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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七


  房间里燃了龙涎香,桌椅锦杌描金画彩垂璎珞,皇族惯用的排场,愈初出罗永城蓬头垢面,风霜满面,与周围背景格格不入。他自己也查觉,因此更憔悴放弃,任头发散乱胡须纠结,一夕之间老去的不止是他的容貌,还有信念与生趣,如一个拼尽全力跋山涉水几生几死后的游人,柳暗花明后却发现面前只是万仞悬崖。

  在知道真相那的一刻,他已不知该如何面对余生,于是转而将生命双手奉于他人,因他之迷途而牵连的朋友,牺牲?不如说是顺水人情。

  唐流面无表情,然而一瞬间将他看透至大彻大悟,也不是轻蔑或怜悯,罗永城与傅长青,其实始终不明白自己真正的愿望,他们一直反抗与挣扎的,却是他们内心极渴望的东西,而某日才与实质真相略一触及,便立刻溃不成军。

  她淡然地笑,目光穿过罗永城,投在某处,她在想,如果一切重来,自己会不会还会卷入这场事件。不知那个时候,平会在哪里?而玲珑又是怎么样?

  原来,他们同熏儿才是她这一生最重要的人,世情寒暖如何?贫富相争又如何?一切运转如法则自动循序,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罗永城虽已走到末路,仍被她苍凉目光看得发梢发寒,他只得转而问太后:“我的交易你可同意?”

  太后不语,不自觉蹙紧眉心,她向来以办事果断狠辣自居,只要能牢固儿子宝座,杀人见血全是一咬牙关之间的决定,难得罗永城肯引颈受死,不用破誓便可除去她心头多年的隐疾,可是话到嘴边,不知为何总开口答应不下来。

  罗永城紧张地盯住她,欲要探出些许端倪,唐流忽地冷笑,她发觉太后并不是不喜欢这笔交易,只是不喜欢这样容易地答应他的要求。多年玩弄权势于股掌的习惯,已令她放不下高高在上的虚架子,同自编自演的叵测心计,所有的真实、心思、愿望一概掩藏,她是宝相庄严如神人仙姬,万事只有她提个头,后人才能豁然开朗,哪有被小小罗永城一言说中的可能。

  于是她虽然心里千肯万肯,脸上照例要勉强深思,度量着该说些什么堂皇的话,先绝口令罗永城死了这条心,再绕个圈子兜转回来,便是要如此,也非得变成她的主意。

  唐流走上前,在罗永城椅旁半蹲下来:“庄主,允我替你梳头好吗?”

  “哦。”罗永城吃一惊,不料她在这当口仍有闲暇,倒不知该怎么拒绝,只好作她去桌上妆龛里取了梳子,拆了头巾,一下下梳理发丝。

  太后也是奇怪,她看唐流一眼,才要说话,门外有宫人进来传话,在她耳旁道:“禀太后,派给少相的太医回来了,说少相伤势严重,只怕……不知可否挨到晚上。”

  “什么?”她怔,来不及多想转身就走,在门口停一停,低声吩咐:“加派人手把这房子看紧了。”

  她匆匆去了。

  侍卫们持刀在门外守住,窗台前也立了人。

  唐流看一眼,向罗永城道:“庄主不必担心,太后会答应你的要求。”

  “是吗?”他松一口气,又觉得矛盾可笑,浩然长叹:“想不到我竟走到这一步。”

  他头发粗且质韧,唐流慢慢一络络地梳通了,结好布上头巾。

  她在他椅边半跪了,看住他眼睛:“庄主,唐流还有一事不明。”

  “傅将军说你知道我的来历身份,只是当初你八岁离宫,长公主还未遇到我父亲,一个孩童怎么会知道将来发生的事?请庄主替我解惑。”

  “什么?”她的眼睛明如寒星,罗永城一时倒不敢与之相对。

  唐流不响,她只是静静看住他,看到他垂了眼,道:“唐姑娘,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

  “也许。”唐流说:“但若是连疑问也没有岂不是更好?放心,罗庄主,这几天已没有我承受不下的话。”

  “那好。”罗永城考虑再三,终于下决心,抬头道:“唐姑娘,你父亲是被人冤枉的,那个谄害他的小人完全是受人所指,只因为他曾援手于我,才惹祸上身。”

  “他是死是活一早注定,出事是迟早的。”唐流淡淡道:“太后留他在只是为了将我抚养成人,若是安份守已自然不会这么快引她下手,只是我父亲与你是何种关系,他为什么要帮你?”

  “呃,当我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一直耿耿于怀,有一次醉酒口出狂言,虽然众人都不在意,但太后始终派人在暗中监视我,那次后,她借故把我打入骠骑庄,明则犯人,实则软禁,其间,你父亲也是监视我的人。”

  “哦?”

  “不错,因为有你,太后才放他一条生路,并派他做些私隐的事,譬如看守我,只是她想不到,长公主曾将太子猝死的事情告诉过他,因此,他也怀疑到我的来历。”

  “那他为什么要帮你?”唐流淡淡笑:“难道只是同命相连?罗庄主,我并不是个小孩子,只这么点原因怎么能让他冒此大险?他帮你向太后隐瞒行动,而你为他做了什么?”

  罗永城本来不善于说谎,此时更被她逼得无所可避,只好实话实说:“他……我曾帮他找来一个婴儿代替死去的女儿。”房间里突然死般的静,熏炉香烟袅袅,如时光缓流,才打了个盹儿醒来却已是一世。

  半天后,唐流才道:“原来如此。”

  她声音依旧不急不徐,沉稳如闲庭漫步,偶一回头,原来如此。

  “他说女儿先天便弱,又受了风寒,无论怎么吃药号脉都无济于事,他……唐泯知道自己之所以能活下来,又有了四品官衔,不过是靠了这个孩子,如果她死了,他必不能再活,于是……”

  “于是要你替他想个办法,去弄了个孩子。”唐流忽地一笑,吓了罗永城一跳,以为她要做出什么疯态,然而她只是一笑,问:“那女婴是什么来历呢?”

  “是一个弃婴,我的人在马庄外发现,交给了我,唐泯知道后立刻便来求我,他说他女儿已病得危在旦夕。”

  “一个弃婴。”唐流点点头:“果真是弃婴吗?襁褓里可有什么信物书函?”

  “没有。”罗永城低头,像一个犯错的孩子,喃喃道:“那时附近村庄正在大旱,许多人家都难以维持,便有人把重病或多余的孩子抱出来丢到山后,这女婴大约便是这样情形。”

  “很好。”唐流连连点头,站起来,拍拍手,居然一脸轻松,嘴里只有一句话:“原来如此。”

  “唐姑娘。”罗永城悲哀地看她:“我早说过,真相并不是好事。”

  “也许。”唐流不在意:“但对于我,这倒是件好事,我很高兴,我与太后并无瓜葛。”

  真相确实不是个好东西,若是要狠命追究,人骨子的愿望都自私、丑陋、无理可喻,但那又如何,她并不害怕知道,她本来奢望得也不很多。

  当日唐泯抱了不知名的女婴时想必也矛盾自责,可女儿终是死了,他总要活下去,一切爱情磨难痛苦经历后,他只要活下去。虽然他最终仍是为此举偿命,可其中也拖延了十多年。

  诸如此类,罗永城眼里模糊至不自知的皇位,傅长青渴求的自欺欺人的官职,也许最后结局终是失望空旷,可在追求过程里,他们自觉圆满,并以为正确。

  “来人。”唐流叫:“我要回牢去。”

  她一路迤逦而去。

  齐王已一夜未曾闭眼,他小心翼翼地听榻上少相每一次□□,心如刀绞。

  当日玲珑借告密近了他身旁说话,突然自他腰间抢拔出匕首,一记刺过来,他坐在案前无处可避,只得用力连住椅子仰身向后倒,跌滚在地上。

  若不是少相及时冲过来抵抗,用胸膛接了刀刃,令他有机会翻身而起,只怕今天躺在床上面色雪白的人当是齐王。

  想不到他平日秀雅文弱,那时却勇若猛虎,生命里唯一的一次刚烈,璀若烟花,转而燃成连天巨火,并将永远绵延焚烧下去。

  灯芯轻爆极细,齐王却身体一震,忙俯身看回榻上人,脸色黄里透出青灰,紧紧闭了眼,睫如蝴蝶,那双瑰丽宝珠般的眼必是在静静枯萎,虽然它曾经清冽妩媚,如炎夏烈日下仅存的一脉幽泉,令人偶一投身,便要碎了魂魂。

  当太医战战兢兢地把少相伤情说出来时,他已不想杀人或发怒,自第一眼见到少相,他便知道,如此濯濯春风,清露梨魂的少年,本不该出现,也不会留得住。

  他终要失去他了,这些年梦魇般幻想了种种生离境地,却还是未料到会有这样的死别,所有的狷介清傲与仙姿缥缈,不过是两只隔了色、欲幽河偷偷觊觎的鬼魅,在经历过挣扎、焦躁、绝望、凝结后,终于又要灰飞烟灭。

  喝退了所有的人,只有他独自守护在榻旁,握了少相的手,长夜过后便是天明,奴婢们都不敢休息,他们缩在门外,悉悉索索暗鼠般低语,说了些什么?有什么重要?他小心了这些年,早已厌烦倦怠,如同对自己。

  他等着。

  人死前总有回光一现,这是上天特赐的恩惠,赏给仍生存的鬼,同已入黄泉口的鬼。

  少相再睁眼时果然有异乎寻常的神采,且皎皎自知,他勉强笑:“澶,我快要死了,不然怎么会这么清醒,回光返照一说果然是灵验。”

  齐王点头,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面上泪如雨下,舌肿重如顽石,于是拼命点头。

  少相叹:“其实也是好的,为你死,总比躺在床上老死值得,不必去看将来的事,你娶了谁,我又要娶谁,都不必看了。”

  “隆。”齐王叫,声音贴了僵硬的唇齿,有种别样的诡异陌生。

  “或许是我多心,狭隘,可是澶,我嫉妒唐流。”少相说,他一切肌肤苍白如纸,眼珠却是墨黑,仿佛脸上只剩下这双眼,哀恸地看牢齐王:“记得那次她在花园跳舞,你目不转睛地看住她,那一刻,我真是恨她入骨,那么多歌姬美人,你从来不曾一顾,可那天在园中,我突然明白,如果给你足够的时间,你必会喜欢上那样桀骜不驯的女子,我妒忌她,竟能得你这一回眸。”

  他声音微弱,拼全力把话说完,立刻气喘吁吁,脸上腾起红晕,最后的血液,他睁大眼,奋力嘶叫:“澶,只可恨,我并不是个女子。”

  终于,他大力咳起来,浑身颤抖,唇边涌出血沫,齐王情知不妙,也不叫人,扑上去捺住他身子,急道:“隆,不要再说了!”伸手在他胸前推拿,要努力助他梳匀呼吸,可少相仍是狂咳不止,几乎透不过气来,他拉了齐王的手,指尖将他肌肤刺出血来,如一只无形的手将他随意扭曲抽动,呼吸渐渐只出不进,齐王瞪红了眼,抱住他,突然大叫一声:“隆,放心,我决不会娶任何人!”

  太后却正好与此刻开门踏入,这一声如雷重击,将她劈呆,身后宫人侍卫瞠目结舌,吓得扑通通跪了一地。

  病榻上齐王已抱了少相尸身,肩头抽搐,压抑、疯狂、凄厉、呕吐般的哭泣,似一只血淋淋地金勺在体内寻遍,剜过肉,切筋挤髓,划过骨,便留下道道白印。

  太后踉跄地,转身逃出去。

  她喜欢在裙腰上垂系缨络玉环,平时轻脆宛若清音,此刻却是惊涛骇浪,一路叮叮当当朝外狂奔,发上金钿宝钗一路坠洒,宫人跟随沿途捡拾,太阳下琉璃瓦明亮刺目,太后力竭,倚在假山旁喘气不止,脸上仍是瑟瑟地抖,面皮浮肿颤动似随时会脱落,露出下面青筋红丝的一张真面目,血肉模糊,狰狞如鬼。

  她举袖掩面,似要将这张面皮强按回去,细线柔笔描画的胭脂香粉糊作一堆,如某日她半夜起来照菱花镜,没有了金珠宝玉、浓粉艳脂,皱纹纵横如龟裂土地,摊摊深浅未知的阴影。

  她只觉灰心,疲惫不堪,甚至不想把衣袖放下,这张老脸,还有往日一切美景佳境,在耳旁垮啦啦毁了一地,碎裂到只有从头修补,为什么,所有的事情总是重复破碎,她收拾了这些年的残局,于空洞废墟上堆出繁花似锦,可毁灭只须略略一指,一句话、一个人,整匹绣花绸缎上便挑了丝,于是逼得她拼足十指迎战,事到如今,不是不可以,但,她也累了,懒得再动一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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