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节抚孤 母子三人走进新时代
第四章守节抚孤母子三人走进新时代
土地改革前后
●引言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我国土地改革的胜利,彻底消灭了封建土地所有制,解放了农业生产力。
出身中农,年仅三十五岁,嫁到毛家地主家庭做孙媳妇的翠民,她对于土地改革运动,在思想上是不抵触的,甚至还有一种放下了包袱、获得了解脱的轻松感。
后来,虽然两个儿子的工作岗位得而复失,但他也视之为前进路上的小小插曲而已。她坚信条条大路通北京,只要母子热爱劳动,发奋图强,各尽所能,明天就一定会更美好。
一
翠民母子三人回到家里,殷嫂像见了亲人一样感到格外高兴,忙着煎茶、递水。奶奶背着殷嫂私下对翠民说:“你们走后,殷嫂闲不住,把我照顾得熨熨贴贴,一有空闲,还去屋后开荒种菜。”
翠民微笑着说:“殷嫂能干、勤快,我真的舍不得辞退她。”
奶奶忙问:“你要辞了她?”
翠民点点头说:“我如今打单身,还要佣人做什么?物价涨得快,手边不宽顺,能省一个算一个,您由我来服侍。我忙的时候还请您照看下鹏翔就要得。”
翠民的话引起了奶奶的思付:“自从丈夫毛老秀才走了之后,家中的几十担田租就从未派人去收过。都由佃农自己送来,常常因为遭干,遭淹或遭虫灾而主动少交。翠民只知道这些田在仁合围,但她从未去过,也不知道这些佃农是门对东还是户对西,她也就从不斤斤计较,全由租户说了算,如此一来,毛家的田租收入至少减了三成。难怪翠民说:“手边不宽顺啰。”想到这里,奶奶连忙说:“翠民,当家才知柴米贵,一切都由你作主就是啰。”
几天之后,殷嫂知道东家要辞退她的消息后,难过得哭泣起来。她对翠民说:“我哦哩(“为什么”的意思)要哭,一是舍不得,你一直把我作姐姐看,关心我、体贴我,到哪里去碰咯样好的东家哟,二是叹念你作孽,年纪轻轻就守寡,想在你身边分担下你的苦恼,为你多做点事……
听了殷嫂一席话,翠民深受感动,她真想收回辞退的成命,但面对现实她已没有这个经济能力。她紧握住殷嫂的手说:“好姐姐,有你这番话,我感激不尽,我会念记你一辈子的。”
第二天,翠民送走了依依不舍的殷嫂。接下来要办的事是,她要尽快安排鹏飞上学读书。几经周折,她终于为鹏飞联系了远近闻名的私塾老先生毛真吾。他是毛家的老字辈,在他的门下读书,翠民放心。这位毛老先生学识渊博,而且治理学生很有一套。比如,在夏季,为了防止他们在读私塾期间到水里游泳,他采取了一种名叫“关水”的办法。每天早晨学生来校后,由他亲自主笔,在他们每个人的一只小脚板上画一朵小花或写一个字,并事先与家长通气。学生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由家长检查脚板,看老师所写的字或所画的花是否清晰可见。“关水”的办法还真好,这位老先生门下的学子都不敢背地里去玩水,家长也就无后顾之忧了。
鹏飞安安全全读了一年私塾后,已将近八岁,人也老练多了,这下该进正规学堂了。翠民又想办法多方联系安排鹏飞到钟家大屋读小学一年级。这里比私塾学堂的路程更远一些,学生所学的功课比私塾更多一些。中午回家吃饭时,调皮的鹏飞常在母亲面前发牢骚:“一屋人吃饭,要我一个人读书。”翠民回了一句:“有饭还塞嘴巴不住?”弟弟鹏翔一边嚼饭也一边问妈妈:“我也要读书!”翠英摸着小儿子的头说:“我的鹏翔自己要读书,这才是好孩子。
二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鬼子宣布投降。这一天大的喜讯迅速在全国各地传开,毛家塅的父老乡亲喜笑颜开、奔走相告,很多人家在家门口放起了喜庆的鞭炮。
翠民听说,湘阴县城明天要召开大型欢庆会,若不是两个儿子缠身,自己真想去看热闹。一想起担惊受怕躲飞机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又高兴得一个人在屋里哼起了家乡的小调。
“人逢喜事精神爽”,年近三十一岁的翠民,在人们眼中的形像也起了变化。久违的红润爬上了她的面颊,笑起来仍有当年那么甜美,眼睛里又流淌着青春的神采,五官和眉宇间显露出昔日的俊美。
在毛家塅,有个别误解翠民的人曾经断言:“她哦哩(本地方言“怎么”的意思,在本句中还有置疑的成份。)守得寡住啰,还不是把毛家里一点东西翻掉就会走人。”可他们断言错了,虽然二三十岁中的两年,属于人生中最扮俏的青春岁月。但翠民从未动摇过守寡的念头。万事开头难,在毛家,她凭着与梓琴神交的精神寄托,凭着对丈夫的一往情深,含辛茹苦,敬老育儿,守节抚孤,最难熬的日子,她终于挺过来了。
时间进入1946年下半年,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这事还得从奶奶的信仰说起。她老人家平素喜欢拜祖宗、菩萨。家里设有神龛、祖宗牌位和观音佛像,整日香火不断,其香炉亦高高置于神龛旁边。奶奶平时换香,需要搭一把高凳,才能够得着。这一天奶奶换香时,突然感觉眼睛发花,一不小心踩塌了,从高凳上摔下来,伤了神经,落下终身瘫痪,只能长期卧床。
突如其来的祸从天降,正如本地俗话所说:“翠民这回被打断了一只手。”因为奶奶冒摔伤之前的那些年,是帮翠民照看小孩的好助手、好帮手,而如今,不但不能成为帮手,而且还要翠民扶上扶下服侍;幸而危难之中的翠民总有贵人相助,多亏毛家塅附近的表姐戴嫂主动相助,白天得空时总会抽空前来帮助翠民服侍奶奶和照料鹏翔。翠民是个受不得别人好处的人,她每月都要发给戴嫂较丰厚的报酬。
抚育两个儿子,服侍奶奶。翠民的日子过得平静而充实,就像北去的湘江,缓缓流淌。她赢得的口碑也得到了众口的传播:贤惠、正直、诚恳、肚量大、肯帮忙、息事宁人……
哪家遇到困难找她,她尽能力给予帮助;别人家的小孩打了她的孩子,她只吧自己的孩子带回去,还说:“冇问题,小孩子哪有不吵架的。”……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新中国成立了。此时,鹏飞十三岁,已辍学到县城他三叔(毛梓琴同父异母的弟弟)的同和祥文具店学徒去了,此前他是湘阴一中14班一年级的学生;鹏翔已有七岁,不但聪明伶俐,而且与同年龄的孩子相比,更显得高大健壮。
眼见得两个儿子健康成长,守寡近七年的翠民感到非常欣慰。
三
新中国成立后,翠民就听二哥说过,可能很快就会开展土地改革运动……所以,到1950年,当土改工作队进驻乡村时,当土改干部上门对她说:“你家被划为地主,土地和房屋除留给你们自己种的和住的之外,都要没收,分给没地没房的贫雇农。”这个时候,她一点也不意外和惊讶,只是说“我拥护,我没意见,我也是受苦出身,我娘家的成份是中农。”
事实上,翠民当时年仅三十五岁,只是一个在毛家守寡多年的孙媳妇,充其量只能算作地主子弟;然而,家中唯一的长辈,已故毛老秀才的妻子,也就是翠民喊的奶奶,已进入耄耋之年,瘫痪在床,眼看不久于人世,所以土改干部有事都只找翠民。
一九五0年初冬某日,奶奶的病情加剧了,双唇乌紫,浑身颤抖,不能言语。翠民急忙请来郎中,经过一番把脉和察诊,郎中丢下一句:“赶紧给老娭毑准备后事。”然后匆匆而去。
果不其然,不到半个时辰,奶奶便逝世了。翠民遵照奶奶生前“后事从简”的再三交待,匆匆为老人办完了丧事。第二天,土改工作队就来人把她带走了。临走时,那位土改干部告诉鹏翔:“你妈妈关在区公所,她的饭菜由你们家里人按时送去。”
当时,鹏飞已去县城学徒。要给妈妈煮饭和送饭,只能靠七岁的鹏翔来承担。
幸好,鹏翔是个诚实而早熟的孩子,在左邻右舍的指导和协助下,鹏翔学会了简单的煮饭和炒菜方法。但送饭却是件很困难的事,区公所位于熊家岭,距离毛家塅三里多路,途经荒山野岭,连一条象样的小路也没有。鹏翔才七岁,走在荒野之中,心中很害怕,怕蛇、怕突然从灌木丛中跳出来的不知名的小动物,甚至还怕迷信故事中的鬼,尤其在雨天,泥泞路滑,天色阴沉,会感到更加害怕。
多亏了鹏翔喊的一个十六岁的“满爹”,在鹏翔送饭时,他常常一路护送,但走到离区公所很近的一个庙里之后,“满爹”就不能去了。因为他是贫农,按土改工作队当时的规定,贫雇农必须与地主阶级划清界限。接下来由鹏翔一个人将饭菜送到区公所大门口,交给守门的民兵转交妈妈,然后,鹏翔再与“满爹”一同返回。
鹏翔只在每天中午送一次饭菜,但必须足够妈妈吃三餐,当天中午吃一餐,剩下的晚上吃一餐,再剩下点作为第二天的早餐。幸而时值初冬,饭菜放一、两天不会馊。餐前将冷饭菜用开水泡一泡,热一下,就可以吃了。
大约两个月后,翠民被放出来了,回到家里,一落坐就眼圈红红地抚摸着鹏翔的头说:“我的好崽,小小年纪就知道搞饭菜送给妈妈吃。”说着抱起儿子亲吻了几下。
鹏翔躺在娘的怀里说:“妈妈,工作队还会把你抓起吗?”
“再不会了,妈妈的问题轻、表现好,工作队就提前把妈妈放出来了。”
“工作队真好……”
母子两人一问一答,说了不少话,渐渐来了瞌睡的鹏翔,倒在翠民的怀中睡着了。
母子各尽所能
●引言
新中国的成立,使每个人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翠民母子沿着各自的生活轨迹,伴着人生的坎坷历练,先后经过一番番选择、探索,寻找自己的人生定位,或重操旧业,或另谋新职……各尽所能地发挥,能力变得渐渐强大。
新的生活犹如春天的花蕾,正向母子三人展现出充满希望的笑脸。
一
在土改中,毛老秀才名下的田土、房屋都由土改工作队统一造册,酌情分配给了贫雇农。同时也给翠民家留了一份生活和生产资料:一间房屋,一亩二分田,还有几块土。有了这些东西,翠民就心满意足了。
分到的田土由谁来耕作?聪明的鹏翔看出了妈妈的心事,他向妈妈说:“除了犁田、耙田和扮禾要请人,其余的插田、蒿禾、扯草、割禾、施肥、放水等农活都难不倒我,担粪我只担半担,挖土我用细耙头……
看到儿子虽只有八岁,但长得高大、健壮,最难得的是人诚实,懂事,妈妈终于点了点头。
翠民自己则想重操旧业去做缝纫。她知道做裁缝这个行业很辛苦,但使人为之动心的是做一天活赚一天钱,旱涝保收。
那时,缝纫机还不太流行,很多裁缝师傅是没有缝纫机的。只要你会裁剪,有一双会飞针走线的巧手就行。翠民在娘家做妹哩时,跟着二嫂学到了手工缝衣技术,嫁到毛家后,每年也要做点自家人穿的衣,有时免不了要赶时髦学点新款式,这对于翠民裁缝技术的提高是很有帮助的。现在,翠民缝衣服全凭着手工一针一线的拼接、缝合布块。靠一根针、一根线、一把剪刀、一块划粉、两把尺,就能承接单、夹、棉、纱等各种面料,用滚边、镶嵌、对花、及拼花、盘花等功夫,为人做坎肩、马褂、父母装、中山装、旗袍等。
翠民本来想租个便路的屋子做裁缝店,又怕生意不好连房租都赚不回。她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先上门联系了业务再说。联系什么人呢?她首先想到了团近的老师。
没想到业务联系来了个开门红。毛家塅某小学一位姓黄的女老师。她家丈夫和几个子女早就需要添置衣服了,正愁没地方去请裁缝呢,没料想翠民找上门来了。
双方先寒暄和自我介绍一番,然后进入正题。黄老师说:“一天工钱一元,招待你三餐饭。”翠民满心欢喜,满口答应道:“好、好。”并讲定上门艺从明天开始做。
翠民当即回家,整理出一些裁缝工具,因为好久冒做过缝纫,又寻出几块小布,自己动手做了一条短裤,她发现,自己的手面还是蛮不错的。
翠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儿子,鹏翔听了也高兴的说:“妈妈,你知道我搞的饭菜还蛮好吃,一天三餐我自己搞饭吃,你只管放心。”翠民抚摸着鹏翔的头夸奖说:“能干懂事的好崽……”
第二天上午,,翠民早早地来到黄老师家。黄老师已把一张长方形的大桌子摆在堂屋,桌子上铺了很大一块干净的白大布,这就成了一个临时的裁缝案板。黄老师又连忙把早就拿出来的一叠布料解开:有劳动布、夏布、卡其等布料,然后又唤出自己的丈夫和几个儿女准备量身体尺寸。
翠民迅速系好蓝布围裙,将皮尺挂在脖子上,把自己工具袋里的剪、刀、粉、直尺、熨斗拿出来放到案板上。此时,三十五、六岁的翠民俨然一个大师傅。
随后,按黄老师安排,先给她的女儿做连衣裙。
做衣,首先必须量尺码。翠民做裁缝以来,她就认定了看菜吃饭,量体裁衣的道理,按照每个客户不同的身材体型和特定要求。比如有的人肩有点斜,有的人腰比较长,此外,三围、领围、腰长、胸高,都要细细地量。做出来的衣服哪怕有小瑕疵,翠民都要多次修改,一直到自己认为满意为止。
她用皮尺在她女儿那丰满的胸前绕了一圈,看了看尺寸;又在腰上绕了一圈,又看了看。然后,她一只手压住布料,一只手紧紧地捏着一块粉红的画粉准确地在布料上横横竖竖地勾画起来,顷刻间,粉色的细线画出了连衣裙的裁剪图案。
接着,她又分别为黄老师夫妇和儿子量尺码,他们要做一套父母装和一套蓝色劳动布工作服、两件灰色卡其中山装。翠民一边量尺寸,一边在布料上画裁剪图。虽然没用尺子,但横是那么直,竖也是那么直,非常清晰。
接下来是裁剪和缝制。翠民剪布时动作娴熟、手法精准,只听到布料被快剪时发出的轻微而动人的声响。然后是缝制,这更是翠民的拿手好戏。当年在娘家就因为针线活好而闻名团近十里八乡,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如今的功夫更好了。针线在她手中是那么乖乖听话,缝制技术又快又好。如果用“心灵手巧、飞针引线”来形容,那一点也没夸张。
看到翠民办事这么有条理,动作这么麻利,技术这么纯熟,大家都对眼前这位纯手工操作的缝纫师傅投来赞赏的目光。
翠民一共做了三天艺,制作出来的服装各自穿了都很合身,黄老师好高兴,笑得合不拢嘴,当场付清了工钱,还一口一声的“谢谢吴师傅”,接着又拿出纸笔,记下了翠民的住址。
二
一九五一年夏天,翠民这才猛然想起:鹏翔已进九岁,只怪自己一门心思外去做手艺,耽误了儿子正常入校读书。再不能荒废儿子的学业了。等到八月,她便第一个带儿子到本地的油草塘小学报名,鹏翔便成为了该校的一名学生。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一晃四年过去了。鹏翔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县城完小,早出晚归读了两年跑学,而这时的翠民,已有四十岁,她缝纫技术更娴熟了,名气更大了,已成为远近闻名的无缝纫机的裁缝师傅。时间一长,她的业务范围就更大了,还曾被请到湘阴县城去做过手艺。
每逢翠民在家没去做艺时,隔壁邻居家的小姑娘刘后先便会抽空前来串门坐人家。翠民除了煎豆子茶招待她,还会热情地教她如何煮饭、炒菜、洗衣和缝补衣裤、做鞋子,传授一些家庭主妇应该知道的家务经验。
别看刘后先虽然年纪小,但却挑起了家庭主妇的担子。说起来,还是当年土改时,毛家多余的房产分给了几户没有房屋的贫苦农民。其中,雇农出身的刘六生一家与翠民的房子打隔壁。刘的二女儿名叫刘后先,当时还只有□□岁,生得天真活泼,经常来邻居家里走动,翠民特别的喜欢她。没想到几年后,后先的母亲不幸因病早逝,丢下了老实巴交的丈夫和几个年幼的子女,内当家走了,家里的生活就像一盘散沙,无人料理。年仅十二、三岁的刘后先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主动辍学,帮父亲分担困难,用柔弱的肩头勉强挑起了为全家人煮饭、洗衣等家务担子。刘家的境况比以前更加困难了,翠民对刘家是很同情的。
那是一个吃饭按计划定量的时代。翠民与后先相处久了,知道她家有时会揭不开锅,每当到了搞饭菜的时候,隔壁还冷冷清清冇响动时,翠民就总要隔着门或窗子敲几下;“后先,后先,有米下锅吗?冇得就拿个空盆子到我家来应两升米去。……”因为翠民做上门裁缝是在主人家里吃饭的,所以口粮相对要宽松一些。
时间进入到一九五六年。由于国家对民族资本主义工商业实行社会主义改造,搞公私合营,大儿子鹏飞“土鸡变凤凰”,由私营商店的店员一跃成为湘阴县百货公司的职工。穿统一的工作服,按时上、下班,连人都变得洋气、漂亮了。
从一九五六年到一九五七年,不时有人来翠民家为鹏飞“做媒”,但翠民口上总是婉言谢绝:“承你看得起,我们感谢不尽,只是我家鹏飞才进二十岁,人还好嫩稚,要晚几年再谈。不过,暗地里她还是在留意和思考,哪家的姑娘最适合自己的儿子。
一九五七年,鹏翔考取了湘阴第一中学。两个儿子都来势不错,生活似乎已向翠民展示出令人心仪的魅力,她内心深处隐隐地感到了兴奋和喜悦。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一年,由于国内反□□斗争扩大化,鹏飞竟被划为□□分子,被遣送回农村劳动改造。当鹏飞一手提着生活用品袋,一手拎着铺盖卷,垂头丧气、面露羞愧,悄悄回到自己家里,向妈妈诉说事情的原由之后,如同晴天响起一声炸雷,好像从顶峰突然掉到低谷,翠民一下变成了痴呆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鹏飞被母亲的动作吓得一愣,他没敢再说什么,迅速脱下衣服,蹿上床,扯开被子、蒙头睡下。
太出乎意料了!翠民实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本想掀开被子拖出儿子,将他打一顿,或者问个究竟,质问他,一个地主子弟,有了这份好工作,为什么不好好珍惜?然而她迟疑了,没有这样做。她了解自己的儿子;为人诚恳,追求上进,工作积极,多次受到领导的表扬。他被划为□□,也许有什么委屈,心里一定很苦恼,这时候打他、骂他,就是住伤口上撒盐。想到这里,她心一软,便悄然走开,让儿子睡醒后再问他。
这天是星期日,鹏翔也回家了。一眼看到了妈妈和哥哥愁眉苦脸的样子,便连忙追问原因,这才知道哥哥被划为□□,受到开除工作,遣返农村的处罚。
他沉思了片刻,说:“妈妈,您只有两个儿子,总要留一个在农村照顾您,哥哥回了农村,我进工厂,这不正好吗?”
“你进工厂?你进了什么工厂?”妈妈连忙追问。
“我是说我很快就会进工厂,最迟明年。您不知道呢,经常有工厂里的人到我们学校来招人。”
小儿子一席话,给了翠民一线希望。
三
一九五八年四月。正在湘阴一中读二年级的毛鹏翔,已经是十五、六的英俊少年了,在同年龄的学生中,他个子最高,品学兼优,班主任老师对他寄予厚望。
当时,各行各业都急需人才,县城的中学生也成了抢手货。
这天下早自习课后,鹏翔在校宣传栏内看到了县印刷厂招收工人的广告,不禁怦然心动。他根据招工广告的要求,写了一份自我简介,然后按所示地址,找到了负责招工的该厂厂办主任。
鹏翔恭敬地给主任递上了自己的简介,并且还口头表达了自己想成为一名印刷工人的美好愿望。厂办主任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位高个子初中生,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当即拿出招工表格要鹏翔当场填写,并告诉他:“回学校等消息。”
第二天,班主任老师把鹏翔喊到屋里,和颜悦色地说:“鹏翔同学,你将来应该进大学深造,没想到你初中还没读完就想去印刷厂当工人,太使我失望了。”
鹏翔用充满歉意的语气说:“感谢老师咯样看得起我,只是我已打定主意进工厂,辜负了您的希望。”
班主任老师连连摇头说:“太使我失望了,你走吧,到了印刷厂好好干。”
此后又经过了严格的体检,结果是:关关通过,一切良好。
短短几天时间,鹏翔就由一名初中生变为县印刷厂的职工。穿上簇新的劳动布工作服,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快乐。他想尽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于是向厂领导请假,说要回家拿些行李。
走在由县城通往毛家塅的小路上,鹏翔激动又兴奋,心儿像关在笼里的小鸟,扑扑跳动。
时值仲夏,路旁嫩绿色的稻田,清清的池水,远处那青山碧树,这一切在鹏翔看来,都充满了诗情画意。平日里从县城回毛家塅要走个把小时,这次只用了四十分钟就到家了。
为了给母亲一个惊喜,一直等到午饭上桌时,鹏翔才高兴地叙说了自己已被招工,成为了县国营印刷厂职工的事。妈妈和哥哥几乎同时停止了口中的咀嚼,并同时说出“真的呀?”继而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饭后,翠民到厨房洗碗去了,剩下兄弟俩在屋子里促膝谈心。
弟弟安慰哥哥:“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莫背包袱,新农村大有可为,同样可以干一番事业……”
哥哥祝贺弟弟:“还是工人老大哥好,其实我一直想当工人,就是没这个机会,你好好干,大有前途……”
当晚,鹏翔招工进县印刷厂的消息传开了,上下屋场的左邻右舍都来道喜祝贺。
翠民事先把几盏煤油灯擦透亮,屋内很亮堂。家里有炒熟的豆子、芝麻,两个大热水瓶已灌满了开水。她考虑一个人搞不赢,事先从邻居家请来了两个细妹子端茶递水。
虽说翠民已是四十好几、挨边五十岁的人了,大家对她的称呼却是五花八门。老年人喊他翠民,年龄与她上下不远的喊她翠大嫂、翠姐,年轻人则喊她“老嗯婆。”为什么要这样称呼?因为翠民的丈夫梓琴在毛家的辈份低、派很小,如果按派按辈份来,在本家族内,翠民也许永远也论不到有人喊她作娭毑。聪明的翠民自己提出一个有点笼统的称呼,要那些不知如何称呼她的人都喊她作“老嗯婆”。
来客中的几个年轻人见屋子太小,就把鹏翔约到外面去散步扯谈,而此时,鹏飞却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大家口中咀嚼着豆子、芝麻,满屋子散发出香喷喷的气味,每个客人都凭着各自的见解和语言,表达对鹏翔的夸奖以及对翠民守寡带崽,儿子有出息的肯定和恭维。客人来了一班又一班,最后一班很晚才离去。
第二天,弟弟鹏翔要回县城了,哥哥鹏飞将他送了很长一段路。一路上,哥哥向弟弟倾吐肺腑之言:“鹏翔,你如今进了工厂,我也就放心了,到是我今后不知如何是好,年纪轻轻的就是一个□□份子,在毛家塅我总感到不好意思见人。妈妈告诉我,以前我是县百货公司职工时,来给我“做媒”的人是一批又一批,自从我被划为□□遣送农村后,就再冇一个媒人上门。
鹏翔诚心安慰说:“哥,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才二十一岁,没有理由这么悲观。你暂目前就种好我们家的自留地,以后再申请田土,然后再要求入社,让妈妈多做些上门艺,增加点收入,以后盖几间新房,为你将来结婚打基础。”
边送边说,送了一里多路,该分手了,鹏飞停住脚步说:“我在农村干两、三年试试,搞得下去就搞下去,搞不下去我就走,去外流。”
“外流!你打算流到哪里去?”
“我暂时不知道要流到哪里,流到哪里算哪里”
鹏飞说完,露出一脸苦笑,向鹏翔挥挥手,然后转身往回走。
鹏翔对着哥哥的背影大声说:“哥,你千万不要去外流,你去外流,妈妈怎么放得心?你也怎么会放心妈妈呢?”
鹏翔回厂后,第二天就正式上班了,他被安排学排字工。
四
这一年,也就是一九五八年,鹏飞在妈妈和弟弟的劝说下,真的没有去外流。
这一年,母子三人的住房因多年失修,长期被雨淋而突然倒塌,幸而冒伤着人。翠民在上屋邻居家里租了两间房子,权且作为暂住之地。
这一年,全国农村度开展了由高级社转为人民公社的人民公社化运动。办大食堂,吃大锅饭。翠民母子所在的农业生产队也跟全国各地农村一样,办起了大食堂。这天晚上开社员会,队长要大家讨论一下,由谁来担任炊事员?
大家一致推荐翠民,推荐的理由有多条:翠大嫂(就是翠民)为人正直、勤劳节俭、诚恳老实、身高力大、心灵手巧。在本乡本土几十年,众所公认,翠大嫂是搞饭菜的一把好手,还是好多事都拿得下的多面手,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从事大食堂的炊事员工作。
就这样,年方四十三岁的翠民当起了生产队大食堂的炊事员,上门做裁缝的事只能停下来。
这时候,鹏翔的工作也有异动。湘阴报社需要从县印刷厂借调一名活字排版工人,要求工作认真、技术过硬。厂里推荐了鹏翔。试用一个星期后,报社领导在打给县印刷厂负责人的电话中说:“……人不错,要得,就是他。”此后,鹏翔被湘阴报社长期借用。
从1958年至1960年,生产队的大食堂办了将近三年,这三年,鹏飞在生产队出集体工。由于他勤劳肯干、任劳任怨,大家都夸他是个好社员。
1960年,大食堂解散,翠民又做起了上门裁缝。
1960年3月,春节过后不久,翠民像往日一样,从外面做上门艺回到家里,意外发现了鹏飞留给她的一封信。
“妈妈,请您原谅我不辞而别,我想到新疆去干两年,抓点收入再回家,这样才有钱谈爱结婚。我会照护好自己的,您放心,也请您转告鹏翔放心。“
儿:鹏飞谨上
一九六0年三月二日
看完儿子的信,勾起翠民心中深深的牵挂,“儿行千里母担忧。”她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语道:“真正冒想到,这个发生子,从娘肚里出世,长起咯样大,还冇去过远门,最远只到过长沙,如今要跑到路隔几千里的新疆去,听说那里风沙大、气温低、冰天雪地、冷得出奇,晓得吃得消不啰!”翠民说罢,不由眉头紧锁,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再说说鹏翔,从他被抽调到湘阴报社后,辛辛苦苦干了两年,后来报社停办,他便又回印刷厂上班。
回厂后的第一个星期日,鹏翔回乡下看妈妈,这才得知哥哥外流的事。为了减轻妈妈对鹏飞的牵挂,他对妈妈说了许多安慰的话,临走时还说:“妈妈,您放心,我每个星期都会回家来看您。”
第二天进班后,厂长把鹏翔请到他的个人办公室,客气地喊坐,又亲自泡上一杯热茶递过来。然后亲切地说:“鹏翔同志,你自一九五八年四月招工到我厂以后,认真学技术,工作积极,办事认真,是一位很有前途的好同志,但是,没想到呀,目前我们国家遭遇严重的经济困难,中央已决定实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调整国民经济‘八字方针’,要求大量精减城市人口,并且下达了文件。”说到这里,厂长将一份文件递过来,鹏翔连忙起身接过文件,只见文件上面是醒目的红色标题。
《□□中央关于精减职工工作若干问题的通知》。下面的正文中,有两行文字被钢笔在下面划了线:“……这次精减的主要对象,是一九五八年一月以来参加工作的来自农村的新职工……使他们回到各自的家乡,参加农业生产。”
厂长用更加亲切的语气说:“根据政策,我们厂这次要精减十二名职工,都已通知到人,你是最后一个通知到的,我们想把你作为特殊情况留下来,但交上去的报告冇批得准,上级要求必须严格按政策办理。鹏翔同志,暂时回农村吧,将来国家经济形势好转,我们将优先把你请回来。”
鹏翔就这样离工了工厂,当时是一九六一年下半年。根据政策,三年以上工龄的他,还领取了40元离厂费。
五
两个儿子都回农村了,对于妈妈来说,这个打击确实不小;然而,翠民是个坚强的人,她相信自己的儿子,本质都不错,后头日子还长得很呢。
鹏翔在生产队出集体工,翠民担心他会有情绪问题,怕他象鹏飞一样也去”外流“,没想到儿子从一开始就与社员们有讲有笑、打成一片,妈妈这才放心了。
然而,翠民另有想法,她认为:大儿子在新疆,她暂时管不了。如今要认真思考下小儿子鹏翔的人生安排。他想让儿子去学一门手艺。至于学什么手艺呢?她考虑来考虑去,得出一点结论:人活在世上,离不开衣食住行四个字,三十六行职业,差不多都分别与这四个字有关。在思索中,她想到其中的“住”字,继而想到自己家的房子前不久倒塌了,现在母子在外面租房住,还不知要租到什么时候。鹏翔要是个泥水匠就好了,于是想到让儿子去学建房子的泥工;但这是个累人的活,建红砖屋还好,若是遇到建土砖屋,一口土砖十几二十斤,细细汉子还搬一砣砖不起;可转念一想,自己的儿子有的是力气呀;她眼前一亮,自言自语说:“要得,就让鹏翔学做建房子的泥水匠。”
翠英了解自己的儿子,二十岁的小伙子正是出山虎,而且长得高大壮实,为人勤快,遇事沉稳,胆大心细,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好泥水匠的。
鹏翔也认真思考了一番,认为妈妈让他学泥工的决定是对的。早在念初中时,自己读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诗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就联想到建筑工人的工作是多么的有意义;因此,从中学时代起,他就喜欢那彰显建筑工人特色的黄色安全帽和蓝色工作服,就羡慕那数十米高的脚手架上凌空作业的建筑工人,就欣赏那凝聚了建筑工人智慧与汗水的漂亮而壮观的高楼大厦。
考虑到名师出高徒,母子两经过多方调查、了解,终于把目光锁定刘家大屋的泥工刘伯充师傅。接着,母子上门诚心拜师,然后办一桌盛情的拜师宴,一下促成了“高徒幸遇名师,名师喜得高徒”的最佳组合。
此后,鹏翔便跟着师傅建房子、学手艺,勇闯建筑市场。由于他天资聪颖,师傅教导有方,学徒不久,就有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
翠民此时已有四十七岁年纪,人生也经历了不少坎坷,但她的形象仍然显得模样周正、风韵犹存,眼角的鱼尾纹又使她笑起来显露出宽厚仁慈的长者风采。她虽读书不多,却是个善于思索和学习新事物的聪明女人,从娘家做女儿开始,这么多年来,学会了许多生存技能:没学过缝纫技术但却是个受人欢迎的裁缝,没学过厨师,却掌握了较丰富的烹饪技术。团近几个生产队,谁家收亲嫁女、升学招工、生日寿诞、老人逝世……都喜欢喊翠大嫂来掌勺、帮厨。不但搞出来的东西味道好,而且食材耗用估算得准,浪费少。不论生产队还是大队,凡因各种原因需要开集体餐时,首先想到的是去喊翠大嫂来搞饭菜。生产队如果有什么物资要分给社员,都欢迎由翠大嫂来掌秤分配,因为她做事诚恳、为人正直、冇得半个错字把人讲。
六
哈密市位于新疆东部,是新疆通往内地的门户,是古"丝绸之路"上的重镇。
鹏飞在火车的终点站哈密下了车。下车后,他在街市上漫无目标地乱走,顿时觉得那多民族人群的异域语言和装束,仿佛一股清新之风扑面而来,给人一种新鲜的感觉。放眼望去,哈密的市井一派繁华热闹之象,街上行人不少,商铺众多,远处虽有戈壁滩,但也有不少山地牧场。他觉得,哈密还是一个好地方,如能在这里打工那该多好。
经过询问,才知道许多招工单位都云集哈密,正在招人。鹏飞连忙赶到其所在地,他当时连地都还没有站热,凭着自己的兵役证作为身份证明,马上就获得对方认可,一下子就被新疆建筑三公司招去了。事后鹏飞想,当时如果自己不患感冒,不咳嗽,而且在招聘什么单位上做点选择和比较,那他完全可以找个更好的单位。
一走进三公司施工现场才发现,这个公司还不错,承担着修建“哈密飞机场”的重任,目前刚开始动工,工地人来车往,一派热火朝天的气象。
他被安排从事一项颇有小小实权的工作。新疆的水很珍贵,当时工地的施工用水是受军方掌控的。鹏飞的具体工作是代表工程施工方,负责预先通知部队明天工地须要多少车水。此外,就是对送水的车辆进行验收,比如,送来一车水,经验收后,由他在已盖有公章的便笺上开出收条,交给司机。
鹏飞还干过短期的放牧馿、马的工作,这有利于他观看到更多的气候风景。其实,新疆的风景还是古人的名句概括得好,白天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夜晚则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当然,这是在气候正常情况下的写照,如果气候不正常,则白天黑夜都不理想。那便是:狂风袭来、风沙骤起、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在新疆的时间长了,鹏飞跟维吾尔族兄弟学会了做新疆风味的面条,蒸馒头,炒菜,以及用玉米面做发糕。此外,有时还学唱维族歌曲,学弹冬不拉,学跳新疆舞。
维族兄弟具有乐观率真、淳朴憨厚的性格,但他们在迷信方面却很偏执。
鹏飞有一天在工地放牧馿子时,不小心将一只木桶掉到维族兄弟正在开挖中的井内,幸好井内没人,他便跳下去把桶捡了上来。此举在我们汉族人看来,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小事;然而,恰巧被远处一位维族兄弟看见了,他连忙跑来理论,说人下到井里是犯了他们民族的什么忌讳,非要鹏飞培了这口井,并且再重新掘一口井不可,态度非常坚决。后来,公司为了尊重民族习俗,只得培井并重新挖一口井賠给了他们。
记得有一句老班子的话是这么说的:“湖南人出不得远门,因为湖南人在外久了最思家乡”。鹏飞在哈密两年,无时不想念妈妈和弟弟,最后萌生了强烈的辞职回家的念头。他想不干了;但转念一想,这里每天能挣到二块三角五分钱,每月能挣五、六十元,而家乡农村每天挣十分工,每十分工只有两、三角钱,不如留个后手,不讲辞职讲探亲,回家看看情况再说。
鹏飞随即向领导请了一个月探亲假,带去了一些主要的东西,留下一些无关紧要的物件,然后挥挥手,告别同事,告别工地,告别戈壁滩和绿色的山地牧场,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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