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连阴录 III
转眼已在路上行了三日,江欲行百无聊赖握着缰绳行在路上,走马观花望着沿街人物风情,这一日已入了雍州,不觉日上中天,雍州已近了胡地,便多了许多中原少见的稀罕胡物,长阳花马街的走贩们亦有十之三四来自雍州,江欲行纵着马放悠步子,行至此便见得零星胡姬,穿着紧致暴露,轮廓漂亮的深色眼睛左顾飞盼,汉语流利,招徕起行客时热情又大胆。
据血姑所言,书局老板避难去了雍城,雍城坐落于关中西部,北枕千山,南带渭水,有古书载“凤凰鸣于岐,翔于雍”,东岐西雍,岐山和雍城,便是雍州的心腹之地。
想到这江欲行笑了笑,所谓一山不容二虎,雍州却恰逢其会有了两个山头,岐山住着封地的正主晋侯爷,雍城却镇了雍州的地头蛇晋大人。
一路北上,约莫再有半日便可抵达雍城,血姑掀开帘子眉眼盈盈探出头来:“走了这半天也有些肚饿,雍城有‘三绝’不知你晓得多少?”
“一点点,”江欲行笑起来,“雍城‘三绝’,西凤酒,姑娘手,东湖柳,”顿了顿策马接道,“既还未到雍城,想必能领教的便只有这西凤酒了。”
血姑笑吟吟道:“想你还未见过‘烧坊遍地,满城飘香’的盛况。”
江欲行接道:“幸好还懂得‘知味停车,闻香下马’。”说着便调了马头,向着一条幽深小巷转去。
血姑脸上露出诧异之色:“你竟然……”
江欲行得意一笑,七拐八拐转过小巷,来到了一处稍空阔的巷院,院内仅立了一幢小楼,额扁上书着“有凤来仪”四字,未入楼院隔着巷子已觉酒香扑鼻,陶陶然有了微醺之意。
江欲行跃下马来替血姑挑起轿帘,血姑提着裙摆自轿上跳下来,江欲行晃了晃神,只觉眼前一亮,那是一袭白衣。
却又不是白衣。
这是一件过于华贵又简朴的白裳,上身素淡几乎无一丝纹样,宽长的裙摆上却是金翠蓝紫的重重锦绣,裙间又泛着流泻银光,便如同孔雀的尾羽,显得妖丽又脆弱,精致衣饰下江欲行忽然产生一种错觉,血姑的脸百媚又端妍,透出一种不同以往又不动声色的静穆来,便像是一只高贵又傲岸的孔雀,极盛里带着一点悲悯的凉意。
“怎么?”血姑微微一笑,矜礼又恰到好处。
江欲行摇摇头叹道:“难怪,想不到,想不到。”
他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或许是难怪血姑一路要乘轿子,原是带了这般娇贵的衣物,至于想不到,大概是想不到到了第三天上竟忽然惊艳成了这副模样,倒是又一次改观了他对她的认知和印象。
两人由小二迎上楼去,“有凤来仪”无愧是雍州不负盛名的一家酒楼,每一层望去皆是人满为患,江欲行带着血姑,一路上引来无数惊叹目光,好容易寻到一个僻静角落坐下,江欲行替她斟了茶,血姑莞尔道:“想不到你寻酒的能力有这般好。”
江欲行苦笑一下:“想不到你对雍州这般熟悉。”
血姑眨了眨眼:“你想不到的还在后面。”
江欲行移近面庞,探究地望进对方双眼:“比如呢?”
血姑靠近他轻声耳语,有淡淡麝香逸入鼻息:“比如,”江欲行看到她千娇百媚一笑,未变的是骨里散出的妖娆,“你想不到此地的西凤酒有多么好喝。”
江欲行随心闲扯作为回应,只觉心中疑窦越来越大却总也不得解,一天天他看得出血姑的变化,越近雍城,她便愈发如鱼得水,亦愈发显得蛊惑妖冶,像是越来越接近她的本性真容,江欲行总有一种真相逐层剥落终将水落石出的错觉,这个妖媚如狐的女人并不像狐狸那样温顺柔软,相反带着一种坚硬的冷酷,有时江欲行觉得那双细长微挑的美丽眼睛,更加像是一条美丽又残忍的冰冷毒蛇。
既来之,则安之。这是江欲行一贯的信条。
于是当大盏醇澄的西凤酒晃动着码上桌面的时候,江欲行又觉得开心起来,酒香将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开,还未饮他便觉得已经醉了,光凭味道他便知道,面前这碗透明无色的酒比他饮过的任何烈酒都要出彩,一面暗叹,若是端午后一日提上山的是有凤来仪的西凤酒,不知仪山公子肯不肯下山。
“一辈子能寻得一碗知交的好酒,”江欲行擎起大盏,向着血姑,“此生便无憾了。”
如果说烟花烧粗劣到了极处,这碗西凤酒便细致到了极处,粗劣同细致本无高下,到了极处,便都是至情,入口的一瞬江欲行便感到欣喜,醇厚饱满的质感里奔涌着从未停息的烈性,野如一匹无主的照夜白,又像是从容放荡的白衣卿相,尾韵悠长,便如同风在血液中流淌,干净又单纯的酒。
“你们男人,”酒意酣畅间江欲行看见血姑清醒精致的脸,冷酷的细长眼角含着一点冰冷蔑意,如一条吐信的蛇,他想他大概是醉了,浑身上下如坠云端,便像是要化作血液里流淌的风,他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对面女人鲜红的唇开开合合,他依稀辨出辞意,那个美丽如蛇的女子对他开口,“果然都是简单又愚蠢的动物。”
然后他觉得自己化作了一缕长风。
化成风时他看见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有那个蛇一样美丽又冷酷的女子,在人前宝相端严,还有一个五十余岁的威仪男子,同许多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他看到高朋满座觥筹交错,看到自己微笑又饮酒,然后有一丝清明钻入脑中,他又重新感到四肢五骸的分量,猛得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淡淡天青的床帐,屋内已掌了灯,透过雕花窗可见得室外天色已然昏黑,江欲行勉力支起身子,只觉四肢绵软无力,听到响动一个丫鬟急急跑来,端着一应漱洗物品,口中称着“江公子”。
“这是哪里?”江欲行抬眼四望一时间摸不着头绪,便开口问那看来乖巧老实的小婢。
小婢恭恭敬敬行个礼,低头答道:“回江公子,此地乃是晋大人的府邸。”
江欲行这一惊非同小可,撑着额反问道:“雍州雍城的晋大人?”
小婢点头,放下盘托便倒着身子退出房去。
江欲行站了起来,一时间脚步虚浮,一面仔细回忆,方才不过是同血姑在有凤来仪喝了一盏终生难忘的西凤酒,酒中却被人动了手脚,且动手脚的人同血姑脱不了干系,江欲行抹了一把脸在屋内踱来踱去,却不知自己被带入晋府又是何意,血姑处心积虑将他引来雍州绝非看来这般简单,将他同晋大人扯在一起又着实毫无道理,江欲行敲了敲昏昏沉沉的脑袋,这一次却是他托大了,本以为到了雍城才见分晓,没料到在雍城之前便被人率先发难,一个疏忽竟然着了血姑的道。
正思绪纷纷间方才的小婢又叩门进来,行过礼后道了声“老爷有请”,晋府的老爷定是晋大人无疑,江欲行随着小婢出门,七拐八拐到了书房。
书房正中坐着晋大人无疑,奇便奇在竟与梦中长相一模一样,书房里出现的第二个人却着实出了他的预料。
血姑媚眼如丝,柔若无骨地傍在晋大人身侧,便如同藤萝依树,腻声笑着望向他,蛇一样的细长双眼似笑非笑:“江公子,你好像很意外。”
晋大人笑眯眯抚着女子肩臂,开口道:“袅袅你这一计果然妙极。”
听到“袅袅”这个名字江欲行心中一凛,想起几年前沸沸扬扬的一件韵事来,向着那美丽妖娆的女子:“你便是信安君自临仙楼赎出的那个烟袅袅?”
女子毫无避讳,大大方方点头默许,继而一笑。
江欲行觉得嗓子发涩,几年前信安君带着赎身的戏子北上雍州投奔晋大人,烟袅袅同晋大人结下一段露水姻缘,却未承想当年的默不作声和一个耳光不过是两人瞒天过海的一场做戏,信安君未被驱逐,反而是晋大人的坚实同党。
江欲行心底咯噔一声,听得烟袅袅懒懒凉凉的声音含着微嘲悠悠道:“人说燕地江欲行机狡如狐,也不过如此,我苦心经营了无数棋路,你却在第一步便自投罗网。”
江欲行一揖到地:“愿闻其详,却不知大人苦心将我请来所为何事?”
“不日便会传出消息,”烟袅袅笑道,“燕地江欲行自青州拜访仪山公子后,携着东朝长公主往梁州聚赌,目无章法肆意妄为,擅自亮出公冶家的玄铁令,又与番邦妖女苏妙音护一赌生情,率了全梁州赌坊的地契同玄铁令,同赴雍州投奔晋大人,”江欲行背上生起一层冷汗,烟袅袅刻意停顿,慢条斯理打量他的反应,缓声续道,“若是传到燕君耳中,你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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