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汽渡
钟亭到家后,钟沁已经站在院门口等她。听了她的描述,下午钟父开着她的车去了镇上的汽车修理店找人又看了下,安全起见,又临时给她换了一个胎,嘱咐她婚礼结束后回市区再好好看看。
晚上一家人吃饭,大家一起为钟沁肚子里的宝宝想名字,聊着聊着,钟父提起了一段陈年往事。
浙江舟山群岛里有座小岛,有一年他和钟母去那儿旅游,爬到山上发现了一个景点,是一座木质的六角钟亭。亭子建于山顶,中间悬一口两千多公斤的铜钟,铜钟被撞响,整座青山都会荡起悠悠钟声。
全中国,但凡有点名堂的景点都会打出个能许愿的幌子,在导游的起哄下,钟母也凑了热闹,回去不久后就真的查出了有孕。为作纪念,钟父说无论男女都给孩子取名为钟亭。后来发现是个双胞胎,就把名字给了姐姐。
钟沁夹了筷子菜,目光一转,看着钟亭说,“我看啊,就应该拿个笔好好记一记,看他们到底要说多少次,你也不抗议一下。”
钟亭笑,钟父钟母也哈哈笑起来。
一家人其乐融融吃完饭,钟沁胃有些不舒服就上楼休息了,钟亭被父母留下谈话。
她说要回来,之前他们很怕空欢喜一场,现在既然定了,两老就有些认真地问她需不需要什么资金上的帮助,他们还想给她在市区买套单身公寓。
钟亭听了他们的意思,笑了笑,跟他们简略说了自己工作上的初步计划,至于房子,她觉得市区那套老房子挺好,如今也正好空着。
钟亭从小被他们放任惯了,很有主见,知道她心里做了规划,两老就没再多过问。这场略有些郑重的对话结束前,尽管知道是徒劳,钟父钟母还是多嘴了一句她的个人问题。钟亭点点头,语气柔和,“我知道,会放在心上的。”
钟父钟母脸上是欣慰的表情,心中却是淡淡的无奈。
这就是她一贯对付对他们的态度:口中永远顺从,行动上从不遵循。
表面的叛逆?那是小孩子的把戏。
第二天也就是钟沁婚礼前一天,全家都开始各司其职,忙最后的琐事。这天一早表哥一家坐火车到了,钟亭负责去市里接。
天有点阴,雾很大。钟亭上汽渡后从车上下来,发现江上的雾更重,整个白茫茫一片,船只如在云端。上船的人都在庆幸,说雾再大一点点,今天这船就要停开了。
外套仍在车上,她单穿着一件薄线衫站在栏杆边抽烟,觉得身上有点寒。下乡这几天气温一直在往下走,越来越有秋的样子。
右手边的铁栏处原本空荡荡,忽然走过来一个人,视野里的压迫感令钟亭下意识地转过了脸。
男人颓着背,夹着烟的手搭在栏杆上,隔着不到一米远,感受到了这道陌生的目光,也侧了脸。
有一秒钟,他们目光相触,近乎一样的冷淡。
认识吗?
昨天,他们没有过任何的接触,无论是一个眼神还是一句话。但这两道目光漠然相交的背后,他认出了她,她也认出了他。
但谁会承认呢?承认这个无由来的记忆,承认性的吸引。
船在空噪的马达声中往前走着,水流潺潺向后,脚下的哗哗水声清冷又空寂。短暂对视后,钟亭不动声色地回过脸,望着雾下一枚淡黄色的朝阳,手指送向唇间吸了口烟,又自然地垂落到身侧。
几个人从背后走过,飘过的笑声和说话声把这方寸间的沉默衬得更深。青雾缓慢地在她脸庞边翻涌,被风推进身旁的空气。
闻到鼻尖的烟味,何志斌不知道这来自自己,还是来自她。
昨晚他喝了不少酒、打了半夜牌,早上起来后整个人都很疲,眼睛累得近乎睁不开。一路上他都在强撑精神,只想赶快回市里睡回笼觉。
他沉默着看了会前方,过了会儿,又偏过脸看看旁边的人,眉眼被自己吐出来的烟熏得微微蹙起。
他觉得自己之所以回头,是因为感觉有东西在无声地拉拽他。但他真转了脸,看见的只有她平视前方的侧脸。
她侧脸的轮廓在雾中显得温和而模糊,唇自然地抿着,短短的黑发被悉数别在耳后。
他注意到她眉梢边有一道疤痕,浅浅的凹陷的白色。这痕迹不算大,但他很少早女人脸上看见这样无遮无掩的疤痕。
这道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驻了多久?
钟亭不知道,又或许她是知道的,只是,她至始至终都没有给一丝一毫的反应。
很快,她干干净净地抽完了一支烟,随手扔了烟头,转身走向了自己的车,步伐潇洒。
雾像是在她离开时恰好散开的,沉睡的晨光在云层后醒来,平静的江面渐渐明亮。
片刻后,栏杆边,何志斌侧过身,发现她的背影已进入熙攘的人群。他看着她在上车前抬起胳膊,习惯性地向后梳了头发。
然后,人消失在了车边。
她拨头发的那一刻,何志斌心里确定,她是知道他在看她的,尽管她没有回头。
何志斌笑了下,朝江里扔了烟头,步伐散漫地走向了自己的车。
没过一会儿,空中再次响起了悠长的汽笛声。渡船顶端的红色旗帜在风中猎猎飞扬。
这趟汽渡,到岸了。
……
钟亭表哥一家都来了。
小侄子正是调皮的年纪,在火车站看见钟亭一开始认生,上车后没一会儿就跟她熟络起来,问东问西、调皮捣蛋。钟亭把他们接回家,一家人看见孩子都高兴坏了——这是钟家目前唯一的一个第三代,人人宠在心尖。
头一次嫁女儿,钟父钟母明显紧张过度,越临近越觉得很多事没做好。晚上吃完饭,两个人为一件小事拌嘴,钟沁被他们吵得头疼,拉着钟亭上楼帮她烫婚纱。
钟沁的婚纱是钟亭之前陪她在上海挑选的,一件迎亲婚纱、一件主婚纱,还有两身裹胸晚礼服。此时它们被挂在衣橱前,裙摆蓬松宽大,层层密密的纱上镶着细珠和水钻,整片裙纱相连,像一面梦幻的墙。
钟沁拿着熨烫机的蒸头在白纱上轻轻走动,热气腾腾的白烟在蕾丝和水钻间游走缠绕,她一脸不自知的淡淡幸福。
钟亭一直看着她在灯光下的侧影,某一刻,她觉得钟沁像是忽然成熟了。
一夜春风来,千万梨花开,那样的悄然无息。
安静中,钟沁忽然回过脸,“你老看我干什么,也不帮帮手。”
钟亭淡淡笑了下,正要过来,桌面上的手机却震了。她探身拿起看了看,直接按熄了。
钟沁看她一眼,试探的语气,话里有话:“这两天回来,好几个电话你都不接,谁啊……”
钟亭温和地笑着说,“你倒是开始管我了。”
钟沁语气放缓了一些,幽幽说,“钟亭……我觉得你也可以不要再玩了,有什么意思呢,这个年纪,玩也该玩够了。”她放下手里的蒸汽头,看过来,眼神被昏黄的灯光衬得漆黑。
口吻淡淡,像个长辈,“我觉得人在什么年纪,就该做什么样的事。就拿生孩子来说吧,我去医院的时候医生就提醒我年纪不小了,要多注意一点了。
你知道懂我的意思么,就是觉得,老那么飘着也没意思,等你觉得累了,可能就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钟亭看着她,嘴角仍有笑意,她说,“钟沁,你想多了,我日子过得没你想得那么丰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乐趣,过得开心不就行了。就像你觉得有个家庭开心,我觉得这样子更自在,不都是一回事,为什么要劝我,我劝过你吗?”
钟沁看看她,道:“你有你的道理,我都知道,你知道我想你过的好就行了。不多说了。”
钟亭把手机扔到床头柜上,站起来,“烫好了没有,贴个面膜早点睡吧。”
这一夜,她们只睡了几个小时,早上5点不到,前一晚住过来的化妆师就敲门了。
化了两个多小时的妆,摄影拍照的都挤到了房间里,摄影师叫钟母过来给新娘戴首饰,他要拍花絮。
窗台边,钟母帮钟沁缓缓戴上一根铂金的手链,搭扣一扣上,母女俩忽然都有感而发地开始落泪,旁边人赶紧递纸巾。
钟亭拿着纸蹲下,贴心地帮钟母擦脸,“看看,昨天还说不会哭。”
钟沁用手指小心翼翼地蹭着眼角,声音里还有哑哑的哭腔,“钟亭……你快帮我看看,眼线花没花……”
这天早上,市区那头也热闹,十二辆一刷水的黑色宝马作为迎亲车队,赶早穿过半个J市,从轮渡上浩浩汤汤过来。炸鞭炮、堵门、抢红包、敬父母……红红火火忙一阵,赶在吉时前,新郎终于背着盛装打扮的钟沁上了车。
新房是郊区附近的一栋小别墅,亲朋好友早已在那等候多时,车队到了立即放炮撒花,路人邻居争抢着糖果喜烟沾喜气。钟沁有孕在身,整天的婚礼过程双方家人都对她很体贴,生怕累到她。晚上在市区的五星酒店办完婚宴,朋友吵着要去闹新房,新郎都婉言拒绝了。
筹备了几个月的婚礼,像一场在深夜里炸过的烟花,转瞬即逝。
当晚,疲惫不堪的钟亭和父母都回了市区住处,钟沁第二天回过门后,他们又住了一晚才回江心洲。
钟亭一个人留了下来。
连续几天阴晴不定,这天清晨,一场秋雨总算落地。
清晨她在雨声中迷迷糊糊醒来,去厨房做了早饭。吃早餐中途,之前一直在接洽的文化馆打来电话,关于她钢琴学校入驻的事,他们想和她约时间面谈。
双方态度都很好,电话里聊了近半个小时,聊完她已经没了食欲。
在钟母个人爱好的影响下,钟亭钟沁从小什么都学,钢琴、舞蹈、书法甚至是奥数。很多最后半途而废,唯独钢琴,姐妹俩小学就过了十级。但她们对钢琴都算不上热爱,所以学艺不精,只能应付考试,如今连乐理都忘了大半。钢琴学校做起来后她也不教课,只做管理。
挂完电话她倒了一杯热水,端着水杯走到墙边的钢琴旁,她打开黑色的琴盖,微微坐直腰。
外面,雨淅淅沥沥下着。
空荡的屋子里,干净温柔的琴音慢慢流淌开来,和模糊的雨声融在一起。简单的旋律如同窗外的雨,不知是如何开始的,更不知会怎样停。
音乐的美是这样的不可见、不可触,偶尔一个音符落入心田,洁净的像一枚雪花,令人哀伤,又令人寂寞。
一曲未完,手下戛然而止,周围陡地静了,空气里余音震颤。
钟亭转过脸,茫茫地望着窗外。
灰蒙的天色下,细雨还在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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