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在梓城另一端某家酒店的贵宾房里,展亦清正坐在软皮沙发上,长腿随意交叠着,神色淡然地看着置于膝盖上的电脑。他正在翻阅助理孙遥发过来的工作文件,内容并不繁杂,可是他却看得极其细致和专注,没有放过哪怕一个毫无存在感的细节点。
许是看得有些久了,他用手捏了捏微微胀痛的眉心,然后又欠了欠身子,端起放置在桌上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正打算放回桌上时,手机铃声便响了起来。
看了看来电显示,他便按下了接听键。
“亦清,你不是说今晚回来?”电话彼端传来女声,轻细温婉,听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
声音的主人叫做展言贞,是展亦清的表姐——他的舅父展如鹏的女儿,但是外人并不清楚他们的这层关系,而是一直把他们当成亲姐弟来看待。
“嗯,临时有事走不开,可能明天才能回去。”说完他又小抿了一口咖啡。
“发生什么事了吗?要不要紧?”展言贞听闻有事,便忍不住想要关心。
展亦清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皱,想着如何作答,但最后仍旧是言简意赅的两个字:“私事。”语气里带着若有若无的疏离感,意思是你不用过问。
他就是这样,平日里,无论是对陌生人还是生意合作方、朋友,甚至是对亲人,他始终给人以一种清冷而疏远的感觉,所以于展言贞而言,他这样的态度倒也是见怪不怪了。
“既然这样,那你明天早点回吧。”再次开口时,她的语气也变得淡淡的,“后天就是爸爸的生日了,你回家一趟吧。”
展亦清静默了片刻,似是在沉思,而后才慢条斯理地应了一声:“好,我尽量。”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展言贞看了眼黑下去的屏幕,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抬头,看着坐在对面的展如鹏:“他说有私事,今晚回不来。”
展如鹏用手轻轻敲打着沙发上的扶手,哑着声音道:“他真的在梓城?”
她嗯了一声:“孙遥是这么说的,他只在荀市待了一天,第二天一早便去了梓城。”
“为什么?”
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清楚。
“唉,这小子,该不会还是放不下过去吧?”良久,展如鹏这么叹了一句。
被展言贞的一通电话打断之后,展亦清就无法像先前那般专注于工作之上了。
刚刚她问他发生什么事的时候,他怔了一下,并不是因为她问得突兀,而是自己还真的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到底所为何事。直到最后想起时,才知道自己是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约定”而留了下来,不过事实上也是私事一桩,所以没必要跟她说。
现在的柳荞于他而言,存在感就薄弱得如同透明玻璃。虽然傍晚时分还与她“死缠烂打”了一通,但当他真的投身于其他事情之上时,他可以完全将其抛诸脑后。然而,因为展言贞的“间接提醒”,他自然而然地又想起她了。
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但没点火,而只是把它凑近鼻尖闻了闻,闻过之后就把它放到桌面上,再端起那杯还剩一半的咖啡,走到落地窗前。
他的烟瘾并不大,就连工作犯困或者为繁琐之事缠身之时,他也像刚刚那样,只是抽出香烟,闻闻即可。
他抿了一口咖啡,想起今天白奶奶说过的话。她说,他走之后,柳荞就把他送给她的流氓兔当成宝一样看待;她还说,柳荞因为那只流氓兔,跟朋友起了争执……
在他心目中,以前的她爱哭、爱吃、智商低、很健忘,而现在的她厚脸皮、无赖至极,无论怎么形容,肯定不会用“重情义”这几个字来褒奖她。
但是事实上,她却可以用她的力所能及去呵护、去坚守自己喜欢的在意的东西。即便曾经,他对她并不友善。他对她最好的一次,大概就是把她喜欢的流氓兔送给了她,但他没想到,她居然那么重视它,虽然后来她把它落在孤儿院了,没有把它带走。也许是因为她长大了,不再需要这些小孩子玩的东西,又或者是他离开了多年,她也不知道自己当初的执念到底为何,所以也就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变淡了。
念及此处,展亦清觉得,自己看不透这个女人,虽然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两人重逢也没多久,但他却很笃定,这样的女人,自己最好还是离得远远的,才好。
次日,柳荞到达公园的时候,才堪堪九点半,距离她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钟之久。她无奈地用手扶了扶额,轻叹了一口气,想着为什么自己每次掐时间都掐不准,而且还都是掐早了。但她转念一想,自己身上的优点没多少,那么就把“守时”也凑合凑合,算作自己的小优点好了。
因为天寒,所以出门的人少之又少,而还有闲情逸致来公园散步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柳荞拢了拢外套,又用手摸了摸因为冰冻而发红的鼻子,然后就朝着回音湖走去。
这些年里,公园修建过几次,规模也比之前扩大了很多,单是湖泊就有好几个,而回音湖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因为湖泊的对面有连绵的几座山,而湖岸这边的空间也足够宽阔,人站在湖边对着山那边呼喊就能听到回音,是以,回音湖因此得名。
柳荞选在距离湖边最近的木椅上坐下。举目远眺,尽是一片白茫茫的凝固着冰霜的雾气。视线再往近处转移,便看到有一男一女两个小朋友在湖岸边玩耍嬉闹。
她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抿唇而笑,仿佛看到十几年前的自己正和木头哥哥一起打闹。再想起昨天晚上跟他的对话时,她突然用手捂住自己的脸,生怕自己的一脸娇羞被外人看了个尽,即便四下除了那两个小孩和她自己之外,并没有其他人。
待她把手放下来时,却被眼前的一幕给惊住了。
那个男孩站在岸边,双手胡乱摆动着,却看不出他到底在干嘛,但他的哭声却清清楚楚地随着风声传到了柳荞的耳朵里。
她心下一急,跑到岸边一看,便傻眼了。
只见女孩落在湖里,求生的本能让她胡乱地挣扎着,但她越是挣扎便越沉陷。直至女孩的头快要沉下湖面,柳荞才反应过来自己该做什么。
但她该怎么做?除了在一旁哭个不停的小男孩,四下便无其他任何人,她该怎么办?
突然,她低头看了一眼握在手心里的手机,想到了自己约见的那个人,瞬间像是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般激动。
幸亏,他很快就接了她的电话。
“展亦清,你在哪里?”
“我到了。”他的语气清冷,犹如此时她周身的空气,“你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何时,她的声音已染上哭腔,“展亦清,你快点到回音湖,有人掉进湖里了,快点……”
她还没说完,展亦清就已切断电话,朝着回音湖跑去。很快地,他就跑到岸边,柳荞的面前。
他看着渐渐散去的涟漪,再转过头看着柳荞时,目光里满是燃烧的怒火:“你怎么不去救人?”
“我……”柳荞话还没说完,他就把她推开,然后迅速脱下外套,“扑通”一声,就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湖水里。
因为心急,展亦清推开她时不觉间就施了很大的力气。而她被他这么一推,一个没站稳,就狠狠地摔倒在地。赶巧不巧的是,她的旁边正好有一堆棱角分明的石头,倒下去时,她的手掌心就这么擦上去,硬生生地被蹭掉了一大块皮。但情况紧急,她没有时间去顾及手上的伤痛,挣扎着站起来后,就看到展亦清抱着那个小女孩上了岸,于是她立马就跑到他们身边。
展亦清顾不上身上一片湿冷,把女孩平放在地面后,就给她做人工呼吸,而柳荞焦急地站在一边,不知能做些什么,直到他毫无温度的声音传来:“还不快去叫救护车?”
医生说,幸亏救助及时,女孩暂无大碍。
柳荞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
女孩的父母已经到了。在得知女儿的命被救回之后,他们一个劲儿地向展亦清道谢,而后者推辞了几句之后,便始终轻抿着双唇,表情淡淡地看着他们。
“小姐,您的手受伤了,需不需要帮你包扎一下?”一个甜美的声音传来,把柳荞的思绪拉回。
她抬头看了一眼护士,又低头看着自己受伤的手。伤口处的血已经凝固住了,但还是觉得隐隐作痛。她蹙了一下眉头,这才开口道:“麻烦您了。”
听到柳荞的声音后,展亦清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低垂着头的她,便又很快地把视线收回。
等她包扎好伤口后,走廊上早已没了他的身影。
她懊恼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走出医院,打车回到了宾馆。简单收拾行李之后,便下楼到前台办理退房手续。
到达机场时刚好两点,而回湳市的航班是在三点。柳荞买了机票之后,便拉着行李箱坐在候机厅的椅子上。
刚刚不小心弄到了伤口,随着阵痛传来,绷带也渐渐染上了一丝殷红,不过好在血流很快就被她摁着止住了。
像是感应到什么,柳荞抬起头来,四下张望,很意外地看到了坐在前两排椅子上的展亦清。
这个世界还真是小,她暗自想到,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呢?不过想想还是算了,仅就早上给他的印象,他也未必愿意面对自己,何必自讨没趣?
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躲得了初一却躲不过十五,等到登机后,她才知道他居然也是回湳市的,而且赶巧不巧,他的座位就在自己的隔壁,仅隔着一条中间过道。
这一次,柳荞显然淡定不了了。
坐下座位后,她心虚地转过头看着他,但见他也转过头,目光与她对视了一下,便又很快收回,而后他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慢慢合上了眼睛,一副拒绝交谈的样子。
好吧,坦白讲,柳荞也不知道能跟他谈什么。
回到湳市时还不到六点。登机之前,她已经告知木子霖,而后者说下班之后便会来机场接她。
时间还早,她走出停机坪之后,先来到洗手间,用右手掬了一捧冷水洗了脸,顿觉清醒了几分。等她拉着行李箱来到大厅时,却看到木子霖正站在一根柱子旁,长身玉立,但他的身上却像是笼罩着一层冷意,让人不敢逼近。待她走近后,她才发觉他正冷着声音跟别人通电话,而后者转过头便看到了她,而后又跟对方说了几句之后,便挂断了电话,走到她的面前。
“荞儿,回来啦?”他的声音很温和,全然没有刚刚的清冷。
柳荞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垂下头,低声应了一句:“嗯,回来了。”
看到她兴致缺缺的样子,木子霖忍不住打量她一番,这一打量,便看到了她的手上缠着绷带。
“怎么回事?”他执起她的手,蹙眉问道。
“我……”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自己的身旁走过。
这一眼看过去,就看到展亦清踏着沉稳有力的步伐朝着大厅门口走去,而他的身后还跟着另一个男人,正跟他说着什么。
木子霖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看到同样的一幕,但他不解:“怎么了?”
“前面那个就是展亦清。”柳荞言简意赅地答道。
闻言,木子霖垂眸,若有所思看着她。
他们住在同一个小区,只是在不同楼号罢了。
因为柳荞说了不想在外面吃,木子霖带着她去医院重新包扎了伤口之后,便把她送回了家。
帮她把东西带进屋里后,他也没急着回去,而是为她做了一份晚餐。吃完饭又把碗筷收拾洗干净了之后,他这才打道回府。
“木头。”她突然叫住正在玄关处换鞋的他。
“嗯?怎么了?”
“能不能陪我聊会儿?”她的声音轻轻的,低不可闻。
闻言,木子霖穿鞋的动作就是一顿,而后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看你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打算什么都不跟我说了呢。”说时,他又换回了家居拖鞋,拉着她回到客厅坐了下来。
“说吧。”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怕死的人是不是很令人讨厌?”许久,她才低声无力地问道。
木子霖怔了一下,不解她为何突然问这么一个问题。
他反问:“谁跟你说,大家都讨厌怕死的人了?”
柳荞摇了摇头:“一直以来,虽然我有胆量干一些小偷小摸之事,但是我怕死,很怕很怕的那种,所以很多时候,尤其当我面对生死抉择之时,我总是畏畏缩缩,不敢前行。但是……我是不是错了?我怕死,是不是大错特错了?”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里夹带着哽咽,几欲哭出来。
木子霖不懂为何忽然之间她的情绪波动那么大,但看她一副想哭又极力忍住的样子,他到底还是心疼了,于是坐得更靠近她一点,轻轻把她揽入怀里。
“好啦好啦,荞儿不哭了。是谁跟你说怕死就有错的?”他用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她,“你不觉得怕死也是一件好事吗?这样的话,你就会更加好好保护自己,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我说的对不对?”
可是怀里的人仍在一个劲儿抽泣,一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倒也耐心地等着。
待到情绪终于平复后,她这才把今天在梓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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