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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31


二零一八年二月十五日,除夕,早上七点十五分。

        天气清朗,一改往日灰蒙和阴冷,气温也升到了十多度。

        江沉翻过二月十四号那页,在笔记本上写在这一段,等到厨房那阵响动过去,才继续往下写下。

        【妈妈身体状况良好。】

        最后一个字落笔,他听见方芸在门外大喊大叫。

        “我放这的炒货呢?昨天才买的,一斤二十多块呢!江沉你”

        隔了有几分钟,客厅响起声音,“原来在这,我什么时候放到茶几上的,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房间里,江沉划掉那句身体状况良好,改成了记忆疑似有所下降,情绪略为暴躁。

        合上笔记本,江沉清楚地听见她轮椅在老旧的木地板上滚过,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轮子滚动的声音上听出暴躁这种情绪,但他觉得方芸现在就很暴躁。

        她像是团烈火,从厨房滚动客厅,又从客厅滚动厨房,每到一处就会在那里发出咚、当、哐之类的噪音,路过他房门前还会用他听得到的音量说上句也不知道生个儿子有什么用,过节了还在睡觉。

        方芸这么暴躁不是一两天了。

        元旦过后,她的精神就处于一种极度不稳定的状态,上一秒还在对你笑,下一秒你哪个表情不对,或是哪个动作出了错,她就会骤然发火。

        外婆说病人到最后都是这样子的,被病痛折磨到跳楼的都有,一整层楼的窗户都封死了,那人趁着上厕所躲开了护士,砸开玻璃从厕所的小窗上跳了下去,可见这病有多磨人。

        江沉不懂能让一个人费劲心思去死,该是种什么样的痛。

        因为方芸从来就没在他表现过,痛得很厉害的时候,她就请求医生给她开支止疼药,而后昏睡到天亮,第二天江沉来看她时,她又是那个漂漂亮亮的妈妈,只是偶尔会有些神经质而已。

        所以江沉一直以为,化疗是取得了成效的。

        虽然没有将病灶缩小到符合手术要求的范围,但病情也没有恶化。

        直到前几天检查,医生说她脑子里有个实质性占位,劝他做个核磁再确定一下。

        江沉问医生有占位是肿瘤的意思么?

        医生迟疑了下,说结合症状,八九不离十,肿瘤应该已经压迫到神经了,一般转移到这就活不久了。

        “多陪陪你妈妈吧,”医生说,递过来张卡片,“开心点走总比一天到晚活在痛苦里好,癌症这种东西,痛起来可是不讲道理的,现有的医学手段也不过是尽量延缓她的死亡而已。”

        江沉结果过那卡片看了眼,是临终关怀医院的电话。

        那一周南港都在下雨。

        江沉站在医院的天台上,眸色比天色更压抑。

        很小的时候,他偶尔会躺在床上幻想有一天妈妈不在了会怎么样,他以为自己会很高兴。

        因为方芸对他很严厉,会逼着他做功课,去少年宫上各种兴趣班,强迫他遵循一切她认为的礼仪品德,寒暑假还会把他扔到外公外婆家,美名其约锻炼,其实她只是想趁他不在时和她的姐妹们出去狂欢而已。

        她就是这样一个宽于律己,严于待人,任性又自我的家伙,像个一辈子都没长大的孩子。

        能一边打他手心一边说出“你以后长大了得照顾我,不优秀怎么行”这种刻薄话,也会在听到街边某个乞丐悲惨的故事时默默掉眼泪,而后随手丢给他张五十块的纸币,那是江沉一个月的生活费。

        毋庸置疑,她是个很糟糕的妈妈,所以希望她去死也是应该的。

        可是当想象中,那个名为妈妈的人闭上眼,身体变得僵硬,被人装进棺椁,送入火炉

        想象到这里就戛然而止,眼前泪眼朦胧,喉咙胀痛得厉害,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

        当江沉意识到死亡这个词意味着他再也无法见到某人时,他开始畏惧死亡。

        可如今,没敢继续下去的想象变成了现实。

        方芸是真的要死了。

        她没有活到他长大,优秀到能照顾她的那天。

        或许人都有种自我保护机制,又或许是他真的长大了,当这天真的来临,江沉甚至没经过愤怒否认悲伤那几步,直接选择了接受。

        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从暑假拿到第一份病理开始他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天,只是本就不多的情感好像被阉割掉了一部分,不痛也不难受,就是木木的,让人觉得茫然疲倦。

        手机就是在这时候响的,与搬家那次截然不同的号码,但江沉知道对面的人是江慎川,他基因学上的生父。

        接通电话,传来的是阵电子音。

        江慎川从上次偏瘫后,舌头就不太灵活了,虽然能说话但一动就会留下口水,他觉得这样不太体面,买了和那位患有渐冻症科学家同款的机器,用眼睛和手指打字,再通过电子音输出。

        此刻那个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在他耳边回荡,“之前和你说的事,考虑好了吗?”

        “我知道你妈妈病得很重,而你的外祖父不过是个大学教授,你们已经负担不起她的医药费了。”

        “如果你能答应,我会支付她剩下的医药费,你将来全部的学费,和你外祖刚刚出售的那套房子,你也不想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到退休的年龄却无处可住吧?”

        “对了,还能偶尔陪你妈玩玩角色扮演游戏,丈夫妻子儿子什么的。”

        “好好想想,这些条件对一个私生子来说足够优渥,而你要付出的,不过是点小小的仇恨和尊严而已。”

        江沉平静地听完,而后道:“你到这时候还要维持那副高高在上的傲慢吗?”

        恼人的电子音停了。

        估计是没想到他会反驳。

        江沉又说:“你不会真以为你是什么运筹帷幄的幕后大佬吧?”

        “你知不知道,如果一个人只有不断用语言施压才能感觉到自己存在的话,他在现实中无疑是个懦夫,还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懦夫。”

        说这些话时,他语气依然很平静。

        但有时,越平静越显得嘲讽。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江沉知道自己激怒了他。

        突然加粗的喘息声和手指敲打在键盘上的声音都说明了这点,要知道他现在只有单手能打字,一只手能将键盘按出哒哒哒的声音,想必是憋了无数骂他的话。

        江沉准备挂断电话,可这时,手机里又传来了声音。

        即使操纵者已经气急败坏,人工智能依旧是那毫无波澜的捧读语气。

        “二月十四号聚祥楼,晚上八点。”

        接着电话被挂断。

        江沉站在原地,凝视远方。

        透过雾蒙蒙的天和雨幕,能看到江对岸立着一幢黑色的大厦。

        后现代的造型,外立面被涂成了黑色,楼高在四百米左右,即使在cbd成群的高楼大厦中,它也足够醒目。

        大厦的第十层有个餐厅,江沉小时候曾被外公外婆带去哪里吃饭,作为奥数第一的奖励。

        那是他第一次趴在那么高的地方往下俯瞰。

        透过一整面玻璃窗,庞大的车流都变得和玩具一样小,人像是蚂蚁一样,轻轻一捏就会灰飞烟灭。

        在那种位置,你很容易产生一种掌握了权利的错觉。

        而他当时所处的位置离地不过一百多米,在他之上,还有三百多米的高度,达官贵人们出入那里,夜夜笙歌,跑车引擎发动的声音隔着一条街都能听到。

        江沉默默记住了那个晚上,也记住了大厦的名字。

        滨江大厦,隶属于蓝海集团。

        百科或是旅游小册子上的宣传标语将它描述为南港的地标性建筑,或是黑珍珠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但其实,它不过是蓝海集团旗下的一间酒店。

        集团以实业起家,在财力最鼎盛的时候修建了这幢大厦,说它是地标性建筑倒也没错,不仅是南港的地标,也是集团的地标,象征着那个最强盛的时代。

        如今珍珠蒙了灰,就像那个曾经辉煌如今却逐渐被时代淘汰的集团。

        围绕在大厦周围的那些手脚架和绿色幕布久久未能褪去,如果在附近闲逛,隔着很远你就能看到小心避让的警示牌。

        它们已经在那立了快一年,没人来修,因为没钱。

        但也没人撤走那些手脚架,他们被故意留在那,仿佛要告诉所有路过的人,我们在修,很努力的修,只是进度稍慢了些。

        放寒假后,江慎川曾联系过他一次,地点约在他位于滨江大厦顶层的办公室。

        他曾经幻想过的地方,幻想过的景色,如今一部vip电梯就能到达。

        在那间能俯瞰城市和人海的办公室里,江慎川给他看了份财务报表,那是最原始的版本。

        掀开上面那层华丽的伪装,人们才发现在很早以前,这个庞大的商业帝国就已经入不敷出,摇摇欲坠了。

        而他那个无能又半瘫的父亲如今想找他回去,替他接管这个烂摊子,就像是当年靖康之变的时候,金兵还未到达开封城下,宋徽宗就急吼吼地要换儿子上位,让儿子背负亡国之君的骂名。

        一个前半生靠联姻后半生靠儿子的懦夫,只敢在私生子面前做出声厉内荏地做出人上人的模样。

        眼前浮现江慎川令人厌恶的脸,江沉胸膛起伏两下。

        他握紧了电话,想告诉江慎川那个所谓的家宴他不会去,那个集团他也不会接受,他会躺在病床上,亲眼看到那个所谓帝国的覆灭。

        可当他回到病房,对上方芸的眼睛,想起医生那句“开心点走总比一天到晚活在痛苦里好”,又犹豫了。

        江沉很清楚,方芸是希望他修补和江慎川关系的。

        如果现在让她立个遗愿清单,写在最上方的那条绝对是父子相认。

        她看不懂财务报表上的那些指标,也不懂生意场的事,她只觉得蓝海集团会像是那幢大厦一样坚不可摧,在她死后,江慎川和他名下的财富会为江沉提供庇护,至少能让他拥有个正常完整的人生。

        所以她不懂江沉为什么这么固执,有几次她朝他发火,说他假清高,比起真金白银,那些仇恨算什么。

        江沉直视她的眼睛,“抛弃你的事也可以轻而易举地被遗忘吗?那时候你还怀着孕。”

        方芸没有一丝犹豫地回答,“当然。”

        “那可是无数的钱啊,你知道现在钱有多难赚吗?我一个月兢兢业业,踩点打卡,到手也就几千块,而你有个出生豪门的爹,家里随便一双鞋,一个摆件就抵得上我半年的工资,不知道你在别扭什么!”

        “”

        江沉站在病床前沉默了很久。

        直到日暮西沉,他才低声开口:“收拾一下吧,十四号去江爸爸那吃饭。”

        那时方芸的病情已经恶化到了不能走路,需要坐轮椅的地步,可她在听到这话时,眼睛依然亮了下,指着床头柜说有礼物给他。

        江沉拉开抽屉,看到了套昂贵的定制西装。

        不知是什么时候定的,也不知道花了她几个月的工资。

        方芸拍拍他的肩膀,“虽然是家宴但也要穿得正式些,总要让你爸知道你已经长成大人了嘛。”

        “”

        江沉睁开眼,入眼是斑驳的天花板,阳光透过窗帘,无数灰尘在其中翻滚。

        他好像是又睡着了,笔记本掉落在床边的地板上。

        江沉伸手去够笔记本,隔着薄薄的墙板,听见隔壁的大爷在和他儿子吵架。

        大爷骂儿子一年到头就今天回来一趟,一回来就要他的房本子,没安好心,黄鼠狼给鸡拜年,只认房子不认爹。

        儿子吼爹你一年到头吃我的喝我的,现在生意周转不开借一下你的房本怎么了,到时候银行不放款,一家子都得去喝西北风。

        接着就是一阵鸡飞狗跳。

        听声音,好像是打起来了。

        江沉靠在床头听了会,忽然发觉不对劲,四周有点过于安静了。

        他猛地打开门,见到在清点年货的方芸时,一颗提起的心慢慢放下。

        方芸这会已经恢复了往日温柔娴淑的模样,她朝江沉招招手:“把这些年货,衣服水果什么的,都搬你外公家去,今年我们去他家过年。”

        “对了,还有那盒进口巧克力也带上,给陆眠的,她住你外婆隔壁,除夕夜还得一个人过,怪可怜的。”

        江沉动作一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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