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死别
仿佛为了防备慕紫将沈紫的秘密传递出去,千峰将她软禁在了屋内,再不允许她走出房门一步。慕紫气闷之下胃口不好,一顿饭让厨房重做了好几次,终于等到锦绣那丫头亲自端了菜送来。
“去叫人给我换双筷子来,这个乌木的太沉。”慕紫支走了秋蕙,只留下锦绣一个人伺候,这才瞅着机会压低声音说:“让姚家来救我出去,沈家二少爷也要一并带上,否则我不会告诉他们沈紫的秘密。”
慕紫为什么被禁足沈家上下早已传了个沸沸扬扬,因此锦绣对慕紫弄清了沈紫的秘密深信不疑。她给慕紫盛了一碗汤,在她耳边小声说:“二小姐放心,大少爷他们正在谋划呢,就快了。”
慕紫点了点头。原来大哥姚慕白还藏在澹州没有走,若是自己一直查不出沈紫的秘密,莫非他就在澹州藏一辈子不成?
日子一天天过去,三天后,却再没有人来带慕紫去往小院。慕紫知道自己失去了探视千岚的机会,这让她忍不住有些担忧那个人的近况。
自从那日之后,千峰再也没有回来,一直住在外宅那边。为了方便姚家行动,慕紫又远远地把秋蕙支到偏房去睡,这样一到晚上就剩她一个人在屋中了。
慕白那边果然没有令人失望。他不知道从哪里招揽了几个江湖豪客,那些人乘着夜色飞檐走壁进入了沈家大宅,顺利地用迷香熏倒了相应的仆人,将慕紫和千岚都带了出来,一直送到了海边的码头。而姚家大少爷慕白,早已在船上等着他们了。
慕紫和千岚甫一登船,那艘专为长途海运准备的大船就扬起风帆,离开了澹州码头。慕白把慕紫和千岚安排进船舱里,这才开口对慕紫说:“这一走你们就再也回不了沈家了,沈紫的配方,你果然弄清楚了吗?”
“自然很清楚。回家后我会一五一十禀告爹爹。”慕紫说着,只专心地喝手里的茶,不再开口。
“臭丫头,戒心居然这般重!”慕白心里冷笑了一声,“却不知你再怎么防备,也是没用的。”
千岚自上了船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过了一会儿却忽然开口:“快到浮罗山了吧。”
“对。”慕紫也觉得气闷,便扶着千岚站起来,“我带你到船头去看。”
他们走出船舱,站在甲板上,深秋的凉意一下子如潮水般包裹过来。虽然知道千岚看不见,慕紫还是指着前方对千岚描述说:“那就是浮罗山。月光中只能看见一座黑色的影子,但山顶海神庙宝塔上的夜明珠,却像星星一样明亮。”
“多好啊……”千岚轻轻地喟叹了一声,不知是因为回到了故地,还是感动于慕紫难得的温柔,竟伸手握住了慕紫的手,下意识地往前迈步。
“小心!”慕紫赶紧将他拽回来,“再往前你就掉下水去了。”
“是吗?”千岚的脸上浮起一缕笑容,月光一般飘渺,让慕紫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个念头:他刚才,其实就是想要跳下去的。
正疑惑间,忽听船上的姚家家丁们大喊了起来:“不好了,沈家的船追上来了!”
慕紫回头,果然看见一艘快船从后面追了上来。那艘船虽然体积不大,但速度却比姚家的海船快上许多,眨眼工夫就将两条船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快进来!”慕白赶上来,将慕紫和千岚都扯回了船舱里,急得团团转,“怎么办,沈家很快就追上来了!”
“只要他在船上找不到我们,就没事。”千岚忽然说。
“可这船上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啊。”慕白直搓手。
“船头折向,不远处就是海岸,我和慕紫上岸去躲。”千岚的语气,竟是难得的镇静。
慕白想了想,确实只有这个办法了。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也不愿和沈家有正面冲突。于是他吩咐掌舵,大船靠岸。
岸边是一片林立的礁石,奇形怪状,甚至还有不少岩洞,恰正是藏人的好地方。慕白指派了两个家丁护送慕紫和千岚上了岸,那边沈家的船便追了上来。
眼看沈家带头的人正是沈千峰,慕紫心下慌乱,只顾拉着千岚不停往前走。她巴不得躲得越远越好,等到攀爬得气都喘不过来了,才发现自己和千岚已经爬到了一处悬崖之上。而海面上姚家和沈家的船,都变成小小的玩具一般。
“咦,他们两个呢?”慕紫忽然发现慕白派来保护的两个家丁不见了踪影,奇怪地问。
“被我们甩在后面了。”千岚淡淡地说。
慕紫往下一看,果然看见两个黑影正在交错嶙峋的山崖间打转,像是陷入迷宫一般迷失了方向,不由大吃一惊:自己和千岚一个是弱女一个是盲人,却如何将那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丁甩在了身后?这一路上礁石陡峭,就算是一般人都绝难攀爬,千岚又是怎样云淡风轻般地爬上来的?
“来这边。”千岚忽然拉住了慕紫的手。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像以前那样犹疑摸索,而是十分地清晰准确。刹那间,慕紫明白过来:“你,你看得见了?”或者,他从来都看得见,只是一直在骗她?
“法术的期限到了。”千岚淡淡一笑,却毫无欢喜之意,反倒有一种了结万事般的洒脱和萧瑟。
“什么法术?”慕紫又是一惊,然而千岚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拉着她的手走到悬崖边,指着前方的茫茫海面说,“你看,这里离浮罗山不远,海面下也铺满了黄金般的浮沙。这些浮沙以前就是根干骨螺们的家园。”
慕紫点了点头。她想象着那些美丽的海螺们生活在浮沙中的模样,不过现在,残存的根干骨螺们已经迁徙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这片海面之下,只剩下了寂寞的浮沙而已。
感觉到千岚的脚步离悬崖边缘越来越近,慕紫想起了先前他在船头的举动,不由惊骇地挣脱了他的手,后退了两步。她已经知道千岚不是普通人,他坠入海中或许就能获得自由,可是他凭什么要拉着自己一起?她还要好好活着,还要找到冥冥中要找的那个人,才不会陪着来历不明的人去发疯。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千岚的眼睛似乎看穿了慕紫的想法,平静地说,“一是和我一起跳下去,二是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我身上,回沈家或者姚家过你的日子……不过我可以提前告诉你,那样的日子未来非常辛苦。”
“你怎么知道我会过不好?”慕紫有些不愉快地打断了他,“我什么也不求,哪怕在农庄里做女仆我也不在乎,我只想好好地活下去。”
“那么,你是选二了。”千岚黯然地笑了笑,“那样也好。”
“你若是跳下去,是不会死的吧?”慕紫有些不放心地问。她知道自己刚才的回答太过凉薄,却无法对千岚说出道歉的话。何况,她为什么要道歉呢?明明是千岚把他沉重的情感压迫到她身上,她凭什么就一定要接受?
“不会。”千岚温柔地说着,“在确保你没事之前,我都不会死的。”说着,他忽然从悬崖边缘走了回来,冲着前方说,“既然来了,何必还躲躲闪闪的?”
慕紫悚然回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沈予琦和沈千峰父子已经带着人堵住了悬崖的通道。而在更远处,还有一些人正往这边汇集。
“姚家父子也来了,正好有话都能挑明了说。”千岚说着,居然好整以暇地席地而坐。而慕紫果真看见大哥姚慕白扶着一个老者从远处绕上崖来,那个老者,赫然就是自己的父亲姚启昌!
爹爹什么时候来的?或者他一直都躲在那艘大船里?慕紫背脊有些发凉,这究竟是怎样一个阴谋,让她身处其中却丝毫无法觉察。
“亲家翁,别来无恙?”姚启昌作为不速之客,居然颇为自如,率先朝沈予琦拱手为礼。
他“亲家翁”的说法一出口,显然还是把慕紫当成沈家的儿媳妇,丝毫没有娘家人帮慕紫私逃的羞愧。
“哼,姚家主还当我是亲家翁吗?”沈予琦侧过身没有还礼,带着怒气道,“你家的女儿家风太好,我们沈家实在是消受不起啊。”
“亲家翁实在是冤枉慕紫了。”姚启昌痛心疾首般摇了摇头,“慕紫的家书中可是写得清清楚楚,是沈家二少爷不顾廉耻觊觎于她,而公爹和丈夫却不但不阻止,反倒逼迫她单独与小叔相处。沈家这样的家风,实在不是我们普通人能够理解的。”
“你胡说,慕紫何时给你们写过家书,这些话都是你们凭空编造的!”沈予琦自知理亏,只能矢口否认。
“亲家翁,你何必逼我呢?”姚启昌狡黠一笑,“难道你一定要逼我说出你家沈紫的秘密,才能相信慕紫私下里已经对我坦诚了你家的所有事情?”
“你对他们说了什么?”沈予琦惊怒交加,对慕紫喝问。
“你恐吓孩子做什么?”姚启昌叹息了一声,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如今我才知道,你们家的沈紫,居然是用二少爷沈千岚的血染出来的!你这样的父亲,可真是狠心绝情啊。”
“什么父亲,他才不是我的儿子!”沈予琦被点破了最深了秘密,慌乱间口不择言,“他是个怪物,所以我才要把他关起来!”
“没错,他确实是个怪物,但却是个最值钱的怪物。”姚启昌满意地看着沈予琦惊慌的表情,步步紧逼,“实不相瞒,我的好女儿慕紫就是知道他的血可以染成沈紫,这才骗他出逃,好让他的血为姚家所用。现在既然亲家翁追了上来,那我们看在联姻的份上,就将这怪物的血分为两份,姚家沈家各取其一,你看如何?”
“他是我捡到的,我认他做儿子就是为了用血脉亲情拴住他,你凭什么要分一半?”沈予琦怒道。
“就凭他喜欢慕紫。”姚启昌得意地说,“不信你自己问他,既然在沈家在姚家都是一样割血染布,何不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可是你女儿从头到尾都在骗他,你以为他会那么贱,还想和她在一起?”沈予琦冷笑。
“这可不好说。”姚启昌胸有成竹,“他是怪物,天生就比人类要低贱。你看那些被主人踢打的狗,还不照样对主人忠心耿耿?”
听到他们的对话,慕紫头脑中一片混乱。自己什么时候告诉了爹爹关于千岚的事,还有沈紫的秘密?不对,这些消息,他肯定是从别的地方知道的!可是接下来一个比一个惊人的信息从两位家主的口中吐出,仿佛一个连着一个的惊涛骇浪,让慕紫头晕目眩,甚至忘记了反驳。被冤枉到了深处,她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有千岚一直安静地坐在地上,听着两位家主的对话,哪怕沈予琦骂他是怪物,他也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可是当听到慕紫骗他出来,不过是为了姚家可以继续取他的血时,千岚还是捂着胸口摇晃了一下,惨白的脸在月光下丧失了所有的生气。
“紫儿,到爹爹这边来。”姚启昌上前一步,将站在千岚和众人中间的慕紫拉到了身边。
“爹爹,我没有……”慕紫急切地想要申明自己没有故意骗千岚,却被姚启昌一把捂住了嘴。
“乖女儿,你没看出爹是故意要保全你吗?若是被人知道你挟裹沈家二少爷出逃,你还能活吗?只怕我们还没逃出澹州,就被沈家那些亲戚抓了你浸猪笼了!爹故意这么说,就是用整个姚家来担了你的错!”姚启昌的耳语虽然低沉,却异常严厉。
“无论如何,要好好活下去。”脑海中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慕紫一个激灵,方才急于解释的心思便慢慢冷了。她望向远处独自一人的千岚,心中虽然歉疚,到底只是低下头,不出声了。
就在这个时候,方才一直没有说话的沈千峰忽然开口了:“我不信!我才不信姚慕紫那个贱人对那怪物没有动心。若要真的撇清关系,你就亲手将那怪物杀了,我沈千峰就还认你是我的妻子,咱们既往不咎!”最后一句话,千峰乃是对慕紫所说。
“你要我亲手杀了他?”慕紫一惊,“他若是死了,你们家用什么来染布?”
“哼,割了两年多血,他早已经油尽灯枯了,大夫说他的死期横竖不过这几日。”千峰冷冷地说,“你要是这样都舍不得动手,就等着去给他陪葬吧!”说着,他抽出一柄雪亮的匕首,抛在了慕紫脚下。
慕紫求救一般望向姚启昌,却见父亲微微点头,满眼都是鼓励的目光。慕紫又望了望远处的千岚,只觉得他目光晶莹,恍如水波。
深吸了几口气,慕紫鼓起勇气捡起匕首,慢慢朝千岚走去。走得近了些,她才发现千岚眼中闪烁的并不是泪水,而是月光。她背对着众人对他动了动嘴唇,示意他在自己动手前按照原本的计划跳下悬崖去,千岚却摇了摇头。
“都是一样的。”他虽然没有开口,慕紫却奇迹般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快动手,否则你们两个一起死!”千峰见慕紫迟迟不肯动手,不耐地催促着。
“其实何必非要做得这么狗血?”千岚笑了,“想要我流泪,是不可能的事情。而慕紫,你们又怎么会舍得杀她?”
“你若是肯流泪求饶,我们就饶了你的命。”沈予琦沉声道。他想起认千岚为子的近三年来,自己使过无数手段想要逼这个少年哭泣,却从未成功。那么这一次,在这生死攸关的关头,会不会侥幸成功呢?
“你们想方设法想要获取我的眼泪,是为了皇帝的命令吧?”千岚了然地说,“可惜,螺人只有碰到最惨苦激愤之事时才会流泪,你们算白费心思了。”
“难道,让你最爱之人出卖你,甚至亲手杀了你,都不算最惨苦激愤的事情吗?”沈予琦不甘地盯着千岚干涸的双眼,紧张地问。
“我的眼睛突然能看见了,证明我确实马上就要死了。”千岚淡淡地说,“可是在死之前,我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查清浮罗山海域的根干骨螺迅速减少的秘密,并成功地通知剩下的同胞们安全转移,从而保证了种族的延续。你说,我做到了这些,还有什么事情会让我觉得惨苦激愤呢?”
“所以,你们只能得到我的血,却绝不会得到我的眼泪。”千岚说着,忽然抢过了慕紫手中的匕首,深深地刺入了自己的胸口,深紫色的血蓦地涌了出来,而他的脸上,却带着胜利的笑意。
“千岚!”慕紫大叫一声,伸手抱住了千岚颓然倒下的身体。她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融化了,仿佛地底深处翻涌的岩浆,迫不及待地想要冲破眼眶的阻碍,肆意奔流。
然而她到底没有哭出来。当她最后一次注视千岚的眼睛时,她仿佛听到了他无声的嘱托:“不要哭。无论如何,要好好活下去。”
刹那之间,翻涌的岩浆被紧闭的眼皮阻挡,最终重新凝固在火山深处。
而慕紫怀抱中的千岚,也最终变成了一枚巨大的根干骨螺。
原来,所谓螺人,就是根干骨螺的精灵。当变幻成人的法术失效的时候,也就是他的死期。
慕紫呆呆地捧着那枚雪白的海螺,忽然明白了千岚为什么拒绝花匠的修剪,让枝叶和藤蔓将自己的房间变得幽暗阴冷,因为那原本就是他所熟悉的海底的气息。而沈予琦始终坚持让千岚身穿白衣,就是为了当他忍不住流泪的时候,能够最清晰地展现出他的泪痕。
慕紫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命令沈予琦得到千岚的眼泪,可是现在千岚死了,他们什么都无法得到了,慕紫竟然有一种隐约的快感。
似乎早已为千岚的死做好了准备,两个沈家的下人抬上来一卷白色的地毯,铺陈在悬崖的空地上。
就在慕紫以为他们准备用这个来盛殓千岚的遗骸时,沈千峰却从慕紫的手中一把夺走了那枚硕大的根干骨螺。他扬扬下巴示意下人们按住了想要扑上来抢夺的慕紫,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将里面的无色药水滴入了根干骨螺的螺口。
一会儿工夫,千峰满意地倒转了手中的根干骨螺,一股深紫色的液体便飞花溅玉般落在白色的地毯上,顷刻之间,地毯上细密的纤维便贪婪地吮吸起这紫色的馈赠,将人世间最绚丽璀璨的紫色染遍了整张地毯。
那张地毯,是世上最后的“沈紫”成品。一寸沈紫一寸金,每一寸,却也是千岚融化的血肉。
慕紫尖叫了起来。
“这张地毯,就算是沈家的谢幕之作吧。”看着慕白强行将慕紫带回了崖下的海船,沈予琦叹息了一声,目光复杂地盯着一辈子的老对头姚启昌,“牺牲了沈家的螺人,居然还是没能完成皇上的任务。现在,只能看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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