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英雄后人（五）
苌楚和专毅一直缠斗到后半夜，苌楚不仅一点便宜也没占到，而且简直心力交瘁，累得气喘吁吁。反观专毅，拿着根竹棍噼里啪啦地敲在苌楚后脑，敲得不亦乐乎，反而愈发精神起来。
苌楚忽然往地上一坐，抬手道，“停，不玩了，累死了。”
专毅“哼”了一声，道，“你这小子平时话不多，说得最多的就是累死了。看来你这身子骨可不行，明日天一亮，继续给我进山去找！”
“还找？”苌楚抬眼怒视他。
专毅挥着竹竿在他脑袋上又是一敲，怒道，“那不然呢！我救你一命回来，好吃好喝地把你伺候着，你当我是欠你的？”
苌楚无奈地瞥他一眼，不再理他。自打他伤势刚好一些，就被专毅赶去了石头山中，说是要找一套书简。苌楚原本只当他又在疯言疯语，荒山野岭之中怎会有书简？即便是有，偌大一座石头山，又如何能找到？奈何这疯人却偏偏对此特别当真，每日天一亮就将他叫醒，把他连踢带踹地撵进山里，一边千叮万嘱一定要找到书简回来，一边又不忘交代若是见了什么野味就捉几只回来晚上好加菜。
专毅只叫他去找简，既不说是什么样的简，也不说该去何处找，由此苌楚便只当他是想吃野味，还非要故弄玄虚，由此就每日去山中晃荡，遇到山鸡或者兔子就捉几只回来。毕竟那人就算再疯癫，总也有一点说得没错，苌楚的命是他救回来的，在他家里白吃白住总也过意不去，不如带些野味回去，也好给婆婆补补身子。
也正因如此，苌楚才会在山脚下被大雨困住，才会遇见那个从天而降的维桢姑娘。
“咦？”专毅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歪过半边身子勾着脑袋往苌楚身后看去。
他这个举动让苌楚倏然觉得背后一阵发毛，还不及反应，专毅将手中竹竿在苌楚身后一挑，苌楚只觉肩头伤口传来一阵被撕扯的微痛，一件物什就被那人用竹竿挑着放进手中。
“哎呀！哎呀呀呀！”专毅连声惊叫。
苌楚皱眉看过去，天色太暗，他只看到专毅拿在手中的是块白布。正在琢磨那是什么，就见专毅忙不迭丢了手中竹竿，双手一抖，那块白布被抖开，苌楚这才看到，竟是一块丝帕。
难道？
“哎呀呀呀呀！”专毅又是一番惊叫，“难怪你这小子进了趟山就几日几夜不回家，原来是因为山中有姑娘啊！”
“给我！”
苌楚立刻起身去夺，可专毅双手拎着丝帕原地一转，让了过去，还道，“山野里的丫头倒挺富贵呢，瞧这上好的丝质，哟哟哟，瞧瞧，还绣着棵树呢！”
苌楚左右去夺，都被专毅看都不看地避过，专毅只是专心打量这方丝帕，口中还喋喋不休道，“不过这姑娘虽是出身富贵，可绣工却差劲得很，瞧这棵树绣的，也就我这样聪明之人才看得出是棵树。就看这针脚，比我缝裤子的本事还差，就这还敢拿出手来送情郎？”
“住口！”
这次苌楚是真的生气了，也不抢不夺了，只是立在原地忽然低吼一声，吓得专毅一个激灵。
专毅转过头看他，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良久之后，专毅才撇了撇嘴，悻悻道，“真是没趣。”而后将帕子随手一揉丢向苌楚。
苌楚接过那方丝帕，重又在门口坐下，正如专毅所说，帕子本身是上好的丝质，雪白光滑，而帕子上沾了些暗绿和暗红的污渍，该是药渍和血迹，是维桢用她的帕子为他包了伤口。但比这些污渍还抢眼的，就是在帕子右下角用翠绿丝线绣着的一棵树。这一点专毅说得也没错，那树绣的，也就是颜色与形状能让人约莫猜得出那是棵树，那随意的走线和乱七八糟的针脚，简直让人一下子就能想到那个蛮不讲理的女子。
想到这里，苌楚不觉地笑着摇摇头，也是，若要说那个野蛮姑娘也能耐下心来做的一手好女红，苌楚倒也还真不信。
“笑什么！”专毅神秘兮兮的声音忽然在苌楚耳畔响起，“这还是我头回见你傻乐。”
苌楚瞪他一眼，不答，而后将帕子叠好，在胸前收好。
专毅道，“看你这样子八成是喜欢人家姑娘。不过我告诉你，这石头山里，女人没有，女鬼不少，你当心别着了女鬼的道，回头将你敲骨吸髓，生吞了都不知发生何事！”
此时夜正三更，身旁的专毅如此阴森森地说了这么一通，再回想初见维桢时，她一袭白衣从天而降，苌楚竟真觉得有些背后冒冷气。但很快，苌楚便骂道，“你才见鬼了呢！你见过哪个女鬼还会用帕子给人包伤口？”
专毅瞪他一眼，无话可说。
苌楚懒得和这疯人再说什么女人还是女鬼，反而问道，“你一直要我去山间寻找那简，究竟是何物？”
苌楚此前也曾问过专毅，毕竟他也不能什么都不知就漫山遍野去找，但是专毅总是装疯卖傻顾左右而言他，一句实话也不说，所以最终苌楚确实是什么都不知就漫山遍野地去找了。
只是今日，专毅竟叹道，“兵法。”
“嗯？”苌楚没想过专毅会就此回答了他，愣了愣，才道，“那简是兵法？”
专毅点头道，“没错。”
苌楚又问，“什么兵法如此重要，让你心心念念不忘？还有，为何兵法会在深山之中？”
专毅双手放在头后，倒身下去仰面躺在地上，并不回答苌楚一连串的问题，而是问道，“你可听过吴国有位将军，名叫孙武？”
“孙武？！”苌楚惊讶道，“你说的可是孙武留下的兵法十三篇？”
专毅轻哼一声，道，“我就知道你这小子来历不简单，如此看来，果真是有些来头。”
苌楚心道，孙武，他自然是知道的。他起先在范蠡身边时，就常听范蠡提起，而后拜计然为师，计然曾向他详细说过孙武其人。那是一位兵学奇才，当年因有伍子胥力荐，终得吴王阖闾赏识，与伍子胥一同，带兵西进伐楚。吴楚之战中，伍子胥与孙武二人合作无间，孙武率领吴军，三万之师，千里远袭，五战五捷，击溃强楚，直捣楚国郢都。也正由此，楚国君臣溃逃，昭王出走，伍子胥掘开平王之墓，鞭平王尸，以报平王杀他父兄之仇。此事甚至惊动了天子，普天之下谁人不知阖闾麾下，伍子胥与孙武之威名？
但据计然所说，后来阖闾在吴越之战中被石买射伤身故，夫差即吴王位后，孙武便辞官隐退，再不知其踪影，他所著兵法十三篇，也就此消失于世间。当今诸国混战，谁人不想得到这十三篇兵法横扫敌国，但始终不曾有其音讯。因此有人说也许兵法十三篇不过是以讹传讹最终传得神乎其神，也许并未有过如此厉害的兵法，渐渐也便鲜有人再执着于此了。
只是，这传说中的孙武兵法十三篇，即便世间真有，又怎会藏匿于这座荒山之中？而专毅一介莽夫，远离朝堂王权，又找这兵法来作甚？
专毅略一迟疑，才道，“此事说来话长，但我想找这兵法，实为与一人有关。”
苌楚没搭话，这些天的相处下来，他早就知道专毅这人心思细密且心事很重，每日装疯卖傻，一来是对他这个外人并不信任，二来也是想哄得婆婆开心。但今日既然二人已经说到这里，专毅难得愿意心平气和地与他叙说叙说，他便不会轻易打断，免得让专毅再次收起了心事。
专毅道，“既然你小子知道孙武之事，那你又可知，吴王夫差其父，吴王阖闾，当年是如何得到吴王之位的？”
苌楚答道，“阖闾是杀兄夺位才做了吴王。”这些旧事他也曾听计然讲过，“阖闾其时，在位的是他的堂兄弟吴王僚，而后阖闾寻刺客，成功刺杀吴王僚，阖闾由此才做了吴王。”
专毅点点头，道，“想不到你看起来机灵，懂的也不少。没错，吴王僚当时被刺客刺杀而死，才有了阖闾的今日。那你可知那刺客姓名？”
苌楚摇摇头，刺客暗杀本就是不光彩之事，吴王阖闾即位之后，对此事想必也已不想再提，又岂会将刺客姓名公诸于世？
专毅长长叹了口气，道，“刺杀吴王僚之人，名叫专诸。”
专诸……
苌楚心中琢磨。
专诸。专毅。
“莫非？！”苌楚猛然抬眼看向专毅。
专毅苦笑着点了点头，道，“没错，专诸正是我父亲。”
什么？苌楚一时间有些头脑发懵。当年刺杀吴王僚而令阖闾称王之人的后人竟会藏身于这荒山之中？
专毅叹道，“此事一晃都已过去二十年了。父亲当年离家之时，我年纪比你现下还要再小一些呢。”
苌楚微微皱眉，将此事来龙去脉又想了想，才道，“若你真为专诸之子，那吴王阖闾后来该将你奉为上宾好生感恩对待才是，又怎会居于此处？还有，你说要找兵法十三篇，可是与刺杀一事有何关系？”
专诸答道，“没错，你所言都没错。阖闾即位之后，曾封我为上卿，我也曾在吴宫之中做过几日官。但我这性子不羁于人，自小在这山中长大，也没读过什么书，行走于吴宫之中也只让人瞧不起。于是不过十天半月，我便主动请辞，离开吴宫回到了这里。”
专诸叹了口气，道，“至于兵法……我是想找到兵法，为父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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