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医生的女儿
医疗组的办公室格调分外清新,清一色的水蓝色墙壁上挂了一副又一副不知出自谁手的油画,牡丹、玫瑰、被夕阳染得金黄的海平面,还有桌子一角摆放的透明白底蓝花瓷花瓶。
窗户向阳开着,洁白的办公桌规规矩矩地被搁置在窗户旁边,上面栽了几盆银王万年青,墙角边用黑色的瓷盆种着巴西铁和平安树,看起来倒像进了某个富人雅致的书房。
米小童端坐在白蓝相间的沙发上,惴惴不安地望着办公桌后面的男人。
气氛有些尴尬。
米小童不明白为什么跟自己最亲近的人在一起还会产生尴尬,曾经在一起生活十几年,不过五年未见,却觉得中间仿佛隔着一条难以逾越的沟渠。
是什么呢。米小童绞尽脑汁地想,到底是什么呢,让气氛变得这么尴尬的东西,让她即使见到自己的父亲也难以开怀大笑的东西。
是什么呢。
她不明白。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个迟钝的人,有些事情别人一点就通,但是她偏偏就是理解不了,为什么现在她心里有种难以描述的焦虑感,为什么父亲看到五年未见的女儿也只是微笑着坐到了办公桌后,一言不发。为什么。
不明白。
因为自己迟钝吗。
米小童不安地把两只手握在一起。
还是……
刷。
男人手中的报纸被翻了一页。
“小童。”
他开口了。
米小童猛然坐直身体。
“有五年没见你了。”
熟悉的低沉嗓音,如一架大提琴发出的旋律。
她喜欢这个声音。小时候的她,只要一听到父亲的声音,一天中所有的烦恼和不快都会烟消云散。
比所有药都管用。
“你现在有二十岁了吧,看着还和那时候一个样啊,都没怎么变,你没好好吃饭吗?”
“……”米小童咬紧嘴唇。
眼眶很酸。
有控制不住的泪水在里面打转,却迟迟不肯滴落。
你没好好吃饭吗?
阔别了五年才相遇,见面之后唯一的一句问候,却能让她把心脏融化。
“小童。”待她回神,便发现男人已经站到自己面前,脸上带有阴影,“你能不能如实告诉我,你这五年,都去哪了?”
她的身体微微僵硬。
心里的焦虑更甚。
面前男人脸上已经多了些岁月风霜的皱痕,眼瞳不再如之前那般明亮,鬓角也有点斑白的痕迹。
可是她,五年之后依旧是十五岁少女的模样。
突然明白了这种焦虑从何而来。
因为,自己已经被岁月抛弃了啊。
看着自己身边的人一天一天随着时间而长大,或者生病,或者变老,只有自己还停留在一个已经不存在了的时光,保持着一个永远不再改变的身体、永久的容颜,最初的优越感之余,渐渐感受到了恐怖。
对自己不会再改变的时间而惊慌。
仿佛自己是湍急流动的河流里的一块石头。
所有的人都走了,仅留下自己。
孤独之外,生怕自己就这么不为人知地消失。
生怕自己连存在于世的痕迹都没有。
他们之间的沟渠,不仅仅是五年而已。
所以才会坐在这里,连话都不敢说。好像她一出声,就会打扰到这个世界流动的节奏。
打扰到他的节奏。
米小童低下头,没有回答。
男人深深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发。她的身体又是一僵,像碰触到了本不该碰触的东西。
“你不说也可以,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
男人布上皱纹的眼角有泪水流出。
沿着脸颊蜿蜒滑落。
“爸……爸爸……”她颤抖着嘴唇,心里绞痛。
从来没看到过男人哭泣。
她记忆中强大,硬派的父亲,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哭泣过。
眼眶中直打转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决堤般湿了脸颊。
哭得如窒息般难受。
“爸爸,爸爸,爸爸!!!啊啊啊啊——!!!”
……
五年前,也是这么一个清朗的天。
父亲又去了医院,临走时留给她包好的饺子,嘱咐她记得按时吃饭,只要把饺子扔进锅里就行。
父亲这些天忙的焦头烂额,因为由他主刀的一个病人没有抢救过来,病人的家属跟医院闹得不可开交。那病人才有十四岁,是家里的独生子,晚上出门闲逛的时候被飙车的给撞成重伤,肇事者却逃逸了。
当时是凌晨一点多钟,来往的人极少,父母又不知道,他在地上躺了十多分钟,已经快失血而亡。
父亲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只是忍不住地叹息,说身为父母怎么能这么疏忽。
她知道病人没救过来,他心里也很难过。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医院不是万能的,总会有人在手术台上默默死亡。对于这件事,医院该做的都做了,该补偿的也补偿了,可死者家属就是不愿意,非要找米医师理论。
中午的时候她去了医院,见到了那个死者的母亲。据旁边人说女人的丈夫在外头工作,结果劈腿了,女人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家庭条件也不宽裕。东拼西凑才勉强把手术费凑齐,辛苦养大的孩子却还是没得救。激动是正常的,但是没见过她这么不讲理的人。
“让我进去,这事儿还没说清楚,快让我进去!米易!你给我出来,米易!!”
女人被拦在医院大厦的门口哭喊着。
“又来了,真烦,虽说我很同情她,但医生又不是万能的,一个快死的人还能再救活?”旁边有个年轻护士说道。
“你就别多嘴了,体谅一下人家吧,毕竟是一个人养大的,还就这一个儿子。”另一个护士说。
“我们已经尽力了吧,她找不着肇事司机就来找我们?我看那女人差不多要疯了。”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难道一点感情都没有吗?谁的孩子死了不得哭几天啊?”
“哼,”站在旁边的人冷哼一声,轻声自言自语似的说:“这两个半斤八两的臭□□,不说话跟会死似的。”
“……”米小童咬着手指头专心看自己的书。
罗里吧嗦的话,权当做听不见好了。
反正只要是在人多的地方,一定会有什么不喜人的话来污自己的耳。她都要习惯了。
可是为什么爸爸一直没有露面?自她来到这里就没见着爸爸,包括跟爸爸关系非常要好的那几个医生,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死者的家属已经在外头哭天喊地了,还是没人能联系上他们。
书页里配的插图很好看,但是米小童怎么也看不下去。
今天的心情一直这么乱糟糟的,中午煮饺子的时候,还不小心把调料包连袋子一起扔了进去。
所以才要一个人跑来医院找爸爸,结果却是到现在也没见着他。
真讨厌,这种感觉。
“啊呀,这不是小童吗。”某个中年男性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米小童抬起头,见是认识的人,忙问,“聂叔叔,见我爸爸了吗?”
中年男人闻言愣了一瞬,紧接着便微笑道:“啊,见到了,你爸爸有事儿让你先回去,别等他了。”
“……哦。”
米小童慢慢吞吞地起身走出医院。
心里像是压抑着什么情绪,积攒地仿佛要把心脏撑破,却找不到释放的出口。
路过那个女人的时候,她偷偷瞄了一眼。
女人胡穿着衣服,头发蓬乱,鼻涕眼泪满脸都是,连脚上的单鞋都掉了一只,大叫着米易给我出来。
疯了一样。
米小童捂住脸,遮住不住落泪的眼睛。
真丢脸,好好的哭什么。
爸爸一定会处理好这件事的,你在那儿瞎哭什么啊,笨蛋。
回到家里,抱着一卷卫生纸看了会电视剧之后就开始睡午觉,迷迷蒙蒙之中被手机铃声吵醒。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
【你是米易的女儿吧我想跟你谈谈】
她看了两遍才看出没有标点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然后她回道:【好。】
约定地点在一家极其普通的咖啡店门口。
米小童刚下公交车,就看到衣着整洁的女人冲她挥了挥手,走近之后低声道:“跟我来。”
然后她坐上了女人的车。
车子越来越远离城市。
女人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车前的挡风玻璃,长发被从车窗刮进来的风吹得乱飞。
米小童打了个哆嗦,想把车窗关上。
“别动!”
“可是我很冷。”
女人没说话。米小童又去关车窗,窗户却如钉住了一样,纹丝不动。
即使再迟钝的人也感受到了其中的危险气息,米小童抓住车门把手使劲摇晃,焦躁道:“我要下车。”
女人依旧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路。
“我要下车,快让我下车!我想回家!”
“闭嘴!”
女人低吼道。
米小童立即咬住嘴唇不敢再说话。
绕过村庄以后,就是一片绿色的湖泊。
天洁白如洗,衬得平静无痕的湖泊宛如一块璞玉。
但是住在这块地上的人都知道,平静美丽的湖面之下,是人类不敢涉足的危险与血腥。
一群饥饿而暴力的食人鱼群落。
本来被人观赏用的食人鱼被流放至今,在这片湖泊繁衍出足以骇人听闻的子嗣。
“啊!”
汽车忽然抽风般飞速疾行,向湖的位置驶去。
米小童惊恐地瞪着女人:“你要做什么?”
本来以为不会得到回答,没想到女人沉默了一会儿,诡异地笑出声:“杀了米易的女儿。”
米小童足足愣了两秒钟,才慌张着想打开车门。
不要。
不要!
她不想死!
不要——!!!
车已经快到湖泊边沿,米小童的动作越来越狂躁,要把门拉手拽坏似的疯狂摇晃着。
不行,打不开!
完了吗?
不行,不行!得出去,得回家!……对了,窗户!
她像发现救生船一样扒住窗户的边框,使劲想从那里钻出去。
身体却动弹不了。
……安全带。
她低着头,盯着身上扣得紧紧的安全带,却突然忘记这东西是什么,该怎么打开。
脑海里只不停回荡着一个词。
出不去了。
明明窗户大敞着,她还是出不去了。
巨大的失落反而让她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以至于直到车子窜入湖水中的前一秒,她又想到一个问题,这女人不是很拮据吗,她开的谁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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