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待产的时候,宋甜觉得自己好像又平静下来了。这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一个弱小的女人,仿佛在刹那间,获得了开天辟地的力量,一下子振作起来,无论这是个什么劫难,都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量。
所以母亲是伟大的。这个时候,宋甜对自己母亲的怨怼减少了一点,对父亲的痛恨增多了一点。
分娩室里医生护士走来走去,那身白衣比头顶的灯还亮眼。旁边还有个孕妇躺着,咿咿呀呀地哼着,像是正在经历什么酷刑。一个护士过去,扒开两腿一看,镇定自若地走掉,“才开四指。”
而那个孕妇却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那个护士,颤抖着声音说:“剖腹产……我要剖腹产,太痛了,太痛了……”
护士说:“不到非剖不可的地步,还是建议你们自然产。”
“可是我太痛了……”
“忍忍吧。”
护士甩一甩衣袖走掉了。那个孕妇像是脱离了浮木,沉进了海底,一下子孤独无助起来。
宋甜收回目光,微微抬颌,静静看着自己隆得高高的肚皮。她下定一个决心:无论如何,她要自己生下来。
起飞前,秦朝阳给潘书记打电话询问情况,没聊几句,就被空乘提醒关闭通信设备。他心有不甘地关机,却迟迟不肯把手机收起来,就那么一直捏在手里,好像捏得越紧,那边就会越顺利一样。
李楠看了他好几眼,想开口安慰点什么,可该安慰的在狂奔向机场的时候都安慰完了,现在这时候,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旁边秦朝阳一直在抖腿,搞得他也很紧张,跟着哆嗦了一会,李楠问:“情况怎么样?”
秦朝阳抖着说:“要生了,已经推进去了。”
李楠算了一下,“那就是说,等你到杭州,孩子已经出世了。真好诶!对了老大,你有没有想好小孩的名字啊?”
秦朝阳顿了一下,最近比较忙,突如其来生产提前,哪有心思去琢磨小孩名字啊。
李楠说:“没有的话,现在想想吧。”
“嗯?”
李楠看着秦朝阳的心思好像顺利被他带过来了,腿也不抖了,神色也不那么慌张了,顿时兴致大发,从衣袋里掏出一本掌心词典,“我这有小字典,要不要看看?”
秦朝阳瞄了他手里的小字典一眼,“你还随身带这个?”
李楠腼腆地笑一笑:“是啊,我这什么都有。你要什么,我都给拿出来。”
秦朝阳嗬了一声:“你百宝箱啊。”
李楠脸一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两手熟练地把小字典翻得哗啦啦作响,“男孩名女孩名啊?还是起个男女通用的啊?涵,轩,策……好多啊。”
“要两个字的还是单字的?两个字吧,不容易和人重。”
李楠不亦乐乎地翻着字典,秦朝阳手撑头,侧目看云看天。此时此刻,他什么都没想,满心满意都是两个字:平安。他希望杭州一切都平安。
选了老半天,终于选出几个意蕴深厚的字,李楠兴冲冲又暗含期待地写给秦朝阳看:“这几个怎么样?”
秦朝阳大致扫了两眼,说:“就叫平安吧。”
“……哦。”
已经过去好长时间了,潘书记跺跺脚,站得腿都麻了。是不是拖得太长了?已经不太正常了吧?
当即,潘书记就给里面一个医生打电话,短短几句了解情况,那头声音嚷嚷得很,好像有点混乱。
医生走到稍静一点的地方,知道潘书记的为人,紧要关头也不来虚的,直接就说:“你这儿媳脾气犟得和牛一样,一定要自己生。潘书记,我实话跟你说,她这个情况,恐怕自己是生不出来的,得手术了。”
“那就快手术吧。”
“产妇不同意,我们也没办法。”
“你给我开门,我进来看看。”
潘书记进门,等在产房外。医生走出来,两人点头打招呼,潘书记问:“现在什么情况?”
“喏,”医生往产房内一指,“不信我们的,非说自己能生。能不能生我们还不知道啊?这种时候了,还不听我们的,再拖下去要出大事情!”
潘书记往前踏了两步,从门上的玻璃窗看进去,只看见宋甜乌黑的头发和半边白得刺眼的脸。今天可能有点忙,产房里排了好几个产妇,都嗷嗷叫唤着等着生产。倒是宋甜,闷葫芦一样,压抑地哼唧两声,没一会就被旁边鬼哭狼嚎的杀猪叫盖过去了。
里面传来护士的喊叫:“季老师!你来看一下!”
医生应了一声,走之前给了潘书记一个毫无办法的眼神。等医生再出来时,潘书记直接对她说:“先推进手术室吧。”
“可是产妇她……”
“先推进去,然后我来和她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医生等在外面,感觉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门一开,医生马上跟上去,只见潘书记泰然自若地扒下无菌服,淡淡交代:“可以了,接下来拜托你们了。”
“快快快!你们先进去!”
一大拨人匆匆涌进手术室,医生在最后,边走边回头,深深看了看潘书记。这个女人的背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模糊,如此镇静,如此淡定。见惯了生死的医生也不禁心里发颤,眼前这人,莫不是比她还见多血淋淋的生与死?
谁也不知道那短暂的时间里,窒息而又封闭的手术室里,潘书记说了什么。拿起手术刀的时候,医生不禁想,那是这场手术中最惴惴不安最煎熬的几分钟。
手术很顺利,然而胎儿刚取出来时没有呼吸,抢救过来后依旧状况不佳,于是被放进保温室。
一切落定后,医生在病房外碰上潘书记,潘书记塞过来一个大红包,轻声说“谢谢”。
“不能要不能要!”
互相推让了一阵,那个鼓鼓的红包被医生塞进了白大褂口袋里。她笑了笑,说:“这太不好意思了。”
“应该的,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那个,我还有几台刀……”
“哦,那你忙,这边我会顾着。”
“嗯,产妇精神状态好像不太好,你也要辛苦一下了。”
医院里病房紧张,很多时候产妇排不上床位,有一大批是在走廊加铺的。贵宾病房更是稀缺资源,赶上好日子的时候,贵宾病房想都不要想。
在这样万难的时候,潘书记还是给宋甜弄了一间贵宾病房。
贵宾病房独立出来,在比较僻静的位置。房里附带厕所,只安排一张床,不用和别的产妇拼房。
潘书记进了病房,宋甜躺在白色被褥里,紧合着眼,仿佛陷入深眠一般。
在面对着病床的位置,潘书记坐下来,定定看了床上的人好一会,忽然说:“不用装了,我知道你没睡。”
宋甜的睫毛颤了颤,潘书记继续道:“我也知道你生气,不过我劝你好好想一想,你有没有资格在这闹脾气。”
宋甜睁开眼,支撑着自己坐起来,脸上神情很平静,但透露出不掩饰的厌恶:“你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吗?”
“嗯?”潘书记挑挑眉,“什么样的人?”
宋甜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可以随便羞辱人?”
潘书记:“我没有羞辱人。”
“你羞辱我。”
“我没有羞辱你。”
宋甜紧闭着嘴,眼睛仿佛冒着火光。潘书记看她这幅样子,忍不住耸肩摇头,“我只是作为长辈在提醒你,从我和你见第一次面到现在,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只是提醒作用。我并没有羞辱你,我只是很诚实地告诉你,像你这样的人,在社会上是吃不开的。你清楚局势么?清楚就该夹起尾巴。”
“我没有尾巴,就算有,也不用夹起来。你们觉得我有尾巴我奇怪,我不在意你们的看法。我干嘛要吃得开?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有孩子了,你要结婚了。”
“我不会结婚的。”
“那你也别想要孩子了。”
宋甜的目光霎时间冰冷起来,她辛苦割下的心头肉,怎么让别人来说想要不想要?
“你赢不了我的,要么忍,要么认。”
潘书记站起来,拍拍裤上根本没有的灰尘,说:“我很忙,先走了。”
病房里很暗,铜墙铁壁和厚到不行的窗帘,像个昂贵的大笼子,把宋甜困起来了。她把自己小心翼翼地缩进被褥里,又困又累,提不起一点精神。
昏昏沉沉的,很快就睡得浑浑噩噩。
忽然间,被子一掀,一阵凉风流入,然后一个大火炉压过来,滚烫的气流源源不断地喷在她耳朵上,有个声音对她说:“辛苦了。”
宋甜迷蒙地睁开眼,浑身酸痛,根本懒得动。身后那人却贴得严丝合缝,热得宋甜心烦意乱。
安静了一会,火炉终于动了一下,两只炉脚勾上来,其中一只重重地压在宋甜腿上,另两只把宋甜的腰夹住,没几秒,又转移阵地,从腰移到了胸。
宋甜有气无力地哼哼:“放上来干嘛你。”
秦朝阳死不要脸地答:“这不没地儿放么。”
“很胀,别摸。”
“我不摸,我就感受一下。”
“好大……”
“……”
宋甜难受,蹭了蹭身体,没把咸猪手蹭下去。耳边又是热烘烘的气流:“你不是想我了么?有多想?”
说着,轻而有力地把人翻了个身,冒着热气的手又挪到她脸颊上,大拇指摩擦着她的嘴唇,“有多想,你告诉我一下?”
宋甜看着秦朝阳,他一张脸风尘仆仆,整个人脏兮兮皱巴巴的,甚至还有汗臭味。却是春风满面的。
宋甜忍不住闭了闭眼。
怎么看着这样的秦朝阳,却想起了那样的潘书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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