答案。

  “我记得你们曾经告诉我,这个能力对龙术士那样具有黑魔法防御知识的控法者,不一定能有显著效果。”

  “的确如此。”刹耶王朝提出质疑的首席男子点了点头,“但是龙族的灵魂可以抽取哦。只需多付出一点体力。”

  “对龙术士没用的话,教我也没用。龙族从者的问题,自然由你方解决。”

  阿尔斐杰洛果断拒绝了刹耶的好意。他虽然同意与对方合作,但也只是迫于现实因素的无奈之举。问刹耶借兵、请求精神治疗,已经够让他感到屈辱了,现在居然要沦落到向一个被他轻蔑的异族学习讨教的地步,阿尔斐杰洛强大的自尊心无法忍受,哪怕这能力再诱人,他也必须拒绝。

  “啊拉,热脸贴冷屁股了呢。”刹耶王轻抚颊边的秀发,自嘲地笑了笑,转过头对银发的将军说,“既然首席大人对你的能力不感兴趣,那就只好辛苦你了,华伦达因。作为奖赏,把这个男人拉下去,让你的部下分食吧。”

  “这也叫奖赏吗?”觉察出刹耶王这话有要他退下的意思,这个每天都与王形影不离的将军,心里立刻窜起了一阵嫉妒的怒火,朝被允许与王独处密谈的男人狠狠地瞪了过去。每次,他都会在这男人拜访的时候被要求暂时告退,而之前一直都是自己有这项特权。但是他再不满,也不好在外人面前忤逆他的王,只要将怨气发泄在那具瘦弱尸骸上面。“这老东西瘦得不成人形,身上都没剩几块肉了。”

  “你已经够挑食的了,可不要把这个坏毛病感染给底下的人啊。”

  被王这么调侃着,华伦达因闹别扭般地撅起嘴,踢踹了一下男人的尸体,然后拎起他的一只胳膊在地上拖行,以这种十分不礼貌的模样退出了会客室。

  对着爱将的背影凝望了数秒,刹耶王放下翘着的二郎腿,姿态优雅地离开宝座,视线重归红发龙术士身上,眼睛弯如明月,“我们也不要拘束在这里了。怎样?好不容易来一次,我带你四处逛逛?”

  阿尔斐杰洛也随即起身,回以微笑。“由身为王的你亲自带路,我可是万分荣幸呢,哪有拒绝的道理。”

  宾客跟着这座王城的拥有者出了房门,行走在烛火通明的长廊通道上,很快,视野便开阔起来。这是阿尔斐杰洛此生所见过的最为华丽壮观的地下建筑,即便不是第一次参观,也依然忍不住在途中停下脚步,啧啧称奇。

  二人在路上时有交流,谈得很开心,明明属于不同的种族,却好像很熟的朋友一样。但直到现在,都只是在说客套话,还没到商谈联合细节的地步。

  必须要有一方先打开话匣。而这个人,正是领路的刹耶。

  “控制从者的问题已经解决了,龙王结界的影响也在慢慢消除,你想要多少兵,我都可以借给你。首席阁下,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呢?”

  感受到王的诚意,阿尔斐杰洛也干脆把话挑明,“暂时不考虑动手。我这边还有其他准备工作没有完成。”

  “是什么样的准备工作?”

  “很显然,我必须争取更多的龙术士做我的队友。”

  “我猜你的游说工作已经开展了吧?”

  “稍有成果。我还需要时间。”

  “那是当然。推翻龙族绝不是件努努嘴皮就能办到的事。无论你要筹划多久,我都愿意等。”走在前方的刹耶王并未改变双手背在身后闲庭漫步的姿态,只是略微歪过头,望向身后的男子。甜蜜的笑容流淌在他微露的齿间。“你这样的盟友,可是百年难遇啊。”

  阿尔斐杰洛坦然地接受了王的溢美,不露声色地抛出了一个始终压在他心头的问题,“其实有一件事我很好奇,在我找上你的时候,你竟然毫不犹豫就决定与我联手?”

  “我等你很久了。对于像你这样雄心勃勃的男人,竟甘愿臣服于龙族的统治者那么长时间,忍受他们日甚一日的控制欲,对于这一点我可是相当意外呢。”

  “你好像很了解我?”

  “你和你的前辈肖恩不同,是不会心甘情愿居于他人之下的。就连决定投奔我,对你而言也是个痛苦的抉择吧?而我,也非常需要身为首席龙术士的你的力量。你聪明,强大,又深知龙族的弱点。甚至就连那个秘密,都只有你发现。”

  王的话语,让龙术士不由一惊,脸色都变了。本来,这充满试探和猜忌意味的谈话,就已经让阿尔斐杰洛感到浑身不舒服,好像衣服被剥开,赤条条地展现在对方面前,任他肆意剖析一般。现在,更是因为听到了这充满暗示性的后半段话语而表情大变。

  “关于龙术士任务被暗箱操控的猜测,果然是正确的吗?”

  这个男人一下子就听懂了自己的话外之音,这让刹耶越发对他刮目相看了。

  “龙族交予龙术士的任务,确实存在着一定的比例受我操控。我借用你们的手,削弱了不少我的宿敌阿迦述的力量。可你是怎么发现的呢?”

  “也许我注定要成为你的克星。”

  阿尔斐杰洛挑衅般地说道。刹耶王回望着他,赤色眼珠交织着愉悦的笑意。

  “不过现在,我们联手了。”

  “对,联手。但是啊,比起被别人掌控命运,我更喜欢掌控别人的命运。”

  阿尔斐杰洛虽在微笑,语气却充满了火药味。可即便这样,身前的王都没有动气。

  “你知道吗,我有点享受和你的交谈了。”忍受着龙术士三番五次的挑衅,刹耶王颊边的笑容始终不离。“一直以来,我接触的人类除了食物,就是被我耍得团团转的蹩脚猎手,我永远都比人类高一级,我从不在意他们的想法。但是你不一样。你有强大的力量,有自己的思想,不会屈服于我,我感到我们是平等的。”

  这位异族王者的气度超乎阿尔斐杰洛想象。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对方。刹耶王却已移开视线,使阿尔斐杰洛只看到他梳着发辫的后脑勺,无法窥探他的表情。而这个男人脸上的假笑,也总让自己难以摸透他的心思。他明明早就从密探奸细的口中得知乔贞真名,却仍然将错就错地沿用肖恩这个对外宣称的假称。刹耶王这个结合了精明、狡诈、智慧于一身的王者,让阿尔斐杰洛有些忌惮。

  他们继续沿一条条壁饰华美的长廊缓步巡视,经过了一个又一个豪华的宫殿。但不知从何时起,阿尔斐杰洛发觉视野变得昏暗和狭小,空气里渐渐飘出糜烂的芬香,时不时传来一些不堪入耳的声音,好像男女之间的淫|乱。

  刹耶王带他来到一个看起来很隐秘的地方,他们停下脚步,一个巨型洞窟赫然立于眼前。空气中的香味愈发浓厚甜腻。而那些此起彼落的诡异人声,也随着脚步的靠近越发清晰可辨。

  阿尔斐杰洛环目四顾,在确定那是什么性质的声音后,两道剑眉不由得皱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看着龙术士窘迫的神情,刹耶王却露出得意之色。“培育室。”

  “你们在这里豢养人类,用来充饥?”

  “正如你所想,这里是我军的永久粮仓,这些人类都是我军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怎么样,是不是又解决了你的一桩疑问?”

  离洞口还有段距离,填充洞穴的一间间房室,在漫天飞舞的门帘遮蔽下,显得若隐若现,不过,阿尔斐杰洛根本不需要增强视力,都能知道在里面发生的一幕幕。他不清楚被掳来的人有多少,感觉耳畔的糜乱之音没有一刻停歇,这才意识到刚刚被作为实验品牺牲的那名可怜男性,也是出自于这个肮脏污秽的地方。

  对异族来说,这里的人类只是牲畜。他们活捉、圈禁人类,就好比人类饲养家禽。异族强迫这些人交|配,繁衍的后代被充作军队的粮饷和下一代交|配工具。而需要那么多人供应食物的军队,又该壮盛成什么样子呢?

  心思仿佛被人洞悉,就在这时,在高低不一的男女混合杂音中,响起了刹耶王转身挪动的脚步,看来是要离开这里,带客人到下一个地点参观了。

  “这其中的不雅景象,想必一定为阁下所不齿吧?”从阿尔斐杰洛厌恶的面部表情探知他的心理,刹耶王用轻声笑语化解气氛的尴尬,“那就走吧。接下来还有好长一段路。有更重要的东西在前方等着你。”

  更重要的东西?尽管心里早已猜得八|九不离十,阿尔斐杰洛的兴趣仍然被调动了起来。

  他们穿梭在巨大的地下城宫殿群之中,沿蜿蜒曲折的台阶走上宽阔的长廊,从透明高大的拱窗眺望出去,视野可将下方的军营尽收眼底。一些士兵在平坦的空地上练武,还有些坐在白色军帐外吃午餐。占地广大的军营在密密麻麻的士兵包围下,竟显得有些拥挤了。

  将军文坎普达耳正好在训练他军团里的部下,一眼便注意到王的驾临。为了讨好王也为了震慑站在王身旁的那个刺眼的敌人,文坎普达耳开始阅兵。集结的达斯机械兽人族在将军的指挥下,井然有序地演练起早已熟记于心的方阵,脚踏地面的声音仿若万马奔腾。

  尽管接受检阅的只是文坎普达耳将军的部队,其他的部队看到此景却也仿佛受到了鼓舞一般,随之挥拳呐喊起来。洪亮的高喝声响彻整座地下城,仿佛山外都能听见。

  这是刹耶王第一次将真实的军力展现给阿尔斐杰洛。雄壮的队伍,整肃的军容,齐声的呐喊,深深地震撼着这个久经沙场的男子。一看望去,宽广的军营,满满都是人海。刹耶王坐拥的军队兵力之盛,至少比他在冰原上所见的济伽王的人马翻一倍,更不是当年比萨城阿迦述的部队所能比拟的。这样一支令人胆寒的劲旅,亦不是早已衰败的龙族所能对抗的。

  在雄伟的地下城逛了一圈,两人再度回到会客室,就坐于各自的位子。阿尔斐杰洛的心情很复杂。刹耶带他游览培育室及军营并让他观看军事演习的意图,不用明说也能知道。

  望着异常安静的首席男子那张若有所思的面庞,刹耶王抬起手,做了个请他不要拘束的手势。“事实上,我这边还有一位将军,你至今都未与他谋面呢。”

  阿尔斐杰洛把头偏向刹耶,没有说话,等待他的下文。

  “他叫米竺勒夫。接替被你击溃的卜朗彭,在东方主持劫掠行动,目前脱不开身,无法与你相见。”

  “那个将军的继任者吗,”阿尔斐杰洛眉头稍动,心底揣测起刹耶谈及此人的目的,“你这么一说,我倒有点想会会他了。”

  “啊,这是要下战书吗?米竺勒夫应该会苦恼于你的觊觎吧,而我,也在最近碰到个棘手的问题。”刹耶王勾唇一笑,偏转话锋,“你们龙王派了一个龙术士镇守在东方,现在,又多了一个。虽然要避开他们的监视并不难,可是这两个龙术士,就像两根鱼刺插在我的咽喉,让我很不爽快呢。有他们在,我们的劫掠计划只能在更偏远的东方进行。”

  望着刹耶王那半眯着微笑的眼睛沉思片刻,阿尔斐杰洛给出了他的回应。“那就拔掉他们。”

  而他的表态,也让那双赤红的眼眸,升起了更加愉悦的血光。

  ……

  阿尔斐杰洛走后,刹耶举行了一次晚宴。

  霏什、华伦达因、沙桀、奈哲、文坎普达耳、南这六位将军齐聚一堂,分坐在长长的餐桌两边。他们面前摆满了餐盘。米竺勒夫从东方新进贡来的人肉多汁鲜美,每个人都感到很享受。

  然而,如此气氛愉快的宴席,却存在着不和谐的声音。尽管在刀叉碗盘的碰撞声中,席间的低语交谈显得零碎而细微,但是部下们的真实心情,还是逃不过王的观测。

  “那个男人,已经离不开我了。”

  刹耶用半玩笑半认真的口吻对部下说。他的话语立刻引起华伦达因不满的瞥视,但真正提出异议的,却是文坎普达耳。

  “那个男人不可靠。他能背叛龙王,早晚也能背叛我们。我不看好与这种家伙合作的前景。只怕到时候我们会白白把军队赔进去。”

  或许是看到了原属于卜朗彭的位子如今空着,一时心生感伤,或许是根本就不理解王笼络敌人的真正用意,早就想要反对,文坎普达耳语气强硬地表达出自己的观点。

  但是,王却用更为强硬且信心十足的态度给予了回复。“自从卜朗彭离开后,我就决定要这么做了。你们该知道,龙族的两个王对首席的态度反复无常,时而宠信时而弃用,甚至为了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将他投进监狱,这样的仇恨正好能被我利用。那个男人反叛龙族之心已生。他的满腔复仇之火,将焚烧整个卡塔特。你们就拭目以待吧。”

  在一接到阿尔斐杰洛被关进孤塔的消息后,深谋远虑的刹耶王便制定出从内部分化龙族的计谋——笼络阿尔斐杰洛作为盟友,借他的力量攻上卡塔特山。等事成之日,再把这座桥拆毁。

  “可他知道了太多秘密。您就不怕他临时反悔,带着龙族的军队杀过来?”

  文坎普达耳的疑虑,正是每个将军都拥有的,所有人都面容严峻地抬起头,静候王的回答。

  “他不会的。因为他太贪心。”刹耶王露出自信的微笑,“他既想灭了龙族,又想吞掉我们。他无法单凭自己的力量同时做完这两件事。我邀请他参观我方的基地,不仅能赢得他的信任,卸下对我们的防备,同时还能震慑他,让他知道,光靠他是没法跟我们叫板的。”

  “虽然这么说,但……”

  与那个男人之间只是互为利用的关系,文坎普达耳当然不会不懂。也许王确实有十足的把握能够降服住他,而自己也不应该对王的手段和谋略有所怀疑,尽管如此,对于不得不与昔日的仇敌进行合作的事实,还是让这位勇猛果敢的将军无法接受。

  “看来我的回答,还是不能让你满意啊。”

  “嗨,嗨,文坎普达耳在为死去的卜朗彭愤愤不平呢,嗨。”

  文坎普达耳瞅了一眼插嘴的沙桀,再次对准刹耶王。“恕我直言,那个男人杀死了我们的同伴,还企图利用我们为他打江山,那种不安好心的家伙怎么能相信他?难道您已经忘了卜朗彭的仇吗?”

  王瞬间锐利的目光,落于将军耿直的脸庞。“真正的领袖,绝不会计较一人的生死。但就我个人而言,我不会忘记。不过,只有强者才有与强者对话的资格。”

  他说着,环顾四周,阵阵凶光在他猩红的瞳孔中闪烁。听懂刹耶王话中深意的文坎普达耳立刻恭谨而顺从地低下头,不再发出异议。六位将军全都一言不发,接受了王的决定。

  CXCIII

  “啊,又是那个男人吗……”

  卢奎莎回到家的时候,苏洛正一个人在客厅喝闷酒。看到桌上双人份的餐具和酒杯,她便猜到了一切。

  “你回来了。”这句低语,比起打招呼,更像在提醒自己,苏洛面对桌面的目光动也没动,依然定定地看着原来注视的地方。“玩得开心吗?”

  “我想,一定没有你和那个男人开心。你们之间,总有聊不完还不肯让我知道的话题呢。”

  嫉妒和自嘲的话语,毫无悬念被苏洛无视掉了。抛下漠然不语的男子,卢奎莎卷起衣袖,懒懒地收拾起桌上的残局。等她收拾好,苏洛的酒也喝完了。她又把那只空杯子也拿去洗。

  这时,一个异常冷静的话音,插|进了嘀嗒不停的水流声里。

  “你一个人搬去米兰吧。”

  虽然苏洛看似一直在喝酒,其实喝得并不多,没有醉酒的症状。他的吐字非常清晰,嗓音甚至比平时还要沉静。

  因此,卢奎莎杵立着的纤细身子,才会在他说出这句话时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你呢?”

  以为自己不可能发出声音,真实的情况却是十分平静和顺利地问出了问题,连头都没有回。卢奎莎这一刻的从容和淡然,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理喻。

  “非要问到底吗。”反倒是苏洛的语气,变得有些急躁了。

  “你们的交往,我早就不干涉了。没想到那个男人竟然得寸进尺啊。”卢奎莎依然没有回头。酒杯在水中冲洗着。“是他要你跟我分开的?”

  “别把他扯进来。我只是通知你。”

  “看来你已经决定了啊。”

  卢奎莎站在水槽前,眼睛看着手里早已数不清来回冲洗了多少次的酒杯。苏洛坐在桌子旁,视线低垂,看着被收拾得空无一物的桌面。两人都没有动。

  屋里,沉默持续,只有水声,不断不断响。

  “告诉我,苏洛,你要去哪?”片刻后,卢奎莎鼓起勇气,问。

  “我会从你的生命中消失。”苏洛毫不犹豫地说。

  “如果没有了你,新家也没有意义。”

  “随便你吧。从此你这个人,你对生活的规划,都与我无关了。”

  终于,卢奎莎把酒杯扔进水槽,转身跑向苏洛,并不是因为他绝情的话语,而是她听到椅子脚在地面拖动的声音。

  “这就要走吗?那么急?”

  她湿润的双手从后面抱住苏洛的腰,阻止他离开。紧紧按住腹部的掌心,几乎要揉烂他的衣物。水珠渗透进来。肌肤贴近之处,一片冰凉。

  苏洛的身体被她强行掰回直到面对她。默默无言的二人对视良久。她平静的目光穿过死寂的空气,凝视着身前的男子,脸上的表情无法用任何积极词汇来形容,但也绝不伤悲。或许她对这一刻发生的场景有过无数次想象和预知,猜到苏洛早晚会向她提出分手,因此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

  然而有准备是一回事,接不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以卢奎莎的性格,她绝不可能就这样放任苏洛离开。

  “我不会放你走的。”她死死地抱住她,“因为失去你,我就会死。”

  “别说这种没意义的话。”

  轻易挣脱开女人的拥抱,苏洛继续往前走,一阵魔力的潮汐忽然从他身后浮动起来。

  卢奎莎掌中赫然出现了一把尖锐的冰刀。制造出锋利凶器的女子脸颊紧绷,眼中透着某种决意,举起冰刀,刺向自己的胸膛。然而,下一刻从伤口迸放出来的,却不是自己的血。

  “哎?”手中的利器消失不见。卢奎莎不禁目瞪口呆,喃喃自语,“怎么会?”

  她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手,再看看倏然来到自己身前的男人。在他手上,有她刚才准备自尽的刀。

  “你做什么,”女人柳眉竖起,面露愤怒之色,好像被抢夺走了十分重要的东西,对他大叫,“还给我!”

  苏洛冷冷地看着假戏真做的女人,不顾伤口,用力折断了冰刃。被怒火笼罩的脸庞,使他看起来比卢奎莎还要生气。“不要在我的面前演这些幼稚的戏码,你我都很清楚你不是个会随便轻生的人。你舍不得抛弃你近乎永生的状态和永不衰老的美貌。”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贪婪自私的女人吗?”

  “为什么不是呢?”

  苏洛想也不想,直接冷笑着反问。他的冷酷彻底点燃了卢奎莎的怒火。

  “啊啊,这算什么?分居吗,还是分手?永别?就因为他?因为阿尔斐杰洛?你要和我分手吗!”

  面对卢奎莎疯了一样的连番质问,一直都很坚决的苏洛,态度反而软了下来。他注视她满含怒意的眼眸,在回应她的时候,流露出因为羞愧而畏缩的情感。

  “我改变了他的人生。他本来……不用活得那么辛苦的。”

  “改变就得负责吗?值得你这样做?”

  刹那间,卢奎莎一改片刻前气急败坏的泼妇形象,声音颤抖起来,神情变得好悲痛,夹杂着愤怒和不甘,更多的是眷恋与不舍。也许从这一刻起,她才流露出自己最真实的情感。

  张开双手环抱住苏洛,卢奎莎仰起头,看着他的双眼,想要做最后的努力。“求你了,苏洛,不要离开我。”

  紫薇花颜色的双眸似醉非醉,带着几分梦幻和迷离,眸中的情意恰似绵长温柔的流水。面前的女人满眼楚楚可怜,让人不忍拒绝。她的声音好柔美,具有催|情剂一样的作用,是穿透男人的一件看不见的利器。

  心碎的感觉在撕扯苏洛的胸腔,但是他早已经在事前叮嘱自己,决不能再屈服妥协。这次,他下定决心,要结束这段满是疮孔的感情。他不会再因为她或真或假的乞求和她所有挽留的行为而动摇了。

  “那么多年了,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了……我是真的很爱你。”

  她埋首在他怀里,在他耳畔轻语。她极力地挽留他,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始终不愿放弃。

  苏洛沉默如石,用钢铁般的意志承受住卢奎莎的温柔攻势。无论她怎样哀求,他都不为所动。

  这个女人如今的表现,让他不安地联想起来,她是否也会对别的男人这样甜言蜜语,说着情话,哄得他们迷失了方向?

  当然,她爱过自己。卢奎莎对他的心意,苏洛不会不懂,也否认不了。自己是她这么多年来的感情藉慰,可也只是她众多目标中的一个。正因如此,她才要留住他,要不计一切代价。即使这段感情早已毁于欺骗与背叛,她依然要留住他。

  “可是,我厌恶你。”

  残忍的话语,打碎了她所有的希望。

  苏洛不是个欲望强烈的人。自他得到了卢奎莎,他就过得很满足。可是卢奎莎却永远都不满足。

  她不但和佛罗伦萨的王公贵族有染,在龙术士中间也有众多情夫。他再也不能假装无所谓,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

  “我不想再欺骗自己了。我与你分开不全是因为阿尔斐杰洛。我厌恶你。你让我感到恶心。”

  “是……这样吗?”忍住鼻腔里的酸涩,卢奎莎假装淡然地问。

  “没有我,你依然会过得很精彩。”苏洛低哑的声音冷如霜雪,“而我,却不能继续忍受你对我的不忠。”

  卢奎莎鼻子泛酸,木然点头,悲伤到极点反而笑了出来。“原来是这样啊。”

  空气里好像布满了细密的针,不断刺激她的眼球,扎得她生疼。她的眼睛红了红,却倔强地始终都没有落泪。

  她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知道他会抛弃自己。当一个男人想甩开一个女人时,会找各种各样的借口,会把所有过错推给女人。现在,苏洛正明明白白地向她示范这一点。而他寻找的借口,并没有让卢奎莎有任何惊讶。她只是感到很难过。

  然而,在这临近离别之刻,原本激动起伏的情绪却反倒镇定下来了。卢奎莎安静地望着苏洛,想要最后再多看他一会儿。这个男人与她相伴超过一个世纪,发誓会永远和她在一起,如今却下定决心不再回头。

  她深情凝望的样子,像是在送别他,而她欲哭无泪的面容,却仿佛在哀求他不要抛下自己。卢奎莎坚强而脆弱的表情,深刻地镌入了苏洛的大脑。尽管如此,他在转身离开时,仍没有产生一分犹豫。

  他之所以表现得如此绝情,是希望能以最快最狠的方式打消她尚存幻想和侥幸的念头,让她下决心不再与自己有任何瓜葛,离开他——这个即将去往不归路的赴死者。

  而男人痛苦的内心纠葛,女人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苏洛离开后,卢奎莎对着他走过的房门站了很久。水槽里的水一直在流。缺少男主人的屋子一瞬间变得空空荡荡,就连心也被掏得空空的。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找不到悲伤和哀痛,只觉脑中混沌异常,许多往事片段,如万花筒般快速闪过。

  认识苏洛以前,她有过几个男人。用她两腿间的武器,换取男人免费提供安全的避难所,漂亮干净的衣服,和可口的佳肴。

  她靠美色俘虏收买男人的心,但在被男人撕开衣服、坦诚相见的时候,她虽能感受到欢愉,但更多的却是无奈。

  结识苏洛后,她首度有了“这是我男人”的归属感。或许是对苏洛的爱使她压抑住本性,又或许是她希望他眼中的自己完美无缺,自从与苏洛相爱后,她确实收起了所有放浪的心思,只因拥有一份简单美好的爱情而满足。

  在苏洛固执地表示不想要抚育她腹中属于他们的胎儿时,她默默地打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随后,是第二个,第三个。苏洛拥抱着她,亲吻她,说愿意用任何一切来作为补偿。然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开始为其他的男人打开双腿了。

  女顾客的丈夫、舞会上认识的贵族名流或英俊男仆,甚至他们的同伴——龙术士……

  她睡过柏伦格。他痛失爱妻,她在他最伤心最脆弱的时候乘虚而入。这个本该缅怀亡妻的男人,欣然接受了她的慰藉。

  她睡过麦克辛。他长时间单恋着耶莲娜,可女神从不对他展露微笑。面对卢奎莎的主动献身,这个感情道路极为坎坷的男人几乎欣喜若狂。

  她甚至还和贾修睡过。

  陪同苏洛探监,却不进入孤塔的理由,有不想被结界折磨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曾与贾修有过不为人知的一段。

  她很好奇,一个嗜杀到连孩童都不放过的男人会是什么样,抱着探索贾修特别之处的想法靠近了他,结果大失所望。在她的诱|惑下,贾修就像任何一个男人那样全无抵抗力,无法抑制对她的渴望。她至今都记得,他臂膀和两条腿上有些肌肉,肚子却沉甸甸的,又大又圆像个钢球。在度过了三四个充满激情的春宵之夜,她便对他失去了兴致。说到底,也就是个好色的俗物罢了。

  还有一个男人,也是她红杏出墙的证明,她至今都没敢让苏洛知道,怕他受不了刺激。那个男人正是苏洛的迷恋者阿尔斐杰洛。他扬言要为所爱的人挽回被摧毁殆尽的男性尊严,所用的方式却愚笨至极,冲动到不计后果,令人匪夷所思。他粗鲁地强|要了卢奎莎,用来惩罚她对爱人的不忠。卢奎莎没有拒绝,甚至还与他达成协议,要一辈子瞒着苏洛。

  多数的偷情对象的确能给卢奎莎带来短时间的欢愉,可事后回想起来,她有时会觉得后悔。不是因为罪恶感,而是因为对那些情人,她没有爱恋的感觉,只有厌恶。她甚至鄙视过其中的某些人——他们没有一个比得上苏洛。

  房间忽然亮起了一阵妖异的红光。吉芙纳修长的身影出现光芒之中,打破了她的回想。

  “你们是不是又吵架了?”

  从者出来的第一句话,居然问的是这个。看来吉芙纳偷偷关注了他们很久。

  究竟什么时候起,她和苏洛留给旁人的印象,已经从琴瑟和谐的恩爱变成了总是在争吵呢?卢奎莎自己都想不起来。

  主人依旧傻站在那里,对她的询问无动于衷,吉芙纳猛力叹了口气,走到水槽前,关掉了仍在不断喷吐的开关。

  “本来你们的事与我无关,可现在我不能不管了。”她重新回到主人面前,拍了拍她的肩,“你们好像经常背着我争吵。这几年情况越来越严重。”

  一贯冷心冷情的吉芙纳甚少干涉主人的感情生活,对卢奎莎与苏洛的交往,从来都是不闻不问的态度,现在她却一反常态,主动关心起这件事,让卢奎莎感到受宠若惊还有些愕然,她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表现太反常了。

  “呐,男女谈情说爱,哪有不拌嘴的。吵架这种事,也很正常呀。”卢奎莎于是打起精神,微笑着向从者解释,希望能将此事糊弄过去。

  吉芙纳一直盯着她,“苏洛呢?”

  “走了。大概怕你找他算账吧。”

  “走?走到哪?什么时候回来?”

  “吉芙纳,你是真的不懂吗?噢,差点忘了,你没有恋爱的经历,当然不懂。”

  主人始终在回避问题,这让吉芙纳很恼火。“你一定要用讽刺来逃避我的问询吗?”

  “不用替我担心。我不会有事的。换个口味而已嘛。”仿佛是要让这名忠实的从者不再挂心,卢奎莎特意用俏皮的语气说道。

  “口味?”

  “用了同一个男人那么久,早就觉得腻了呢,偶尔也想尝尝嫩草。”

  “嫩草?”吉芙纳被她越绕越晕了。

  “就是跟龙术士以外的普通人类交往哟。”

  “……还能这样吗?”

  “当然可以。这就是人类的爱情。不像你们龙族那般至死不渝。虽然令人敬佩,可是……太辛苦了啊。对我而言,能拥有过一段不悔的爱情,就够了。”

  卢奎莎悲悯地笑着,嘴里轻声说着仿佛人生哲理的话语。为了解除从者的担忧,她踮起足尖,勾住吉芙纳的细颈,给了她一个安抚性质的吻,十几秒后方才移开。

  接受长吻的吉芙纳还是像往常一样,平静地面对着自己的主人,没有任何反应。她看见甜美的笑意爬上主人的脸庞。那张美丽容颜上的笑靥,一如平常那般明艳动人,好像真的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CXCIV

  一开始,人们只听见一阵又一阵的风声。

  “起风了。”

  波德第兹倚在窗边,看着夜色笼罩下的残败村庄。这个曾频频遭受盗贼侵扰的村庄,这个时间点已经没有村民在外面逗留了。安全隐患和突然刮起的大风,把每个人都赶进了屋里。夜风飒飒,呼喝在大街小巷之间,一阵阵一波波,不停怒号。树叶被吹得支离破碎,呜呜啦啦地在空中盘旋飘荡,波德第兹的头发也在随风乱舞。

  “把窗户关起来。”

  乌路斯打着哈欠,满脸困倦地坐在一张长凳上。看来他并不想钻回主人脖子后面的魔法阵休息,想要以人形态在现实世界人类的床上美滋滋地睡一觉。

  不过,此刻波德第兹考虑的,并非从者的意愿,另一个问题正盘踞在他的心底,让他渐渐担忧起来。而今,外面又刮起了如此猛烈的风。

  “麦克辛和高德李斯还没有回。”他不禁问出声,“他们离开多久了?”

  “这么说起来,”海龙摸摸下巴,“好像确实蛮久了啊。”

  麦克辛接受龙王的命令来到中亚地区,与波德第兹一同监视异族动向,已经一年有余。他们仍然以这栋波德第兹抢修的房屋作为据点,每天都会在周边巡逻。巡逻区域较远时,二人会结伴出行,而像现在只是去附近不远地带巡逻,通常是以轮流换班的形式。今天恰好轮到麦克辛。然而,自己的那个友人已经离开太久了。

  窗外风声如涛,不停狂吹猛哮,把窗户刮得乒乒乓乓乱响,让人十分不安。波德第兹内心的忧虑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扩大。

  “情况有点异常啊。照道理说,半小时前他们就该回来了。”

  经主人这么一说,乌路斯也觉得有点不对劲,走到窗边,探头向外张望,“风好大啊。越来越大了。确实很不寻常。”

  这时,雷鸣般的响声划破天际,从西方传来,在没有任何下雨征兆的晴朗夜空,这个声音的出现显得非常突兀。波德第兹立刻打开大门,小跑出去,面色凝重地抬头眺望声音传来的方向。乌路斯紧随其后。

  无光的雷鸣,并非闪电所致,而是某种非自然力量传播的余音。它从很遥远的地方扩散开来,抵达此地时,声音已然减轻了不少。但这不同寻常的状况,还是让波德第兹升起了某种预感。终于,在对周遭散布着的紊乱气息进行的分辨中,他捕捉到了令人震惊的信息。

  “这究竟是——”夜空中,飘散着零星的雷压能量。凭借龙术士的直觉,波德第兹能够判断这些能量发动的具体方位,隐约感觉出那些混乱异常的雷压中,夹杂着麦克辛微弱的魔力。

  不知道前方的事态有多糟糕,但既然同时探知出同伴和敌人的气息,就不能放任不管。波德第兹赶紧布下屏蔽旁人偷窥的结界,回身朝乌路斯大喊,“我们必须找到麦克辛他们!”

  海龙载着主人飞到高空,向西赶去。在行进过程中,波德第兹感到雷压的能量在逐渐扩大,这说明敌人移动的方向正好与他们相反,在慢慢接近他们。

  继续朝敌人靠近无异于自投罗网。雷压的能量很庞大,说明一定有数目不菲的达斯机械兽人族。但与此同时,波德第兹感应到麦克辛的魔力气息也越来越明朗。友人还健在的消息,让他欣慰不已。但是要怎样救出陷入敌人包围的麦克辛呢?

  “马上就要跟异族遭遇了。数量有五六百个!”乌路斯用他视力非凡的龙眼看到了比主人更远的景象,立即向他说明情况,“如果不做好战斗准备就这么盲目冲过去的话,绝对是个愚蠢的举动!”

  “我没准备要战斗。”波德第兹在来的路上,早已思考了各种可能性。听到乌路斯的警告,心里一阵发慌,但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不管那些家伙有多少,都必须接应麦克辛和高德李斯。等接到他俩,我们马上就撤!”

  敌人的踪影——在乌路斯全速飞行的接近下,越来越清晰,最终了然可见。

  一股难以名状的恶寒袭向了波德第兹的后背,看到眼前呈现的恐怖景象后,他惊讶到说不出话。

  真实的情况远比乌路斯侦查到的还要遭。敌人的数量少说也有七八百,甚至一千都有可能。大军行进掀起的狂风,连空中的云朵都被吹赶着飘走了。这种景象,只能用噩梦来形容。

  “异族为什么会如此大规模出袭呢?集体狩猎?还是……”

  来不及思考。是战是撤,波德第兹必须立刻采取行动。欣喜的是,在机械怪物们摊开的巨型灰色布幕中,他找到了一抹浓艳的赤色身影。

  火龙——高德李斯也觉察到同伴的靠近,卯足全力朝乌路斯飞去。他的身后,成群结队的机械肉块疯狂攒动,不愿意放过到口的美食一般,对他紧缠不休。追击的达斯机械兽人族发出放射性雷电,数量多到编织成一张复杂而细密的大网。高德李斯就在这张雷电大网中艰难地穿梭。

  麦克辛和波德第兹心有灵犀地同时发动了魔导弹强攻,驱逐了部分达斯机械兽人族,终于让两头龙成功在飓风涌动的空中相会。

  “麦克辛!怎么回事?”波德第兹朝同伴大喊,“哪来这么多异族?”

  “噢,波德第兹……谢天谢地,我还能活着见到你!”恐慌和惊喜同时涌进麦克辛狂跳不止的心,让他的话声既兴奋又颤抖,“你为什么现在才到?我早就用信鸽通知你了!”

  “我并没有收到什么信鸽……”波德第兹一面督促乌路斯赶紧往安全地带飞,一面向同伴询问情况,“这些异族,到底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因为魔力信鸽没能及时传达而气上心头的麦克辛不开心地打断了波德第兹的话,小声咒骂了一句,“他们突然就来了!”

  想起巡逻途中的遭遇,麦克辛至今都感到不可思议。接受戍边任务以来,他第一次撞见如此规模的异族,与高德李斯挣扎着抵抗了一会儿,最终因数量差距太大而不敌。他一面撤退一面派魔力信鸽传书给波德第兹,可始终等不到友人接应,无奈之下只能让高德李斯赶回村庄,口头通知同伴离开。一路上,异族始终跟着他们,形影不离。

  虽然完成不了龙王交付的使命让波德第兹感到恼火,可眼下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尽快撤离才是上策。“总之我们快走。不能和这些家伙正面对抗!”

  他们不能回原来的村庄把灾难带给村民,只能另选撤退方向,而在撤退前,最优先考虑的,是如何在近一千个敌人面前突围。

  眼看就快到手的猎物飞走了,还成功和同伴碰了头,达斯机械兽人族被激怒了,一个个深深嵌入脑门的硕大独眼,同时发出饥渴和嗜血的光芒,凝视着被视为猎物的两名龙术士和两位龙族。他们发出好战的咆哮,牢牢地追逐着企图逃跑的敌人。

  乌路斯、高德李斯尽全力飞驰,却无法甩开太多距离。远看过去,紧随身后的灰色机械怪物们遍布星空,密密麻麻好似一只只蚂蚁,数目实在太多了。

  迫不得已之下,两位龙术士只好采取非常规的撤退手段,决定用“空间转移”逃离现场。

  就在二人集中心神念诵空间魔法冗长的咒语时,意识到猎物举动和目的的达斯机械兽人族,行动变得愈加疯狂起来。他们发誓要阻止龙术士逃走,不惜耗费巨量雷压,仿佛浪费财宝一样的连续发射出超高密集度的雷电。

  形状各异的雷电闪现着白昼般的光芒,照亮了深邃的夜空,有线形,球形,网状形,全部射向敌人——

  剧烈的震动摇晃着乌路斯庞大的躯体,在给主人争取吟诵时间而奋力飞翔的时候,这头海龙不慎被闪电击中了尾部与躯干的连接处,身体发生偏斜,出现了最致命的破绽。

  一部分异族趁机追了上去,眼看就要赶超乌路斯将其包围,为了阻止敌人,波德第兹不得已放弃了咒语的念诵,把精力用在魔导弹退敌上面。

  魔力编织的炮弹携带纯银的光华,打退了几只撕咬上来的异族,然而于事无补。前面的异族被击退,后面的异族立刻补上来,追赶并发射连续的闪电光束。

  乌路斯为躲避敌人的进攻已拼尽全力,根本无暇顾及主人的窘况。波德第兹只得求助于同伴。他在满目铅灰的空中寻找麦克辛与高德李斯的身影,却什么都没发现。是走散了还是顺利逃脱了?

  等波德第兹重新把注意力调回身边,他愕然发现,瞬息之间,战况已变得比先前更加不利。乌路斯刚刚喷射出一次龙息,消灭了追至前方的异族,但他无法应对来自侧面的危险,腹部再次被雷电击中。虽然及时稳定住身体,但所负的伤已经影响到飞行速度,被敌人包抄只是时间问题。

  “可恶!”

  友人不见了,自己仍处于困境。前所未有的焦躁啃噬着波德第兹全身。心乱如麻的这名男子,仿佛遗忘了作为龙术士的战斗素养,连最起码的反击都做不到了。

  乌路斯的体力到达极限,无路可退的他,与数目庞大的机械兽人撞在一起,还来不及翻转方向,粗大而又密集的机械触角就缠住了他的嘴部,迫使它闭合起来。异族蜂拥而上,无法喷吐龙息的海龙被卷入令人绝望的包围圈,插翅难飞了。

  “异族杂碎,离乌路斯远一点!”

  从战场另一端拼命赶来的高德李斯发出怒喊。他和麦克辛并没有独自逃离,而是在敌人的追赶下,与同伴被迫分散了。异族的战术是将两对主从分而吞之,高德李斯觉察到乌路斯的危险,及时赶回战场,麦克辛也不能忍受扔下好友,自己屈辱地逃走。他放弃“空间转移”的逃亡策略,与从者一同奔赴同伴陷落的位置。

  “救、救命……”

  已经失去思考能力的波德第兹神情呆板又恐慌,好像一个找不到双亲的孩子,无助地在龙背上咿咿呀呀自语。视野里满目都是灰色的机械恶魔,如此绝望的时刻,恐怕他情愿自己的双眼瞎了,也不想目睹自己被屠杀的场面吧。

  “再坚持一下,波德第兹!”

  虽然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但好友的求援已经感受到了,麦克辛急忙在手边召唤了好几个魔法阵。

  高德李斯喉头的厚皮被体内龙息的能量照亮了,准备以“龙炎波”一举歼灭包围乌路斯主从的恶魔。可是还没等他就位发射,看到他过来的异族就已经赶在他救场前,纷纷把魔爪伸向了被团团围困、逃无可逃的海龙。

  随着双翼、四爪和尾巴被相继瓜分啃咬,形体残缺的乌路斯终于彻底丧失了抵抗的力量,最后,连头部都深深陷入了那一张张滴着恶臭涎水的巨口中。

  波德第兹目睹了全部,却没有做出任何反抗或补救。他那早已全面崩溃的理智,注定他只能表情麻木地看着海龙的身体被撕碎而束手无策,甚至连身上由共生契约的特性所带来的切肤剧痛,也感受不到。

  脚下的海龙被吞得只剩背上的几块肉,失去支撑的龙术士一个踉跄跌落夜空,在契约从者死亡的同时,消失了全部的生命体征,化为一阵飞烟离开人世,连遗言都未留下。

  高德李斯和麦克辛冲开敌人的阻挠,奋力赶去他们身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殒命。

  “啊啊啊波德第兹——!!!”

  麦克辛惊恐地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呼喊,然而,逝去的友人,再也无法听到了。

  海龙的残骸被异族吞噬殆尽,见到这一幕,高德李斯瞬间在空中顿停下来,无法接受地看着死者遗骸消失后留下的空白。没能救到同伴的愧疚与愤恨,让他的双眼放射出激烈的火光。

  “杀了——杀了他们。”

  巨齿在火龙口中摩擦。低沉到极点的话语,透着阴森肃杀的寒意。

  从者的心情,麦克辛能深深体会。他瞪视着敌人的棕红色瞳孔中,也藏着无穷无尽的憎恨与怒火。这对关系并不融洽的主从,在危急存亡的这个时刻,达成了共识。要为惨死的同伴报仇,把恶魔消灭,烧成焦炭。哪怕会因此送命也在所不惜。

  就在他们决意与数量恐怖的敌人死战到底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状况出现,改变了战场的局势。前一刻还疯狂追咬敌人的达斯机械兽人族并没有扑向幸存的两人,一瞬间动作整齐地向四处退开,莫名其妙地让出了一个缺口。

  “那是……?”

  显然,敌人此举并非放他们离开,看上去更像是为了某个领军人物的登场而特意腾出一片区域。麦克辛以经过魔力强化的视觉对周围远眺,在数之不尽的达斯机械兽人族那奇形怪状的轮廓中间,看见了一个格格不入的东西。

  ——一头机械筑造的巨龙。它的背上,站着某个红金色头发的男子。

  “骗人的吧?”眼神透出惊惧,麦克辛声音里掺杂着愤怒和不可思议的情绪,喊出男人的名字,“阿尔斐杰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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