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重逢
?秋雨潇潇,涤荡着庐州城。
因为下雨的缘故,街上行人极少,与往昔热闹的情形大为不同,显得有些异常安静。
偶尔有人从沿街铺面门后探出头来,瞟了眼有些空荡荡的街面,再瞅瞅檐下飞落的雨水,很快又缩回头去。
一位个身材颀长的书生,撑着把黄油伞,缓缓走在大街的青石板上。时已深秋,书生只穿着半旧的青衫,看起来有些单薄。
青衫书生穿过两条街,径直来到层层兵士把守的驿馆门前。
早有盔甲鲜明的兵卫上前,大声喝止:“站住!安平长公主凤驾在此,闲人庶民回避!”
青衫书生没有被守卫兵士的呼喝声吓住,从容不迫地从袖中抽出一封名帖,递给那兵士,道:“江阴沈七,求见安平长公主,劳烦将军通报一声。”
那兵士见青衫书生没有多余动作,眉毛一拧,呵斥道:“奉长公主殿下旨意,官员非召不得求见!不管你是民是官,都请回去吧。”
青衫书生见对方不接拜帖,温和一笑,道:“诸位当班辛苦了,可惜我来得匆忙,手头有些不便,还请帮忙通报一声,不论长公主见不见我,稍时一定请大家吃酒。”
兵士只是冷笑:“你倒打得如意算盘,好话不要钱,可劲儿说,我若替你通报,便是坏了规矩,你走吧,不要再啰嗦了。”
青衫书生敛了笑容,叹了口气,道:“那便当我没有来过吧。”言毕将名帖随手丢下,撑伞离去。
那兵士见青衫书生走远,忍不住唾了一口,向一同站岗值守的同袍抱怨道:“这穷酸真不通人情世故!”
一个兵士应和道:“就是,这样冷的天,多少总得给我们兄弟孝敬点暖身的酒钱。”
又一个兵士道:“别指望了,看他穿着也不像有钱的样子。”
先前呵斥青衫书生的兵士仍旧不满道:“一路上有多少官员、乡绅、士子想求见安平长公主,长公主都不见,可也没见过这么不懂事的人。”
这时从驿馆内走出一队装束不同的兵士,为首者穿着散骑侍卫戎服,向众人问道:“方才我巡逻到附近,听到你们的吵嚷声,可是有什么事情?”
在驿馆外围值守的兵士齐声道:“没有!”
那负责巡逻的校尉点头,道:“没有就好。”
刚要转到别处,忽然发现不远处地上有张名帖,已被雨水浸透,上前捡起,展开一看,不由大惊失色,急声问道:“这帖子从何而来?”
“刚刚有个书生从这儿经过,扔下帖子就走了。”
“糊涂!快把他找回来!”
“是!”
“我亲自随你们去找。张侍卫,你快把这拜帖递到内院,转交给长公主殿下,快去!”
“是!”
驿馆内院,正房廊下,一位珠冠宫装的清丽佳人正望着檐角飞洒的雨水出神,正是安平长公主。
一个宫女装束的婢女快步从房内走出,手中拿了件五彩雀裘,披到安平身上,口中道:“殿下快回房吧,外面冷,仔细冻着。”
安平摇头道:“我不冷,紫云,你若冷就先进去吧。”
那个叫紫云的宫女道:“奴婢要陪着长公主殿下。”
安平不再出声,低头摩挲着手中的一支木签,木签上写着四句批语:“相见争如不见,执手相看泪眼。鸿雁哀哀归去,山长水阔人远。”
紫云见状,劝道:“殿下,依奴婢看,那个老道不过是在胡说八道,殿下何必放在心上?崔大小姐不是说了吗,此签还有一种解法,就是双双归隐,而非劳燕分飞。”
安平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或许吧。”
紫云又道:“宫中要殿下腊月二十三之前务必回京,奴婢瞧这天气,三五日都晴不了,若去江东后再赶回,时间怕是要赶得紧些。”
安平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道:“若明日还不放晴,就冒雨赶路,随行的将士们会辛苦些,给他们多准备些姜汤,再多给些赏钱。”
紫云应道:“是,殿下。不过,随行的那四位,您打算怎么处置?如今带到江东,难不成还要再带回京城?就算您不怕人笑话,太后娘娘也不会高兴的。”
安平想了想,道:“崔家姐妹倒没什么,崔小姐统领着一百多娘子军,她愿意留在安庆练兵也可,随我去京城也行,崔大小姐更由她自便。我不放心的只有李师父,待到江阴,若是驸马现身,我就放她走,若是驸马不现身,我就是再被人笑话,也要把她带去京城。”
紫云问道:“还有那个青楼女子呢?”
“自然不能留着她,以免败坏驸马的声誉。”又一个宫女装束的婢女从走廊另一端快步行来,手中捧着湿漉漉的拜帖,“奴婢绮云见过长公主,启禀长公主,这是散骑营张侍卫刚刚送来的名帖,说是驸马爷差人送来的,还请长公主过目。”
安平心头一跳,忙接过被雨水泡得有些变形的名帖,只见帖子上墨迹泅洇,污作一团,已看不清内容,只有左下角署名尚能辨认,“臣绉”二字跃入眼帘。
安平顿时觉得心跳加速,问绮云道:“这帖子是谁送来的?快叫他来见我!”
绮云屈膝福道:“遵命,奴婢这就去。”言毕领命而去。
安平面露喜色,对紫云道:“看来灵虚道长说得不错,驸马和我终会重逢团聚的。”
紫云也高兴道:“殿下是有福之人,自然会和驸马团聚的。”
安平点点头,张开双臂在紫云面前转了一圈,问道:“你瞧我这身装扮如何,是否需要添些首饰?要不要再补些胭脂水粉?”
紫云掩口笑道:“殿下就是不施脂粉,不戴首饰,也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驸马见了您,保准眼睛都挪不动地方了。”
安平听了,笑容舒展,道:“你这张嘴啊,越来越巧了。不过你跟在我身边较晚,没见过驸马,他跟京中那些自命风流的臭男人不一样,他可不好色,平日见我从不会盯着我看,就是有不自重的女子主动投怀送抱,他也不理睬的。”
紫云道:“不是奴婢不信殿下的话,只是猫儿没有不偷腥的,奴婢不信世上还有不好色的男子,如果有,也是没有被捉现行罢了。驸马毕竟和殿下分开很久了,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又不是和尚,怎会如女子一般为殿下守身如玉?”
安平的笑容登时凝固在脸色,情不自禁地喃喃道:“守身如玉,守身如玉……”
紫云也注意到安平的神情变化,凑到安平跟前小声道:“奴婢有个法子可以查出驸马有没有和别的女人勾搭,还可以拿住驸马的短处,只要殿下如此这般……”
安平有些走神,似是听进去了,又似没听进去,只是道:“我有些累了,你看着办吧,别太过分,不要惹恼了驸马,他轻易不发火,但是发起火来我也没办法的。”
紫云自信满满道:“殿下尽管放心,奴婢自有分寸。”
不多时,绮云快步跑回,气喘吁吁地对安平道:“殿下,奴婢打听清楚了,听说是个瘦高的书生,江阴人,自称沈七,要求见殿下,结果被守门的将士阻拦,扔下帖子就走了,吴侍卫正带人去追呢。”
安平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惊喜道:“是他,是驸马来了!我要去迎接驸马!”说完向院门处奔去。
“殿下,伞,伞!”
“殿下慢点,当心摔跤!”
紫云和绮云擎着伞在后面直追。
安平刚出第二进院子,来到第一进院子,就见一群将士簇拥着一个青衫书生走进大门来,不由停住脚步,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书生。
众将士一见,识趣地退开,自行回避,只剩那书生一人站在院中。
那书生自然就是沈绉。
骤然重逢,恍若隔世。对于安平来说,沈绉“去世”后,天是灰的,茶饭是苦的,熟悉的人是陌生的,周遭的一切都是无声的,每一天都是那么漫长,那么煎熬,那么绝望,仿佛一生就此沉沦。她常常坐着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想着和沈绉的过往点滴,自己如何刁钻地整治他,如何胡搅蛮缠地烦他,明明很在意他,却总忍不住气他,要他向她低头服软,要他抬眼看看她,要他好声好气地跟她讲话。然而她不顾脸面撒泼耍刁的后果是,他低头却不服软,认罚不认赏,眼神冷漠,声音冷硬,让她愈加生气。后来才意识到,他那时不过是借她的手来惩罚自己的背情和停妻再娶。浑河大汛,他奉旨救灾,她偷偷跑出京城去寻他,她对他的好,他不是无知无觉,他的回报是奋不顾身地保护她,那是他们感情最好的一段时光,同甘共苦,相濡以沫,除了那个她再不愿提起的噩梦。噩梦终结了他们逐渐融洽的感情,尽管他百般安慰,她还是难以接受现实,她主动远离他,冷落他,听从父皇的建议,搬到宫中长住,再也没有回过公主府,直到他“去世”。可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愿意远离他,只是她不能承受他对自己的失望的情景,她希望他可以早日纳妾,诞下子嗣。然而她等来的却是他下狱治罪,父皇下旨要她和他和离!她好悔,若是知道后来的事,她绝不与他分开,她甚至觉得是自己的冷落导致父皇对他动了杀机,让他丢掉了性命。为此,她每日每夜都在痛悔,不吃不喝,直到大病一场,从宫中传出父皇酒后失言,驸马尚在人世的消息,濒死的一颗心才又重新活过来,之后就为寻找他而忙个不停。天可怜见,她现在终于找到他了!
安平望着沈绉,脸没变,神情没变,只是身体消瘦了很多,看来他过得并不好,看在他受苦的份上,她就原谅他没去找她的过错吧。说起来,他也当真无情,放任她在苦海里挣扎扑腾,愣是一点消息都不透露,遇到冯远还设法逃走,避而不见,殊为可恶,这一点不能原谅。
沈绉见到安平也是感慨万千,两年多不见,安平出落得愈发成熟美丽,再也不是那个懵懂贪玩的小丫头了。综合稽查司探听到的消息,安平在他假死后,四处搜罗能人异士为己用,遍地撒网,自己居中统筹调度,心智和能力同步增长,再想摆布她可是难上加难。如今能指望的只有她对他的感情了,只是两年未见,她对他的感情变没变?俗话说,相见不如怀念,没见到的时候,思念主导大脑自动美化所想之人的形象,不断做加法,而一旦真正见面,才发现对方并没有自己想得那般美好,或者自己并没有自己认为的那般希望见到对方。真要是这样的话,此番相见,纯粹自寻死路。
沈绉见安平脸色不停变换,时喜时悲,时痛时怜,时忧时悔,知道对方正在梳理过往与现状,对方果然不再是那个只要自己对她一笑,就乖乖听话的单纯孩子了。
想到这里,沈绉轻叹一声,开口道:“安儿,你好吗?”
安平见沈绉眉头微蹙,满眼怜悯,心中一酸,泪水上涌,尽管有很多事要质问他,有很多话要责问他,可一听他说话,就什么也不想了,只想扑倒他怀里痛快地大哭一场。
安平抬脚向沈绉奔去。
沈绉暗暗松了口气。
安平还没跑两步,紫云向绮云使了个眼色,绮云立刻高声叫道:“大胆!来者何人,见了长公主为何不下跪?”
安平立刻停下脚步,她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
沈绉的心沉了下去,面无表情地看了眼斥责自己的宫女,撩起前襟,直直地跪了下去,双掌按地,俯首贴地,拜了两下,口中道:“微臣沈七,参见安平长公主殿下千岁,叩问殿下玉体安康。”
沈绉行完礼,一颗心已凉透。
安平见沈绉仍旧俯身在地,方想起来要自己说“平身”,沈绉才能够起来,忙上前扶起沈绉道:“驸马请起。”
沈绉站起身,安平伸手去握沈绉的双手,沈绉手往后缩,避开安平的手,道:“微臣手脏。”
安平见沈绉说话时并未看着自己,面上也恢复到往昔毫无表情的那种样子,知道他又生气了,顿觉委屈不已,泪珠忍不住掉了下来:“我嫌弃你了么?”
沈绉见安平落泪,终是不忍,举起双手道:“真的?那臣就把手上的泥擦到殿下的衣服上了。”
安平见沈绉双手上果然沾满烂泥,连着额头上也有,想起他平素极爱洁净,现在双手和额头膝盖都沾了泥,脏兮兮的,难怪心情不好,便掏了手帕帮他擦净双手和额头。
沈绉这才粲齿一笑,伸手握住安平的纤纤玉手。
安平也笑起来,心情轻松。
二人携手往后院走去。
不料沈绉忽然打了个喷嚏,安平登时紧张起来:“驸马穿得太单薄了。来人呐,快备香汤,水要热些,伺候驸马沐浴更衣。”
沈绉沐浴完毕,换上安平为他准备的黑色回纹镶边的白缎窄袖长袍,头戴束发玉冠,腰束黑色锦带,足蹬皂靴,整个人为之一变,气质愈发高贵儒雅。
安平满意地看着沈绉,道:“这次东巡,靖国大将军和忠武将军一路护送,很是辛苦,驸马先随我见见二位吧。”
沈绉点头。
二人刚到待客厅,陈勉和崔护还没到,随行的御医却来禀告:“启禀长公主,方才雪如姑娘和月娥姑娘饮食后呕吐,臣替二位姑娘诊视,发觉二人并未生病,乃是珠胎暗结,有孕在身,鉴于二位姑娘与驸马的关系,特来禀告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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