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章 万丈红尘湮没谁
我闭了闭眼，是啊，他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他拿什么能够威胁得到懂法力又会捉妖的道士？
夜空中划过一道闪电，我趁着臭道士再次对着李三思轻蔑的哼了一声的空当，突然发力从地上弹起来，用力挣脱了臭道士，然后夜色中突然一声惨叫，我记不得自己做了什么了，总之再一道闪电划亮天空的时候，我看到臭道士一手捂住胸口一边连连后退了几步，他的指缝间不住有鲜血潺潺流出，混得雨水不住流下。
“我……我……”我后退了几步。然后又眼睁睁看着臭道士又再冲我高高的举起了手中的桃木剑，剑身直指向天，有电光从空中劈下缠绕在剑身，滋滋流动。
李三思最先醒悟过来，他上前一把推开我，我被他一推再次摔倒在泥地里，他还在冲我大叫：“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啊笨蛋！”
我愣愣的从泥水里爬起来：“那你呢？”
我想跑，我想拔腿就跑，跑得远远的再也看不见这臭道士。可是现在我的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一般站着，望着李三思一动不动。
“他要抓的是你你管我做什么？”
臭道士双目紧闭，手中桃木剑身上缠绕上来的电光越来越大越来越剧烈。这一劈下来，势必会令人魂飞魄散。
李三思突然冲上去抱住了臭道士正在施法手臂，扰乱了臭道士的法阵，他回头冲我大喊：“你快走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难道你想死在这里吗？”
我不想死在这里……
我想活着……
我想活着再见到你！
我一步步的后退。
李三思的眼睛急切的望着我，不断的催促我快逃，快逃，快逃，快逃！
快逃。
大雨淋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我努力的望着李三思焦急的脸。
我想记住他。
永远也不会忘记。
“你等我回来找你！”
我大叫一声就突然转过身，往前拼命的逃去。
我要逃。
我要活下去。
因为我想再见到你!
大雨越下越大，湿透了眼前的一切。
李三思，我会活下去的。
你也会活下去的对吗？你会等着我回来找你的，对吗？
……
天空雷声不断劈落，我在怯懦的逃亡中放声大哭。
雨势越来越急，我觉自己的身体仿佛不再是自己的，耳边是风雨交加的声音，天空中的雷不断的在头顶劈落，却竟然没有一个劈在我头上将我的魂魄劈散。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也许跑了很久，也许跑了没有多久。
耳边一直回响着的，是绿湖书院绵绵春雨中不断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春城何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xia）……
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
小雨纤纤风细细，万家杨柳青烟里……
……青斗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脸上越来越多的泪水混着雨水不断流下，那种灼热的感觉烫得我不知所措。
好想再见到他。
好想亲口告诉他一声，其实我很喜欢他……
我想对他说，我以后再也不会欺负他了，让他不要再生气。
我再也不会联合所有的同窗一起排挤他了……
他会原谅我吗？
他会讨厌我吗？
……我还想……还想要问问他，问他也喜欢我吗？
像喜欢小仙女一样喜欢我吗？
他是何时喜欢的我呢？
和我一样，不知不觉就喜欢上了吗？
可是，若他不原谅我该怎么办？若他仍然讨厌我怎么办？若是他不喜欢我呢？
又怎么办？
心中的难过越来越大，堵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也不知道自己停下来的是什么地方。只知道在我停下脚步的那一刹那，身后巨大的爆破声夹杂着强大的气流波及了好远好远。
李三思……
李三思！！！
我突然转过身，向着来时的方向没命的跑去！
石头划破了我的腿，树枝割破了我的脸……
大雨还在下，我的心却被恐惧狠狠的攥住，紧紧的，不留一丝余地！
他说过他不会有事……
我也说过我会回去找他……
只是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等我赶到逃离的地方，那里却只有一个深深大坑，还有四周被灼焦的树木可怜的在雨中微微颤抖。
李三思呢？
臭道士呢？
我开始围着那个大坑打转，嘴里不断的呼唤着李三思的名字。
没有人应我。
我用两只手拼命的在地上刨坑，仿佛李三思就躲在地底，只要我把土扒开他就能出来见我。
待到牛头马面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两只手已经根根见血。
我问：“你们是带我去见李三思的吗？他死了？”
牛头看向我的眼神有点复杂：“小水……我们是来告诉你一声，你以后回不了地府了，阎王让我告诉你一声，你本来就不属于地府，如今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吧。”
我怔了怔，然后又问：“你们不带我去见李三思吗？”
牛头的目光更复杂了。他看了看马面示意让他说，然后自己退到了一边。
马面嗔怪的瞪了一眼牛头，然后踌躇的看着我，沉吟了半晌方道：“小水，你别固执了，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李三思了。方才那老道引动天雷，两人已经魂飞魄散了。”
我又愣了愣，然后转过头一声吭的继续用手刨土。
大雨下得很急，不断冲刷着四周的焦灼。
耳边都是雨声。
牛头与马面似乎站在我身边对我说了很久的话，可我却记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了。
然后他们走了。
我继续挖土，地面上被我用两只手硬是刨出一个深坑来。
李三思在哪里呢？为什么总是找不到？
我心中焦急手下更快，指甲早已断裂，手指头被土里的碎石割得血肉模糊。
“阿弥托佛，善哉，善哉。”一个声音被雨水打得零落不清。
我手下顿了顿，回过头，看到一个白衣僧人正站在不远处一脸怜悯的望着我。他似乎在那里站了很久，雪白的僧袍已经被雨湿透了，不住的往下淌着水。
“臭书呆……”我喃喃的叫了一声。
他是我在凡间的第一段情，我忘记他叫什么名字了。只知道他后来莫名其妙的出家，然后成了佛。
臭书呆冲我合掌一揖：“施主好记性。”
我呵呵傻笑两声：“臭道士说我是妖孽，要收了我。你这和尚也是来收我的么？”
“阿弥托佛。正是。”
我猛的收住了笑声，沉声道：“我不会被你收的。臭道士收不了我，你也别想收了我。”
臭书呆看向我的眼神，无上慈悲：“红尘苦海，回头是岸。你本是佛前青灯的灯芯，自带三分佛性，只可惜落入凡尘流入奈何桥下。奈何桥下冤魂无数，你沉入其中千百万年，凭着河中之水所承载的鬼魂怨气方化为妖，周身怨恨戾气难平，还是随我回归灵山清净之地，方可化解。”
“哦。”我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化解之后又如何呢？”
臭书呆又合了一掌：“重做灯芯，侍奉我佛如来。”
“重做灯芯？”我怔了怔，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突然觉得很好笑。
从最初之始，我的记忆便开始于奈何桥。最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完全的形态，只是日日潜在水中偷偷的看奈何桥上来来往往的亡灵，才照着他们的样子化为人形。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我，我只能潜在水中观察着自己所见到的一切，学着说话，学着穿衣走路。
鬼魂们每每入到阴间总要大闹一番，只因留恋着凡尘中未了的人或者事。他们或是牵挂独留凡间的老母无人照料，或者是担心妻儿受人欺凌。又或者是冤死的鬼魂要嚷嚷着回去报仇。
那个时候，我对他们的一切都感到很好奇。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爱恨情仇。
好奇之余，我又开始羡慕，羡慕他们可以拥有那些丰富多彩的感情，拥有可以让他们担心或者怨恨的人。
我也想成为一个人。
我也想拥有那些感情。
我不懂，于是我就开始学。
我开始从水里出来，开始试着同岸边的鬼魂们交谈、和地府的鬼差说话。
虽然他们都很怕我。但是我还是和他们学了不少“人”的东西。
我开始向往人间，向往人间的一切。
我想看看塞外的大漠孤烟，江南的桃红柳绿。
美好的女子，翩迁的少年。
我曾经想过，若是有一天，我成了人，并且能遇到一个真正爱我的人，那我这一生，便是圆满了。
只不过，那时的我却忘记了，我是一只鬼。
我不过是一只水鬼罢了。
不，我连水鬼都算不上，鬼是人变的，而我，是灯芯变的。
我好不容易投胎成了“人”，也慢慢的学会了人的感情。我觉得我自己现在终于像是个“人”了，可现在，面前这个人，却要我重新做回灯芯？重新做回无知无觉无欲无求的灯芯？
我斜视着臭书呆，从喉咙底哼了一声。
臭书呆并没什么表情，却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一般道：“本就无情，就算学得再像又能如何？一件死物，也枉想参透世间情爱？”
……
他在轻视我！
我双手死死的抠进土里。
他轻视我，他看不起我。这个认知几乎让我狂跳起来。不过很快，我又冷静了下来。
“你在记恨我吗？”我幽幽的道，“当年我说了那样的话，你仍旧在记恨我？”
当年我不懂什么是情，因为臭书呆喜欢我，所以我觉得我也应该喜欢他，我一心一意的对他，像人间所有爱情故事那样，非卿不嫁。
可是到头了，终于因为我一句无心的话将所有都毁了。因为我不懂情，所以臭书呆就记恨我？
“记恨你？”臭书呆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手中的佛珠捏得紧紧的。他就那样看了我半晌，良久才松了一口气道：“我已是出家之人，红尘之事与我再无半点关系，今日前来收你，乃是奉我佛之命。”
他还是要收了我？
我知道自己绝对没本事与他本抗衡，只能挑衅的扬起下巴：
“很好，那你便来收我吧！”
我闭上眼睛，将头抬得高高的，等他来收。
黑夜无边无际，凄风伴着冷雨。
我抬着下巴等着，耳边的雨声一直不曾停过，雨水顺着脖子流入衣襟。
过了很久很久。我睁开眼，看到面前的人不动如山。
他看着我，目光难测。
过了不知道多久的时间，臭书呆手中的禅杖忽然“哐啷”一声落在地上，雨水不断的浇在他的身上，他在我面前慢慢的转过身。
他走了。
他不收我了？
我看着他身着雪白袈裟的身影在雨中慢慢的离去，却不知为何突然想仰天狂笑。
这就是男人？
我目送他孤寂了千年的背影慢慢的离去，嘴角不由自主的扬起一个嘲弄的笑。
“你也配成佛吗？”
我望着他的背影轻轻的道。
他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
“你贪恋红尘，贪恋人间情爱，凭你也配成佛？”
臭书呆的背脊有一瞬间的僵硬，他没有转过身来，我却在雨中对着他的背影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沧桑，写不尽的悲凉。
这就是佛？
心中仍旧放不下前尘过往，仍旧贪恋红尘的佛？
我仿佛遇见天底下最好笑的事一般，笑得一刻也不停，笑得疯狂，笑得涕泪交加。
臭书呆肩膀动了动。
“你会后悔的。”
他说。
后悔？
我笑得更疯了。
后悔没有被你收？后悔没有化为一根无知无觉的灯芯？
夜雨凄迷。
那道雪白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他走了。他没有收我。
我的笑声渐渐止住。
他没有收我。
那我呢？
我该到哪里去好呢？
地府回不去了，李三思死了。
天大地大，却无我容身之处，我该怎么办呢？
红尘万丈，写不尽的结局。我一直以为自己只是那个看戏的人，看得久了，就自己也想要试一试，唱一唱。
可一旦入戏，却发现这一曲已是终了。
水袖半掩，粉黛凄凉。暮鼓一声一声催人上路，徒留我一人站在原地，仍旧无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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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两更，稍后还有一更，补前天没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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