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躺在手术台上，我的身体如四年前一样冰冷，同样的病房，同样的手术，同一个医生，同一个病人，心境似乎同也似乎不同。
四年前，直到上了手术台，我才知道自己怀孕了，我的心痛无以言表，只顾声嘶力竭的哭泣，仿佛眼泪是一剂镇痛剂，只有流干了泪，心痛就会好一点。
四年后，我依然心伤，却没有流泪。
四年前，医生被我哭得烦躁，大声斥责：“既然还是学生，就应该更自爱一点，现在哭有什么用？早知道这样，当初脱裤子的时候就别那么爽快。”
话很伤人，当时却没觉得脸红，没觉得无法接受。
四年后，她说：“一个人来的？回去后好好休息，一个月内生冷硬的东西别吃也别碰，还有，不能同房。”
可能在医生眼里，流产都没人陪同的女人，只有两种可能，一、游戏人生；二、伴侣禽兽；三、直接被抛弃。
两次都一样，打了麻药后，我昏昏沉沉的睡去，但仅是睁不开眼睛，意识无比清楚，我甚至能听到手术刀在我体内摩擦的声响，那是血肉分离的声音，我屏气凝神想听得更仔细，却听到医生说：“可以了，到外面休息一下，就可以走了。”
孕育一个孩子需要九个月的时间，而杀死一个孩子，不过几分钟。
医生从来不是凶手，不负责任的父母才是刽子手，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应该受到惩罚。
看着医生将器皿中的血水随意的倒入下水道，我的心痛无以言表，却只能咬紧唇往外面走。
那是我的孩子，拼命想在我的肚子里发芽，却被我生生扼杀了的我的孩子。
我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休息，无比颓然。我旁边坐着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也是刚做完手术，却还在跟身边的小男友打情骂俏，两个人都看不出一丝难过的表情。
广告里说，无痛人流技术纯熟，对身体没有伤害，或许吧，但有时候我真的宁愿这世界上没有这项技术，无论男人女人，身不痛，心都会逐渐麻木。
看着他们，我又想起秦皓轩，他现在在干什么呢？他如果知道我自作主张拿掉孩子，会不会很生气？想到他，我的眼泪不自觉的流下来。无论四年前还是四年后，每次情难自禁，擦枪走火后，秦皓轩都阻止我再吃药，他说：“如果怀孕了，我娶你便是。”
可是无论四年前还是四年后，他都没有兑现承诺，甚至，他从来都不知道。
休息了一会儿，我感觉好了一些，就起身往电梯口走。等电梯的人很多，电梯门一开，人流便争相恐后的往里面涌，我无力又无奈的站在一旁，也不想去抢。正考虑要不要干脆走楼梯，就听到有人叫我。
我回过头，看到一个人从身后的手术专用电梯里出来，想是刚做完手术，他还穿着手术服，戴着手术帽。他快速走近我，一边走一边摘掉脸上的口罩，是郑秦。
我一惊，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却还是不动声色的勉强一笑：“郑秦，好久不见。”
“是很久没见了，你还好吗？”
“还好，你呢？”
“也还好。”
很客套的话，说出来感觉怪怪的，却又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自那次医院一别，我跟他怕是有三个多月没见了吧，他没再联系过我，而我似乎更没有理由可以找他。他似乎瘦了许多，虽然精神不错，但脸上却没了我们初识时那种亮眼的神采，跟我说话时也没了那种虽然戏虐、狡黠却不讨厌的坏坏表情。
“你怎么在这里？”我们几乎异口同声，我是找不到其他能说的话，不知道他是不是也一样。
“哦，我们医院跟这边医院有个联合手术，刚刚做完，都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他笑笑。
“哦，这样。”
“你生病了吗？脸色这么不好？”
“哦，一点小事，不打紧的。”
“你还没吃饭吧？要不等我下楼换了衣服，我们去吃饭。”
“我……”
我正想不出如何推辞，胳膊就被一个护士拽住：“还好你还没走。“她一边喘气一边说，“你的药忘了拿，记得回去要按时吃，还有，你虽然是早孕，但毕竟已经快两个月，所以手术的损伤会更大些，回去一定要注意休息，最好多卧床几天。”
“哦，知道了，谢谢。”我接过药，表情有些不自然。
我看到郑秦的表情已经变了，温和不再，笑容僵在脸上，棱角分明的五官也变得冷硬，他看着我，满是红血丝的眼睛里写满心疼。我别过头，不敢再看他。
过了良久，耳边才想起他有些低哑的声音：“是皓轩的孩子？”
我不说话，咬着唇，算是默认。
他看我的表情，就已了然，我听他吸了一口气，语气里带着些许鼻音：“他知道吗？”
“不知道。”我终于开口，“不要告诉他，好吗？”
“为什么？”
“答应我好吗？”
“我先送你回家。”郑秦说着，拉住我的手。
“不用了，我叫了兰蔚过来接我。”
我说完，抽出被他抓住的手，顺着人流走向电梯。电梯门打开，走进去的刹那，我最后对郑秦说：“不要告诉他，算我求你。”
电梯外，郑秦高大的身影显得尤为颓然，他看着我，没有拒绝，亦没有答应，只犹如雕像一般静默的站着。
兰蔚说，我应该跟郑秦在一起，她说虽然她不是特别了解郑秦，但她总有一种感觉，如果我跟郑秦在一起，一定会很幸福。因为郑秦的笑容总是明朗，我跟他之间也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扯不清道不明的过往，他接触的那段日子里我眉眼间也总是带着笑，简单而快乐。
兰蔚说的对，也不对。或许跟郑秦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都可以很开心，很随性，很开心的笑，无所顾忌的笑，但这笑却跟幸福没有关系。郑秦带给我的如春风化雨般的快乐，简单却也苍白，缺少的不过就是我对他的爱。没有爱，没有期许，好与不好也不去深究，便愿意乐在当下。
然，对女人来说，只有被自己所爱之人爱着才会真正感到幸福。
纵然，爱与痛往往相伴而行，我们也宁愿做扑火的飞蛾。
跟秦皓轩在一起，我虽然会痛，会受伤，但笑的时候，总会觉得幸福，觉得人生的追求也不过如此。其实，即使到了现在我依然觉得，如果抹去秦皓轩母亲最后对我说的话，跟秦皓轩在一起的那些时光，简直美得像童话。
我也曾是童话故事里，被他深深爱着的公主。
只是，记忆就像女人脸上的斑点，从来只能淡化，不能抹去。但，即使再淡，也还是斑。
打胎的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兰蔚。不是不想说，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其实我真的很想有个人来陪陪我，可是，谁可以呢？
在家里躺了两天，就着冰箱里的存货，胡乱炖了些汤，除了有一丝盐味，什么味道都没有，我真佩服自己居然喝得下。这期间，我妈打了几个电话给我，一直问我最近身体怎么样，过得好不好，每次我都硬忍着想哭的冲动，骗她说自己过得很好，每次我都不敢多说话，唯恐被她听出端倪。
第四天晚上，我感觉自己已经恢复得差不多，除了脸色依旧苍白，还需要自觉遵守那些或是老祖宗传下的或是现代科学要求的条条款款，其他外在看起来倒与常人无异。我仔细梳洗一番，确定不会被兰蔚看出问题，便给她打电话，让她给连续吃了四天白水肉汤的可怜人弄点好吃好喝的送过来。
当然，我特别跟她强调，我最近上火，饮食一定要清淡。
正躺在沙发上流着口水等兰蔚，便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一喜，忙从沙发上跳起来，小跑着去开门，心想这丫头今天还真快，待会儿可要好好表扬一下。
门一打开，我就笑不出来了，因为我看到秦皓轩黑着一张脸站在门外。他的样子很是狼狈，平日里梳的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凌乱不堪，领带几乎快被扯掉，衣服上也满是污渍，左脸靠近唇角的地方乌青一片，甚至渗着丝丝血迹。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也吃不准他此刻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一时怔住，寻思着是否要让他进来。
秦皓轩看到我，脸上的表情极其愤怒，一双眼睛血红的像是要吃人。我心下狐疑，难道他知道了我偷偷打胎的事情？狐疑之后就感到害怕，我大脑里瞬间闪过的念头是——关门。我手上刚有了动作，门板便被他按住，一用力，我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
“秦皓轩，你要干嘛？”我感觉自己紧张得连声音都变了。
秦皓轩不理我，一甩手，门板被震得响天动地。他站在我面前，也不说话，只死死的盯着我，那感觉仿佛我是他的杀父仇人，他恨不得用眼神将我就地正法。
我被他盯得心里发毛，终于鼓起勇气，后退一步，指着他的鼻子骂：“秦皓轩，你到底发什么神经？”
“为什么？”他的声音冷得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带着明显的怒气和痛意。
“什么为什么？”我继续嘴硬。
“为什么偷偷打掉我的孩子？”
他终于忍不住暴吼出来，同扣住我的手，一用力，将我压在沙发上。他的力气很大，我感觉自己的骨头口快被他压断了，我疼得直吸冷气，却仍是不服输的望着他。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平时不是很能说吗？我现在给你机会解释清楚。”
“因为……”我本想告诉他因为我吃了药，孩子不能要，但看着他暴怒的样子，我突然想起那些不该回忆的往事，这句话便想堵在了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
“因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没必要知道。”
“我没必要知道，那你说谁有必要？”他突然伸手掐住我的脖子，“郑秦吗？你为什么告诉他？难道是想告诉他，你马上就是自由身了，马上就可以跟他双宿双栖了？那你有没有问问他，他会不会要你？”
我被秦皓轩掐的喘不过气，我觉得很疼，感觉自己的脖子似乎都要断了，但我却并不觉得害怕，大不了他掐死我，死在他手里，一了白了。只是我生气，秦皓轩他疯了吗？他明明知道我跟郑秦不可能有什么，即使不相信我，难道连自己的兄弟也不相信吗？他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
就在我以为自己真的快死了的时候，秦皓轩放开了我。我立马伏在沙发上，剧烈的咳嗽，我的大脑蓦地一片空白，只喉头疼得厉害。
秦皓轩颓然的坐在沙发上，语气里没有了怒气，却透着深深的疲惫和心痛：“你就这么讨厌我妈？就这么恨我吗？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会满意？我知道那件事伤害了你，因为尹希苒错怪你也是我不对，但我已经尽力最大的努力解释、弥补，你为什么还是不肯相信我？我爱你，所以我宠你、包容你，我自问无论四年前还是现在，都是全心全意对待你。可是你呢？一次次将我的心撕成碎片。”
听着他的话，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我竟然，无言以对。
“你偷偷打掉我们的孩子，是不是想告诉我，从此之后你林犀跟我秦皓轩再无半分瓜葛？”
秦皓轩转过头看我，漆黑的眼眸里透着彻骨的凉意，我知道，这一次我是真的伤了他。我张了张嘴，终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的心又何尝不痛。我其实好恨我自己，恨自己固执，恨自己计较，恨自己狭隘，恨自己记忆太好。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明明好想跟他重新开始，好想将那些秘密彻底掩埋，好想好好爱他。爸爸的事情我已经后悔了，为什么还要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秦皓轩见我不说话，也不再说话，他站起来往门口走去，关门的一刹，他说：“我以后不会再出现。”
听见关门的声音，我再次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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