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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石破天惊空算计


  

  春风入帘帏,惊醒十年梦。

  不愿再做梦的时候,睡眠就少了许多。

  长信宫外,眼望之处,都是宫殿,高高的檐角连绵。近处是一个一个分明,再远处就互相重叠错落,更远处的已经浑然一体。

  而人与人之间似乎正好相反,走得越近了,离得更远了。

  皇上说,他还要在西郊附近再建一处宫殿。

  他的声音很轻,差不多要被车轮声所遮盖。

  我惘然地看了他一眼,盖那么多宫殿做什么?

  他的手抬了起来,却是那只伤手,我们都怔住了,我的惘然消失不见,他的叹息声隐于喉间。

  放下了车帘,车内顿时暗下来。阳光透过浅黄色的帘子,浅浅地晃着。

  “不知何人令皇上如此着急?”

  包扎伤口的布隐隐有血渍溢出,他却显得无所谓。

  “是一位长者,在陵阳的时候,是他救的你。他现在就在曜的府里,关于血蛊他可能知道得多一些。”

  我努力的回想……救过我的长者?茫然无丝毫的印像。

  “血蛊?”我差点忘了,文杏说在我身上种了血蛊。那是什么东西?我的眼睛里充满了疑问。

  皇上的目光穿过厚重的帘幔,似乎看穿过去:“很久以前听说过,那也是一种巫术。利用人的血和生辰八字,加上咒语,就会将人变成嗜血者……”他顿住了,目光收回落在我身上,“我也只是听说,你全然没有这种反应,或许我是庸人自扰。”

  我苦笑一下:“这么狠毒的巫术,若为世人所熟知,岂不是大大的糟糕?纪氏怎么会想到用这个法子?”

  他的目光再度移开,显得那么的虚无飘渺:“也许,我们只看到了表面……”

  他似乎还有话,但没有说出来,只是闭目养神。伤口会一阵一阵的发痛,这也困扰着他,同时也困扰着我。

  他为纪氏挡下那一支金钗,真的令我到了如此介怀的地步吗?我在心里想着,他或许是为了要留下她,问清楚血蛊之事,这样想,心里便好受一些。

  御医处理皇上伤口的时候,金钗拔出放在盘子里,赤橙色的金子上缕缕血丝因为离开了人的体温慢慢变得惨淡。

  我也闭上了眼睛,脑中却出现那只手挡在金钗之前的情景,仿佛金钗刺中的不是他的手,而是我的心。

  那种感觉十分熟悉……就像是在死谷纵身扑向柴叔的利刃一般。

  剜心之痛……当刀子在身体里的时候,我并不能感觉到,然而,现在却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

  四周寂静,只余下马车轱辘声,枯涩的在春风中颤抖着,呻吟着。

  像是知道我们的到来,门适时的打开,濮阳站在门边,伺机而入的风掀起黑袍的一角,却吹不皱他冷然的神情。

  “祖父说有客到,我便猜到是你!”他淡淡地说道,并没有看我。他的目光在触及皇上伤口的时候变得凌厉,声音似九天寒冰:“出了什么事?”

  这话却是在问我。

  “纪氏畏罪自尽,皇上替她挡住了!”我面无表情,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皇上低低叹了一口气,“曜,纪氏给颜儿种了血蛊!”

  濮阳眼神复杂地在我们二人之间扫视,却没有说话,只作了一个请进的动作。

  南山有仙鹤,北地伴期颐。

  我所见的便是这般画面。

  白发翁转身过来,俯在他身旁的鹤悠闲的振翅而去。

  他目光矍铄,令人不敢直视。

  他深深弯腰向皇上行了一礼:“皇上信诺,黑氏重返朝堂,终于不再是复仇的影子,老朽便是一死也可瞑目矣,请受老朽一拜!”

  皇上拒而未受:“朕违背祖训中关于帝师一条,实不敢再受老人家之拜。”

  老者不再坚持,又转向看了看我,乐呵呵的点头道:“气色不错!有此福气者,也只有你一人而已!”

  皇上苦笑,执了我的手上前:“今日来便是有事相求,皇后被宫人下了血蛊!”

  “血蛊?”老者平静的脸上微起波澜,他眯着眼睛细瞅一番才摇头道:“我看不像!”

  皇上与濮阳皆面面相觑,濮阳脱口问道:“祖父,难道没有……”

  老者捋着自己的白须:“是她的八字,非她的血,咒语也无可奈何!”

  皇上闻言露出释然的微笑,而我却隐隐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是我所不知道的,老者注视着皇上的手,叹气道:“你怎么受伤了……”

  他一挥袖子,惊飞了几只仙鹤,平静的画面支离破碎。他的目光如炬,直盯我手腕处:“皇后,血玉镯不可久戴,否则伤身,老朽一直记挂此事。”

  我大愕,厚重的衣服完全遮住了手,他如何知道腕上有镯,且是血玉镯?但他的话令人无法拒绝,我茫然的褪下了镯子,原本红亮的镯子一脱落,红色黯然不少,竟让我想起金钗上干涸的血渍。

  皇上忙出言阻止:“老人家,她……”

  “不必了不必了!”老者急着摇手,无奈地笑道:“切莫急功近利,须知细水长流!”

  假山开合之中,仙风道骨的老者已然不见,而我置身照壁之外,宛如经历了一场晦涩难懂的梦。

  我张口欲问,皇上却先行解释:“他是曜的祖父,因不满黑家世代背负仇恨沦为烈家的影子的命运,自出家门。他的医术世上无人能及,一直在陵阳行医。我在陵阳寻到你时,便打算让他替你诊治你的白发之症,后来你受伤垂危,是他救了你。我当时承诺他,不再让曜背负黑家的仇恨了!”

  原来如此!

  我又问:“他怎么知道你送给我的血玉镯?”

  他笑而未答,只说:“我扶你上车!”

  车帘放下的间隙,我看到他递了一样东西给濮阳之后才转身上来。

  暮色为天空增添了异样的色彩,层层叠叠的云彩似乎就徘徊在宫殿之上。

  杨恢的身材本来就小,加上刻意的弯曲,更容易让人忽略。

  他早就候在长信宫门前,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见到我们,大大的舒了一口气:“启禀皇上,明宫的人来说,淮王妃动了胎气!”

  皇上皱着眉未说话,我心中一凉:“御医呢?”

  “回皇后娘娘,御医馆内当值的御医都已经去了!”

  我点了点头:“本宫现在就过去!”

  手上一紧,皇上的脸上有种莫名其妙的表情:“淮王现在何处?”

  杨恢张了张嘴:“差人寻去了。”

  他侧身静立片刻,说道:“你去吧!”

  我无瑕顾及他脸上的怪异神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宫里的孩子不好生!

  猛然顿住脚步,一个念头蹦出来:淑妃封氏在宫里沉浮几十年,这个道理她应该比我更清楚,为何还要执意将静婉留在宫中?

  这一收脚,杨恢便到了跟前,他不明所以,忙向后退:“娘娘?”

  明宫的寝殿内,人来人往乱成一片,连稳婆都在一边候着。

  大红色的屏风之后,室内的情形隐约可见,但又瞧得不十分真切。

  我正要进去,自屏风后转出一人,脸上犹挂着泪痕,正是封氏,焰炽扶住了她。

  “皇后娘娘,您来了?御医正在为婉儿诊治,您不必太担心!”她语音颤抖,有气无力。

  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屏风之后:“御医看了怎么说?”

  “赵御医最先到的,只说是脉相不稳,现在女官在里面施针!”

  屋内有金属落地的声音,而后是女子压低嗓音的尖叫声划过天际,让满殿的纷乱都暂时静止下来。

  女官急步出来对几位御医低低地说了几句,为首的赵御医便跪在了我的面前,口中呼道:“皇后娘娘恕罪!臣等无能,王妃的胎儿已经没了!”

  封氏悲呼一声,已经抢在我前头转进了屏风,我越过她瘦削的身影,见到床上躺着的人,苍白如雪。

  焰炽没有跨进去,只是整个人却似呆了一般。

  微闭了眼,我听到自己的叹息声:“前几日不都还好好的吗?你们是怎么做事的?”

  赵御医似乎有些为难:“回皇后娘娘话,此中恐有蹊跷!”

  我抬眼看了一下封氏,她似乎没有太大的惊讶。

  “蹊跷?”

  杨恢小声责问:“还不快快道来!”

  他不敢怠慢:“王妃此前像是用了活血的药物!”

  “药物?那不是你们御药房负责的事情吗?”

  赵御医叩头道:“皇后娘娘,御药房用药皆有记录,但小臣查过了,没有可疑或是不妥之处。”

  封氏尖声道:“除了用你们御药房,王妃她还会用哪里的药?”

  赵御医迟疑片刻,拿不准是否该说,他身后的一位御医替他说了:“回娘娘话,以王妃的脉相看,应该是误用了麝香!”

  “麝香?”封氏的眼睛有些红,“宫里怎么会有麝香?”

  “请娘娘下令,让臣等看看王妃平日里近身所用之物,便知究竟!”那御医说的极为笃定。

  当拿起一件浅绿色里衣时,御医的脸色变了又变:“果然如此!这料子是以麝香熏制,而且至少有三年之久!”

  那如青草般浅绿色的料子……十分眼熟。

  封氏看了我一眼,语含恼怒,却不轻不重:“胡说!这料子是皇后娘娘赏赐!”

  两位御医慌忙跪下请罪,我苦笑了一下,原来唱的是这一出。

  当下清了清嗓子:“事关皇嗣,非同小可,既然此事本宫脱不了干系,那便去请皇上来主持公道!”

  皇上很快就到了,我有些奇怪,长信宫距离明宫还隔了一座未央宫,他的速度怎么那么快?

  他看我,挑了挑眉毛,暗藏了一丝情绪在里头。

  当料子浸入热水一段时间后,整盆水开始泛起了淡淡的黄色,并且有异香飘散出来,那种香味,令宫廷的女人闻之变色。

  封氏不敢置信的望着我,脸上似有悲愤之色:“皇后娘娘,您怎么会……”

  “母亲!不会是皇后!”焰炽出声阻住了她的话。

  我静静地与她对视,然后环顾四周,目光掠过焰炽,最后落在皇上身上,冷然道:“臣妾恭请皇上定夺!”

  他板着脸盯着封氏,眉毛高挑,表情冷峻,语气也和我如出一辙:“淑妃,你如何能一眼便肯定这料子是皇后赐的?”

  “皇后娘娘的赏赐,妾身怎么会记错?”封氏有些委屈,“这是极珍贵的天蚕丝,皇上若不相信可以让中宫司簿将当日的赏赐记录呈上即可!”

  皇上颔首,不一刻,两名司簿女官上来,其中一位正是柔言。

  二位司簿一页一页翻阅检索,终于找到那一条记录,柔言看了我一眼,随即瞬目轻声念道:“初九日,中宫皇后君氏幸明宫,赏赐雪……”

  她猛然顿住了,皇上不悦地抬头:“怎么不念了?念!”

  “是!”她深吸了一口气,目露惧色,连声音也有些颤抖,“赏……赏赐……雪……雪纱……二匹……”她的声音消失最终消失在一片恐惧之中。

  封氏正目不眨睛地望我,此刻愕然回头,失声喊道:“你……你说什么!怎么会是雪纱?她明明说是天蚕丝!”

  皇上脸色微沉:“封氏,天蚕丝全部献祭太庙,皇后怎么会拿来赏赐别人?”

  封氏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她的下巴原本就尖,嘴唇因为岁月的侵蚀更薄了许多,此时又失了血色,宛如夜幕下的厉鬼!

  “君芷颜,你诓我!”

  我不置可否,转身面向皇上,语音轻婉:“请皇上召尚衣局的人前来辩认,此衣料究竟是天蚕丝还是雪纱!”

  尚衣局的人来确认,此里衣非雪纱,实乃天蚕丝,而且也确认是由淑妃宫里的人拿去的。

  我想了想,正要说话,突然一阵铺天盖地的响声重重传来,惊动了场中沉思的每一个人。

  尚静婉整个身子都倒在了屏风之下,而她的罗裙之上,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焰炽飞奔过去抱起了她:“你怎么可以出来?”

  她怔怔地看他,又将目光投向封氏,眼神空洞的让人害怕。她的眼睛似乎拼了很大的力气才能睁开,断断续续地说道:“母亲!是你!是你对不对?当日是你带走了布料!你恨皇后娘娘,可我腹中的是您的亲孙儿呀!您于心何忍?你说殿下对皇后娘娘狠不下心,需要给他下一剂猛药,我还傻傻的信了。原来……原来你说的猛药竟然是我的孩子的命!”

  这样的真相对她来说太残忍了,即使当我知悉镜华大长公主指使知秋对我用药时,也没有现在来得震撼。恨一个人,真的会让人丧心病狂?我看了一眼陷于尴尬境地的封氏,令她如此的大概不是恨,而是她太过明确自己的目标了。

  “别说了!”焰炽想阻止尚静婉,却力不从心,只得无助地闭上眼睛。

  四周静得可怕,连根绣花针掉地都能听见。我甚至听见有人吞咽口水的声音。

  “杨恢,让大家都退下!”皇上面无表情,众人如得赦令。

  我柔声对静婉说道:“还会有的,别伤了身子!”一边示意焰炽扶她进去。

  她近乎绝望地推开了焰炽:“母后娘娘身受其害的时候,可说得出这般话来?”

  我面上一沉:“本宫当时也如你一样,所以很快,第二个孩子也没了!”

  她的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我知道我的话令她害怕了。不错,知道害怕就好,说明还抱有希望!

  麝香还在周遭沉重的盘桓,浸在盆里的天蚕丝越发的柔顺,浅浅的绿色沉淀下去,浮出妖异的花黄。

  外殿只剩下我们三人,又是可怕的沉寂。封氏不住的颤抖,近乎崩溃。

  “元绫,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一点没变!”皇上打破沉默,而且是我第一次听他喊他的嫔妾的名字。

  元绫,是封氏的闺名,只是,她做了太多年的妃子,妾氏,这个名字,对于她自己,也有些陌生了,所以有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她因此而似乎受到了不小的冲击,眼睛有些涣散:“我以为你忘了。先帝说,去吧,元绫,他身边需要一个女人。”

  皇上浅笑,却不带一点温度:“你来了,宫里赏给朕的女人!朕知道,你的一切来之不易!”

  “既然知道,为何又将一切夺去?”

  皇上背手而立,叹息着说道:“先朝景帝废长立幼的故事,你可曾听说过?”

  景帝病重时,要太子生母栗妃善待别的妃子皇子,但栗妃怒而不应,景帝失望之下,废了太子之位。他的理由是:我还活着,你都已经容不下他们了,我若死了,还有他们葬身之地吗?

  封氏双唇颤抖:“你……你竟将我比作栗妃?”

  “不!”皇上摇头,眸中寒光暗聚,“她不及你万一!你的一石二鸟之计让朕犹自叹不如!”

  封氏笑了起来:“不及我的万一?哈哈哈……她起码得到过夫君的宠爱,她的儿子曾经被立为太子过!可是我呢?这么多年我为你所做的一切又算什么?”

  皇上的眼中有危险的火焰在跳跃:“你错了!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先帝让你做的,并非为朕而做!难道,你不去使那些屑小的手段,朕就不能登基了吗?”

  “如果不是我,甘贵妃怎么会流产?”

  “别说了!”皇上突然厉喝一声,“为了不使她怀疑到香料,你甚至隐瞒身孕。无人知晓你曾经小产,还是个已成形的女孩!”

  她惊的半晌说不出话,皇上逼上前一步:“你自己好好想想,你所做的一切真的是为了朕吗?就像现在,你真的是为了焰炽吗?”

  封氏被他逼问的有些语不成句:“我……我真的是为了……”

  杨恢小心地在外面说道:“皇上,左相大人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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