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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抽刀断水水更流


  

  皇上气定神闲的模样,会让人感觉天下只有喂我喝药才是头等大事。

  红烛垂下千层泪,牡丹幔中无败时,寒冷不来。

  我虽然觉得幸福,但不想做红颜祸水。早年匈奴的单于曾以此相讥,虽被我敬了回去,他的话却不能忘记。尤其皇上眉间暗藏的一丝阴霰纵横,如风雨前低旋的苍鹰。

  我伸出手,腕上的血玉镯透着诡异的赤红色光韵,自我从昏迷中醒来时便一直如影随行:“皇上,我自己来就行!”

  他皱了皱眉头,将碗移开了些,边凑在旁边吹气边说:“乖乖喝药!等你好一些我们就启程!”

  我突然没来由的害怕,手一直不肯收回来:“去哪里?回都城吗?我母亲呢?”

  他注意到我的异样,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你母亲不愿离开,也不愿意回建业,我打算送她去静业庵。而我们则由水路前往蜀川举行祭天仪式!”

  我拿过药碗一口喝尽,药味在舌尖辗转,极苦过后,淡淡品出一丝雪参独有的甘甜:“祭天?难怪,伏昊期往蜀川送酎金!”

  他伸出食指轻轻替我拭去唇瓣上的残汁,如释重负地将我搂在怀中:“你如何知道他是去送酎金?”

  我蜷着身子,全部重量都放在了他的胸前,手指缠着发梢,将夜桐的事细细说给他听。他听得甚为有趣,尤其说到拿了一锭酎金时,他抚着前额摇头闷笑:“没想到你这么泼辣!和你母亲年轻的时候一样!”

  眼中水气氤氲,又听他给说了些母亲年轻时候的趣事,听着听着,忽然一片黯然。

  看似宁静祥和的表面,背后还有多少的翻云覆雨?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错,到底是谁的错?

  兰若错了吗?

  先帝错了吗?

  父亲错了吗?

  母亲错了吗?

  二哥错了吗?

  皇上的眼底也有歉然,我轻抚着他的眉心:“我想轩儿了!”

  “我知道!”他背过身子将药碗放回矮几上,好一会才转过身子,垂着眼睑将我的双脚放入被中,“我又何尝不是!”

  我压低了头,任万千银发流淌在丝被之上:“对不起!是我任性!如果当初没有听信谗言,误会你和母亲,也不会生出这么多波折!”

  他坐正,撩起衣摆,摸出件东西,竟然是我当年为他缝制的荷包,已显旧色。

  他抚着盘龙云海的丝丝金线,眸中忽然闪过动人心魄的笑意,更见风月澄明。他拉着我,从荷包里倒出个东西在我手中,顿时手中一片冰凉,贴着掌心温宛柔润,原来是和合如意,比从前又光亮了几分,想是时常触摸。

  “你在哪找到的?我记得……”从椒房逃生出来,我再也没见过它。

  话未说完,他的唇已经贴了上来,如北地的狂风,带了南国的湿润凉意,还有熟悉的气息。

  我闭上眼,便听到心跳的声音,浑身绵软无力,连紧握着玉佩的手都不知放在何处是好,他圈住我的手如磬石般纹丝不动,生怕我会逃开。

  冰凉的舌尖缠绕,舞起一片旎丽的玫瑰艳红。我战兢着开始颤抖时,他却突然放开,换在我唇边轻轻啄了一下,然后就紧紧搂着我。他的喉结抵在我的额头之上,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他体内的灼热。我一动不敢动,唇上的热度未褪,脸上芙蓉花开。

  良久,才听他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将我放开,眼角带笑:“在这世上,纵有一切不可能,但你仍会是我的皇后!无论你是谁,我烈炎的妻子只有你一个!”

  我泪眼朦胧,所有的一切,暂时都被忘记!

  当然,只是暂时!

  气肃而凝,露结为霜,我身着雪白的单衣赤着脚站在未央宫的大殿之上。

  脚心触到地砖的寒气,似蛇蜿蜒而上。

  我看到父亲向我走来,身着银白色断爪莽袍。他行色匆匆,越过我的时候,竟轻而易举将我忽略。

  我随着他的步伐转身,天子上玄下纁冕冠,旒贯彩玉。明黄九龙腾云冕袍,石青领袖,金如意缘边一直延伸到他的手掌。他的掌中握着纯金诰印,正是军中亲封父亲为大将军王的金印!他脸上的笑容一层不变,目光只定在金印之上。

  父亲突然从莽袍的宽袖中掏出一把铜剑,直直刺了过去。

  登时,大红的一片……

  映照在血光中的我的脸,一片漠然!

  心口剧痛,我怔怔地看着顶上大红的帷账,半天才缓过劲来。

  原来是一场梦!

  然而,身旁却无人!

  我噌地坐了起来,冷汗直冒!

  皇上呢?

  随意披了件衣服,揭开层层厚重的缀着繁枝牡丹的幔子,风入契领。

  一个影子无声无息的迎了上来。

  “夫人,更深露重,还请回寝宫歇息!”

  海棠,这个看起来没有一丝重量的宫女,在紫色宫衣之下却无时不透露出一种让人信任的感觉。她的眼睛仍明亮如月,似乎不曾被夜色笼罩。

  暗金绣屧轻轻地发出脆响,在这寂静深夜,想必也能传到很远:“皇上呢?他明日不是要去天赐寺?”

  她盯着我的双足,眉间一丝郁色:“在大殿呢!”

  我拢了拢衣裳,神情不无惆怅:“都城来人了?”

  她的秀眉微微舒展,却掩不住一脸讶异,薄薄嘴唇较平常张大了两分:“夫人知道?”

  我浅浅笑开,带着几分故意的自得:“这个时辰还能让皇上起来议事的,陵阳城内除了沙平大概再无别人。可若是沙平,皇上何必在大殿召见?你既然说我猜对了,那我再猜一猜,来的是祠官大人还是哪位散骑常侍?”

  她的唇又张了一分:“夫人,您说的这二位可都来了!”

  “都来了?”一直水波无痕的我也微微吃惊,“都城出了什么事?”

  她慌忙摇了摇头,引得双鬟间的珠花一个劲的乱颤:“这个奴婢不知!”

  我盯着她,半晌才转回了身子,耳边传来她轻轻的松气声,一缕若有似无的檀香。

  我驻足回首,神情坚定:“我要出去见一个人!”

  得月楼,熙熙攘攘,曾几何时,为了招揽客人而设的迎宾不复再见。这一切,得益于桂坊的倾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莫不叹人生悲凉,如西风独去。

  这里,有一大半曾是桂坊的熟客,他们曾品桂酒,笑看萧笙独舞。而今,又有几人回眸?

  我坐在三楼临水的包厢,正好将环城河桥的景致尽收眼底。

  帘外的人影晃来晃去,我只当不见,就这么一直悠然直得的喝着酒楼里的香茶,直至一顶青灰色的两人小轿出现在我的眼中。

  不多时,海棠掀了帘子进来,带进浓浓的葡萄醉香:“夫人,她已经到了!”

  “请她进来!”

  她垂手退下,掩帘的瞬间眸中闪过了一丝异色。

  竹帘再度被掀起,我侧过了身子,香茗清芬。

  一袭暮柳绢裙曳地,仅露出青丝履尖,素静的妆扮让我在恍忽中将曾经的宫墙恶梦淡忘。

  放下釉陶茶瓯,一丝异样心情也随之滑入宽袖,我的声调平静如初:“你来了?”

  眼前人一震,足尖微微顿地,失口喊道:“皇……”

  我站了起来,云袖掩口轻笑:“我如今已为人妻,再不要喊黄小姐了!”

  她的脸色苍白,眼角略见疲态,听我如此一说,不禁怔在了当地,不知该如何行礼。

  我指了一旁的坐榻示意她坐下,指指外面,又指指自己的耳朵,她终是领会,暗暗点头坐下。

  “看来你过得不错!”

  她迟疑一笑,双手笼在袖中,声音压在了唇齿之间:“其实得月楼推出葡萄酒时,我就有猜疑。想必皇上当时也有所怀疑,不然不会临时决定亲自去蜀川祭天,而让淮王回朝。后来又听拙夫说行宫进了一位来历不明的女子,我想到了您,但又觉得不可能!”

  “我近日也是知道了许多不可能的事,你说的不可能,又何止这一桩?当日得月楼一见,你丰姿绰约,可今日再见,却是大相径庭。你为何事发愁?”

  她的脸色白了再白,笑意终究挂不住,伸出一手扣在了案上:“瞒不过你!桂坊真的倒了?”

  我点头,中指在瓯旁轻叩:“你如何知道的?这事与你又有何关系?”

  她惨笑,夹着枯草的颤抖:“拙夫在月娘子身上看到与我一模一样的玉佩,所不同的是我们的玉佩背面分别刻着是对方的名字!”

  我苦笑,便是瞎子也能猜出来了!

  “沙将军行伍出身,性格自然暴躁了些,你跟他好好解释一番也未必不可。”

  她摇了摇头,仅一支碧玉梅花簮点缀云髻,着实与她将军夫人的身份不符。

  “他若是肯听,桂坊何以到如斯地步?”

  捧着茶瓯的手一抖,云裳点点透。

  便宴上的一刀,倾了武者全身力气,一击必中!

  我以指沾茶,飞快地在案上写下几字,随即又以袖口抹去,静静地看她。

  她惊疑不定,目光中有闪躲,有惧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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