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欧府往事
?欧本霂早就吩咐厨房做了很多菜,刚到酉时就催促着布置,他自己就在厅内走来走去,坐立不定的样子让底下的人纳罕却不敢多问。
府内干活比较久的老人悄悄告诉他们别去多管,今日是特殊的日子,少爷的心情是很起伏不定的。
欧本霂派人出去,过了半个时辰,那人回来,见他一脸充满希望的表情,颇为为难的凑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听完下人的汇报,欧本霂的表情一下子失去了神采,但他没说什么,随意挥挥手让对方退下后,自己就呆呆的坐在桌前。
桌上的菜很丰盛,时间也不早了,但欧本霂却没有要动筷子的意思,只是很有耐心的坐着。
亥时末,欧府的大门又开了,有人进来。
欧本霂的表情重新变得愉快起来,他吩咐下人把桌上的菜拿去热热再端上来。
几个人往饭厅方向走来,欧本霂兴冲冲迎到门外,刚喊了一声:“爹......”,脸上的表情就僵住了。
他看见父亲身边站了个陌生人,一个长得温婉可人,身材纤细的女子,眉眼之间竟有几分熟悉。
欧本霂死死盯着对方看了一会,直看得女子惧怕的往欧巡身后缩了缩。
“霂儿,你看什么呢?”欧巡不是没察觉他的眼神,却还是问道。
“爹,你可还记得今日什么日子?”欧本霂面对欧巡不甚温和的话语是毫不退缩,也同样冷冰冰的回问。
欧巡遣开其余人,但把那个女子留在身边,他一边往屋里迈,一边说道:“你娘的生辰,我岂能忘记。”
欧本霂听他这么说,脸上的神色完全没有松动:“既然是这样,您还带这样一个人回来做什么?”
欧巡坐在椅子上,并不答话。
欧本霂沉不住气,走到他身旁,说:“您平日里带多少个小妾回来都罢了,今天这种日子,您也做得出这种事?而且这女人,”他指着站在欧巡身后惴惴不安的女子,毫不客气,“您也不看她那张脸?这分明要羞辱娘亲?”
欧巡一拍桌子:“放肆!你现在是要教训你的老子怎么做人?”
欧本霂冷笑:“枉您还总自称多想念娘,什么忌日大拜,什么收藏着娘生前的旧物,什么修葺墓穴,也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吧。”
欧巡站起来,出人意料的给了他一掌,把身后的女子吓得一下子跪倒在地:“反了你!你也配在这里一口一个我对不起你娘?不想想,要不是执意生下你这个不成器的玩意,你娘何至于早早的就去了?如今长了些年纪,倒在这里对你爹指手画脚!”
欧本霂捂着脸在那里听他说到最后两句,浑身一颤,但很快便又反击:“是,您说的都对!但别忘了,那时候娘的最后一面,您是因为什么没有去见,她至死的时候还念叨您的名字,记挂着您最爱的那件衣服才补好来不及跟您送去。”
“娘到死的时候想的还是您会不会冷着,您当时又在什么地方呢?”他一字一顿的说道,“真想知道百年以后,您见了娘,有没有面目跟她说说您这些年对她是怎么个怀念法子。”
说完便气冲冲的出了门,也不管身后的欧巡什么反应。
欧巡愣愣的站在原地,好久都没有动作,连身旁女子伸手去搀他都被他一手推开。
欧本霂步伐凌乱的走回自己房内,气急败坏的赶走下人,把自己关在房里。他独自一人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呆,目光移向一旁的柜子,便站起来拿了钥匙打开柜子。
柜子里有个做工精美的箱子,同样是上了锁。欧本霂把箱子抱出来,放在桌上,箱子虽然大,抱着却不算非常重。他把箱子轻轻放下后,在一大串钥匙里,只一摸,便确定了哪一把才是对应的。
欧本霂的动作慢了下来,很小心的把钥匙插入锁孔内,像是怕弄坏这个锁。
他扭动钥匙,转了两圈,金色的锁应声而开。
欧本霂缓缓推起箱盖,看着箱里的东西,本来脸紧紧绷着的他此刻马上放松了,要是下人们看见现在的他的表情,一定会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
此时的欧本霂脸上是平日里谁都不曾见过的神情,他的表情很柔和,只看他现在的样子,任谁都不会想到他就是那个性格恶劣,奸诈多疑的欧府少爷。
上了这么多个锁的箱子里并不是什么珍奇异宝,也不是欧家犯过什么事的把柄,只是些寻常的小孩子玩意,看起来有一定年头了。
欧本霂从箱子里拿出一个不算很大的布老虎,箱中还有好几只,颜色花纹不一。他细细端详了一会,又从箱内掏出个拨浪鼓。
欧本霂的表情很平静,眼神也很温柔,像是沉浸在某种情绪中。他捻着拨浪鼓轻轻转了几下,弹丸打在鼓面上发出了咚咚的清脆响声。
一个大男人在安静的房间里独自玩着一个旧的拨浪鼓,这画面怎么看都觉得有些突兀。
欧本霂却饶有趣味的又转了几回才放下。箱子里的东西不少,但是都零零碎碎的,欧本霂一样一样细细看了又轻轻放下,像是特别怕弄坏里面的东西。
他在底下拿出了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纸张泛黄。他慢慢展开,抚平,纸张上面用墨水画着个人像,稚嫩的笔法勉强看得出画的是个女子,但五官却分辨不出是谁。
欧本霂拿着纸看了好久,才从嘴里吐出一个字:“娘......”
刚说出口就哑了声,低下头,细看可以发现他的身体正微微颤抖着。
很久以后他才重新抬起头,眼里有不明的水光。
仿佛很疲惫的叹了口气,他把所有布老虎都放在自己的床上,然后躺在其中,闭着眼睛,喉咙里发出了一些断断续续的声音。
欧本霂的声音本来属于比较清亮的类型,此时听起来却含含糊糊,就像踩在暴雨过后的泥坑中,让人听着心情并不愉快。
他反反复复的哼着,终于能勉强辨认出是一首童谣。
“娘,您真狠心,”忽而,他停下哼唱的调子,低低的说着,“霂儿很想您啊,您知道吗......”
另一边的欧巡也不轻松,他赶开带回来的女子,吩咐手下人远远走开,自己一人在院子里慢慢踱步。
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也只有这么一棵树。欧巡抬头望着,开满黄色小花的大树,想起几十年前,她嫁与自己的那夜。那时意气风发的自己掀起红头帕,看着羞涩的她,脑中一下子想到古书上的词。
他不是迂腐的读书人,在这一刻却觉得古籍上的描述是如此的贴切,也在多年之后,无意中再看起这几句,又想起了这时候的她,也只有她能担得起这几句。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身穿喜服的他望着自己的新婚妻,脱口而出就是这几句,逗得本来还面有羞赧的她扑哧一笑,低声说:“呆子,第一句话怎么说的这些?”
二人家里是世交,从小便有来往。欧巡见她嫣然一笑竟比往日更娇美数倍,心里如被羽毛轻撩得痒痒的,便笑道:“夫人说的是,洞房花烛夜,岂能做个满嘴酸词的文人。”说着便凑到她身边。
她喜欢桂花,欧巡便着人四处寻着了一株金桂幼苗,年轻的夫妇二人在院子中亲手载下。她欢欣的望着只有半人高的小树苗说:“日后等着树苗长成大树,每年中秋我便采了桂花,给你酿桂花酒,做桂花糕。”
“哎哟,我的娘子待我真好。那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他笑道。
她没有食言,第二年桂花树便开了花,虽然开得不多,她还是细心的收集了干净的花瓣,做成桂花糕给他吃。
欧巡不算喜欢甜食,但是她做出来的桂花糕晶莹剔透,有些还特意做成漂亮的花朵状,重要的是这些桂花糕全是她一个人亲手做的,即使他的对甜糕兴趣不大,还是很开心的拿起吃。
桂花糕柔软冰凉,入口即化,带着丝丝甜味,清香温和的在他的嘴中蔓延,吃完一块,竟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欧巡禁不住又拿起了一块。
她坐在一旁,双手托头,笑意盈盈:“慢点吃,别噎着了,喜欢的话我以后还给你做。”
这桂花糕就像她,温柔甜美,没有牡丹那样美得惊天动地,却让人久久难以忘怀。
她怀着霂儿的那年中秋,笑着说:“等我们的孩子出生后,你可不能抢着吃那桂花糕。”
青年欧巡笑呵呵的搂着她,望着那棵已经长得和他差不多高的桂花树,故意说:“哎哟,这小家伙还没出来就先和我争了?我可不依,又争桂花糕,又争你,真是讨厌的家伙。”
“都当爹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她娇嗔道,“和个小娃娃争,也不怕被笑。”
“这样吧,你把桂花全部酿成酒,做成桂花茶,我看他还和不和我争。”
二人并肩站在桂花树下,仰头憧憬着未来。
“你说,孩子会像你还是像我呢?”
“女孩儿像你,男娃娃还是随我吧。若是个女孩儿,你就教她做这桂花糕,想来我家小女儿是不会跟爹爹争小小的桂花糕的。如果是个小子,谅他也不敢跟老爹争桂花糕吧,有异议揍一顿就好了!”
“阿巡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孩子还没出生已经开始算计这地方了?”
有外人在的时候,她只叫自己老爷,但是只有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她就总会唤他的小名阿巡,这是在家时候父母才会喊的,自从父母过世后,便只有她这么叫他了。
欧巡特别喜欢她这么叫自己,每当听见她叫自己老爷的时候,总觉得生分许多,好似二人不是一对夫妻。叫他阿巡,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妻子对着丈夫说话。
她的声音很柔和,就像三月的春风,无论他在朝堂中受了多少气和遇到多少不顺心的事,回到家后听见她这么喊自己,很多烦恼都消去了。
“反正啊,千算万算都是为了我的好夫人。”青年欧巡敛了戏谑的笑,一脸认真的牵起妻的手。
她浅浅笑着:“我只要你好好的,孩子好好的,一切就好。”
“嗯!就这么着,明年的桂花还是一半用来酿酒,一半用来做桂花糕,反正奶娃娃还小,吃不得点心。”
“哪有这么馋的爹啊,”她故意装出一副担忧的样子,“脑子里除了桂花糕还有什么呢?”
“还有我的好娘子啊。”
青年欧巡笑着把她搂入怀中,望着开得灿烂的桂花树,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笑容褪了大半,虽然朝堂中的明争暗斗已经日渐激烈,他却从来不在家里把那些烦心事透露一丝一毫。
他只要她每日快快活活的做做女红,酿酿桂花酒,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便好。朝堂上的那些不见刀光剑影却能置人于死地的肮脏事情没必要被她知道。
等他们的孩子出生后,无论男女,他都会好好养育。青年欧巡想,有了孩子后,白日里当他在朝堂上忙碌的时候,妻子大概也会比现在更开心些,说不准有了孩子后还能让她更有活力。等他在朝里站得更稳,那他也就有更多的时间陪她了。
他幻想着未来,情不自禁又低下头,很轻的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这棵桂花树应该会开得越来越好,以后会有更多金桂吧,等到他们老了的时候,长出来的金桂就不用纠结是用来做桂花糕还是酿桂花酒了。
到时候,中秋节与他们围坐在桂花树下的除了儿子女儿,应该还有他们的孙子孙女,济济一堂,好不热闹。
青年欧巡想着,又重新露出了笑容。
然而世事茫茫难测。
谁又想到呢,没过几年,她竟撒手而去。
这样好的她,竟是这样早的走了。
再也没有人在他耳边撒着娇喊“阿巡快帮我描眉”。
再也没有人在桂花树下和他说“明年桂花应该有更多,我还可以做些糖渍桂花”。
再也没有人在他夜深应酬归来煮一碗热腾腾的醒酒汤,望着他心疼的说“快喝了早些歇下吧”。
她死后,欧巡再也没有吃过桂花糕,也没有喝过桂花酒。哪怕京城东那头的陶陶居的桂花糕是皇帝吃了都赞不绝口的,他也不曾尝过一口。
曾有个小妾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他喜欢吃桂花糕,依葫芦画瓢也做了一回,那桂花糕刚端上来就被火冒三丈的他打翻在地,小妾也被他唤人撵出去找人牙子卖了。
他就是变得这么的不讲道理。
院子里的桂花开了又落,往日他走过都不想多看一眼,下人更是不敢接近,后来霂儿长大了些,倒是年年采了让人去酿酒和做桂花糕。他兴趣索然,也不管儿子捣鼓得怎样。
这么多年竟就这样过去了。
欧巡抬头望着早已枝繁叶茂,亭亭如盖的桂花树,想起当年正当壮年时和她肩并肩说着些甜蜜的话语,如今只剩他花白了头发和胡子,茕茕独立。
平日里在朝堂上人见人怕的当朝宰相,此刻看起来竟然有种不堪一击的脆弱感。
今年金桂还是开得和往年一样好,清香飘满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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