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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相逢不识(一)


  维桢再醒来时,眼前有忽明忽暗的火光,定睛细看,竟是一堆篝火。有人?是谁?维桢立即警觉,翻身坐起,才发现身上盖着一件粗布衣裳。来不及打量周遭环境,就在不经意间挪动双腿时,感到右腿传来一阵锥心的疼。

  “嘶……”维桢痛得倒抽一口凉气,然后不远处传来一句冷言冷语,“腿都断了,不好好躺着,还急着去哪儿呢。”

  维桢这才循声望去,原来她此时深处一个山洞之中,山洞不算很大,方圆也不过几步的距离,而有一人正坐在洞口。因他背着火光坐着,维桢看不清他相貌,但从身形和说话声音来看,该是个年轻的小伙子。

  “你是谁?”维桢警惕道。毕竟,夜已三更,雷雨交加,在这荒山野岭中忽然出现一个少年,怎能不让人起疑。贺齐说过,这里是吴越边境上最难走的一段,如今兵荒马乱,会出现在这里的,不是越兵,就是吴兵。但这一路走来,送他来的越兵虽然说不上相熟,但也都能认得的,这人并不在那些人其中。由此,莫非,这人是吴兵?

  维桢心中冷笑,若真是吴兵,那他还真是为了他们大王尽心尽力了。就为了她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女子,居然从高崖上面追下来找她?

  没想到,那少年却不答反问,道,“你我荒山之间偶遇而已,即便我告诉你我姓甚名谁,你又能认得我?”

  维桢有些怒意,讥讽道,“男子之中不善言辞者多,如你这般口舌刻薄之人,倒也还真少见。”维桢说的是实话,即便他是吴兵,即便她伤了腿,她也不怕他,大不了被他捉了回去以后再伺机逃走罢了。

  少年被她明白地说是刻薄,也毫不动怒,一把声音依然平静如水,“一般人我是懒得与他刻薄的,见这风大雨大无处可去,才与你多说几句。”

  他二人如今困在这里,只因为风大雨大无处可去?维桢越听,越觉得他不像是吴兵,正要开口试探他,他便又道,“倒是姑娘你,年纪轻轻口舌不饶人,可惜,你跌落山崖只是断了腿,若是摔坏了嘴,恐怕我更乐意救你。”

  “你!——”维桢挣扎着要扑过去狠狠教训一下这混小子,奈何身子刚往前倾去,腿上吃不住力,便扑倒在地。

  诶?维桢试着动了动右腿,心道疼是真的疼,但既然腿还能动,骨头就该没事。维桢怒道,“你懂什么,我腿并没断,只是碰伤了。”

  少年不答,维桢这才看到自己右腿上已被包扎过了,只用粗布条仔细地捆了,并未用木板或是竹枝固定。维桢翻着大眼睛看看洞口那少年,心道要么他就是一早就知她骨头未断,不需要固定,要么就是他根本对医理一窍不通,只是随手给他包扎了,根本不知道检查骨头。只是,看着粗布的绑法,又不像是随意为之。想了想,忍不住轻笑出声。

  “你傻了?一个人对着瘸腿傻笑?”少年头也没回,却知道她在做什么。维桢心中又起了几分戒心,因为外面风雨交加,而他坐在洞口竟能听到她在洞内轻笑的那一声,显然,这人并非寻常之辈,该是有些身手底子。

  少年又道,“也是,那么高掉下来,摔傻了也不出奇。”

  “够了啊你!”维桢喝道,“你明明心不坏为何偏偏生了张坏嘴?要我说,你的嘴要是哪天摔坏了,那才是造福人世间了!”维桢接着道,“你明明知道我的腿没断,还故意激我,也无非是想让我自己动弹一下,发现我腿骨还好罢了。好好的话不会好好说,真是怪人。啊!也对,若是正常人,哪能夜半三更的在这深山里溜达。”

  那少年长长叹了口气,道,“难怪师父总说千万不可招惹女人。可怕,真是可怕。”

  “喂!你说谁呢!”

  这次,任凭维桢再怎么叫他,他也不再理人了,那架势就好像是他忽然想起了他那什么师父所说的那句话,而后将其奉为至理名言并认真执行了。

  维桢恨恨地捶了一下地,重新靠在岩壁上,心道,这吴国还真是克她,诸事都不顺。原本计划好的一切,自打进了吴国,就没一样是照她的想法进行!先是那个看着灵光实际痴傻的贺齐,明明都已经走出几里地了,却又好端端地冒出来捣乱,然后又不知从何处蹦出来个这混小子,牙尖嘴利冷言冷语,净是叫她堵心。

  没错,从接到越王口谕的一开始,维桢就没打算嫁给那个什么吴王,当时没想过,直到此刻,也从没想过。

  不可否认,范蠡托文种带来的书信,让她几乎崩溃。

  即便如此,在离开范府的路上,维桢便想明白了,此时的绝望并没错,但这绝望只该是对那个人彻底的绝望,绝非该是对她未来绝望。她自小到大,经历过绝望的事情多了,可哪一次,不都一样,她独自一人,凭着一腔对生的渴望,战胜了困难而活到了今日?不过,这一次,她不再是一个人,而是遇到了一个真心想帮她一把的人。

  贺齐。

  维桢原本对这人并无任何好感,这人的出现带来了她生命的巨大转折。但是那晚贺齐对维桢说的话,对维桢而言,却很是受用。他说得没错,既然一次又一次地将真心错付,为何不再一次只靠自己走出困境呢?

  年纪轻轻的小姑娘靠自己冲出逆境,逃出越兵与吴兵的看管,在他人眼中也许难于登天,但维桢在遇见范蠡之前,就是这般在登天之路上一步一步,独自一人走来。犹记得十岁那年,她被扔进狼群里,缠斗了一天一夜,她靠的不也只是手中的那一柄竹竿吗?有谁可曾出现过帮助过她吗?

  灵儿曾经说过,如今的她已经不再像当初的她。如今的她为了范蠡学习读书写字,学习烹茶做饭,早已褪去当年身上的果敢和无畏,变得思前想后,患得患失。而如今,让她放弃自我的那人并不能够再保护她,所以她只能找回当年在山野猛兽之间挣扎求生的自己。让那个自己,救她逃离当下的困境。

  所以,自打和贺齐畅谈之后,维桢便打定了主意要逃,至于从何处逃,怎么逃,维桢心中并无计划。但可以确定的是,要逃,也得到了吴国,到了吴兵的手中再逃,否则,她定会连累贺齐和他的一班兄弟。

  万幸的是,两国选定的交接地竟会是在这石头山。初入山时,贺齐的手下们各自嘀咕,叫苦不迭,说是山路难行。但维桢知道,她的机会来了。对这些人而言,这里险峻陡峭,稍不留神都会坠崖而亡。可对维桢来说,来到这里,就似是回到了家,漫山遍野都是她能够逃脱、重回自由的好去处。

  于是她遣返了灵儿,她看得出来,贺齐是个靠得住的人,将灵儿交给他,她也能放心。贺齐他们走后,真是天公作美,居然自山巅之上,开始轰隆隆地打雷。

  雷电交加,马匹受惊,马车翻覆,越女坠崖而死。

  这是维桢想出的最好的法子。既然已经到了吴国,贺齐与吴兵已交换过手谕,便再不关贺齐的事,越国献女的诚意也已尽显,越王也无法怪责范蠡。而天灾人祸,也不关吴兵的事,他们回去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麻烦。如此一来,大家都好。

  维桢虽然从未来过这里,但是对山中一切都太过熟悉,自打进山以来,她就一直在仔细留意沿途的情况,哪里有树,哪里有河,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直到到了一处悬崖,崖下是深不见底的山谷,山谷虽深,但谷中尽是密林,而且崖上攀附着许多藤蔓,看到此处景象,维桢才终于寻到了合意之处。

  在众人休息整顿用晚膳时,维桢对吴军首领说坐车久了,身子乏了,想下来走走,借此仔细观察了崖边的藤树,确定那碗口粗的藤蔓足以撑住她时,她在回到马车之前,弯身捡了几颗石子。

  半夜时分,众人都很是疲惫,闪子不断地打,雷声越来越大,终于天边亮起一道闪子连通天地,将一切都映得清晰,电光火石之间,维桢猛然掷出手中的石子,重重砸在马车前面的一匹马身上。那匹马受了惊,纵身立起,马车猛然向着崖边掀了过去,维桢借机纵身一跃,跃出了马车。于是所有吴兵都亲眼看到这惊险一幕,看到她往崖下坠去。

  原本一切都在维桢计划当中,只是怎么也没想到,竟半路杀出一个贺齐。维桢当时已快要触到她选定的那颗老藤,结果人在空中的身形猛然一滞,不仅扯得她肩膀生疼,更是吓了她一大跳。

  贺齐居然会回过头来救她,这让维桢不仅大感意外,更觉得有些许感动。毕竟在她被范蠡背弃之后,她以为这世间再无可信之人时,有这样一个认识不过几天的人,愿意舍身救她,要维桢怎能不动容。

  只是,贺齐此番行为显然也是莽撞了,维桢看过他二人所处的环境,大雨滂沱,贺齐一人根本无法承担两人的重量。他虽是说要维桢先越过去抓住另一枝树干,但维桢很清楚,若是真要贺齐将她荡了过去,只怕贺齐手上一松,他便会掉落悬崖。贺齐自己也该很清楚这一点,所谓各自先后上去,也不过是哄骗维桢的说辞,他早已决定豁出性命。

  所以维桢最终选择了放手,即便她此刻因为贺齐的出现,而离最初选定的藤蔓远了一些,但也起码值得一搏。若她不放手,贺齐一定会没命。

  维桢松开了贺齐之后,双脚在崖壁上猛然一蹬,想去抓那藤蔓,却没料到大雨之下,岩壁湿滑,她发力不稳,竟脱手没能捉住。万幸的是在坠落途中她还是抓住了另一条藤蔓,只是刚刚稳住身形,这藤蔓太细,就已被崩断,她再次往山谷中掉落。

  维桢叹了口气,看了看自己被包扎得粗了好几圈的右腿,所以说,这个贺齐,还真是好心办坏事,多亏了山谷中都是密林,而且她半途中抓住了一根藤蔓减缓了坠落,否则那么高跌下来,必死无疑,哪里还只会断一条腿这般幸运。

  说是这么说,维桢暗暗叹了口气,这个贺齐也可谓是个真人待人的朋友了,也不知他现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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