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玉碎难全（三）
送亲的车队已走了几天，这些天来，维桢饮食起居都照常，但却一言不发。灵儿将维桢的不妥看在眼里，心中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原本是好端端的一场亲事，怎就走到了今日这般田地。灵儿几次想安慰她，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因为灵儿也不懂该怎么说，明明几日之前还在府上张罗喜事，为何此时就以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地前往吴国。她自小就在范府为仆，从未经过什么大的变故，此番变故已是她生平中的巨变了，与其说去安慰小姐，她自己这小脑袋里也还有很多事都没想明白。
第三日傍晚，车队在一处林中停了下来，众人生了篝火，吃了些干粮就准备歇下了。
贺齐烧了一锅热水，端到维桢面前，道，“山中夜晚寒冷，喝些热水暖暖身子再睡吧。”
维桢抬眼看了他一眼，而后又看着远方黑黢黢的林子发呆。灵儿连忙接过水锅，“多谢贺将军。”
连日来的赶路让随行的二十余人都有些疲惫，零零星星地聊了几句，就都东倒西歪地躺下了。月上梢头，灵儿道，“小姐，你也快歇息吧。”
灵儿话还未说完，维桢忽然伸手一把将她拉到身后。这几日来维桢都是一副活死人的模样，平常与她说话，她连眼都懒得眨。此刻却猛然如此大动作，吓得灵儿险些尖叫出声。
“贺齐！”维桢低声唤道。
贺齐本已躺下了，听见维桢叫他，立刻翻身起来，打起十二分精神。贺齐虽然年轻，可毕竟是自幼从军，征战过几年之人，很是警觉，维桢忽然如此凝重地叫他，定是有什么变故。
贺齐来到维桢的马车旁问道，“出了什么事？”
维桢道，“有人过来了。”
有人？这荒山野岭深更半夜的，若真有人，恐怕来者不善。贺齐低喝一声，让所有的越兵都立刻起身戒备。
维桢又道，“约莫有二三十人，你们可得小心应对。”
贺齐有些惊讶于这小姑娘如何能在黑暗之中将对方的人数算计清楚，但她的身手贺齐是见过的，敌暗我明，贺齐愿意相信维桢所言。
果然，不多时，周围的密林中冲出十余个黑衣人，一声不响快步向着他们袭来——显然是有经验的杀手。
贺齐心下已然明白这些人的来意，于是命令道，“保护姑娘！”
越兵将维桢和灵儿层层围在中间，黑衣人很快杀将过来，一时间兵刃相接，叮叮当当一阵脆响。
对方来人可比这些越兵身手好得多。没过片刻，维桢便明白了这一点。交手之间已有两三名越兵倒下，对方兵器也精于越兵，甚至一个黑衣人一刀砍断了越兵手中的剑。维桢摇了摇头，轻“啧”了一声，把已经吓懵了的灵儿按在车上，道，“你给我乖乖坐在这，哪里也不许去！”说罢起身，脚下在车上轻点，跃下了马车。
维桢穿着一身火红色衣裳，在黑夜里看来极为显眼，她甫一动作，便有三名黑衣人冲她而来。维桢只立在车旁，不闪不避，待其中一人杀过来了，才微微侧身一把捏住那人拿刀的手腕。维桢二指用力，在那人手腕上重重一捏，那人手上一松，维桢向前身形一闪，顺着他的手向前一滑，那把刀便已在维桢手中。
黑衣人的身手利索，一看便知训练有素，维桢没心情和他们缠斗，招招快狠准，虽不取他们性命，但手起刀落之间砍伤他们的手脚，让他们无法再伤人也无心再恋战。
贺齐原本以一敌多很是吃力，维桢出手之后，对手不断减少，贺齐也有些余力左顾右盼。贺齐回过头，见四处倒着些受了伤的黑衣人，已被越兵制住，如今只剩三人在自己面前不断出招，至于维桢，此时竟站在几步之外，抱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贺齐一边应付了身前一人，一剑刺穿那人胸口，一边问道，“你就这么看着，不打算来帮忙？”
维桢一动不动，反问，“七尺男儿向一个姑娘请求援手？”
贺齐又羞又恼，忍不住回嘴道，“我还真没见过哪个姑娘如你这么剽悍。”贺齐说着抬剑挡开黑衣人迎面劈来的一刀，左掌全力击向对方心口，对方被击出几步远，倒地时呕出一口鲜血。
但贺齐来不及收招，便感到最后那名黑衣人挥刀向他砍来，若是先要躲避，而后反击已是来不及了，贺齐把心一横，微微歪过身子，探身过去。贺齐心想，既然如此，倒不如与对方来个鱼死网破，就算那一刀落在肩头，也总好过脑袋被劈开了好。贺齐已做好了准备肩上要挨这一刀了，于是豁出去了，一剑刺向对方腹间。那人忙于进攻而命门大开，贺齐轻而易举便取了他性命，只是，肩头却并未感到预期的剧痛。
贺齐抬头一开，只见那人正要落下的刀被另一把刀稳稳地架在空中。再往下看时，就看到维桢一张漠不关心的面孔。
正是这个小个子姑娘在危难关头看穿了贺齐的心思，知他无暇自保只想制敌，于是出手相助。贺齐愣了片刻，正要开口说声“多谢”，维桢已将手中的刀仍在一旁，转身回到马车上去了。
贺齐悻悻地干咳了两声，对其他越兵道，“将这些人处理了，原地休息，明早继续赶路！”
维桢回到马车上，灵儿边问她可有伤到哪里，边惊魂未定地问究竟是为何，怎会有人埋伏？维桢坐在马车上垂着眼，将整件事想了个通透，才道，“没事。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
维桢刚合了眼，贺齐拿着水囊过来，道，“姑娘，喝些水吧。”
维桢知他来意，但也不戳穿，接过了水囊喝了几口，而后递给灵儿。贺齐欲言又止了片刻，才道，“多谢姑娘方才出手相助。”
维桢淡然道，“不必。”
贺齐又道，“只是，我有一事不明。”
维桢抬手打断他，回身对灵儿说，“我与贺将军有话要说，你先睡吧。”说罢下了马车，与贺齐来到一处方才新搭的篝火旁。
未等贺齐开口，维桢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贺齐有些惊讶，道，“哦？”
维桢道，“你想问我既然有如此好的身手，为何不逃。更想问方才一片混乱，正是我趁乱逃跑的良机，为何我非但不逃，还出手帮你们。”
贺齐更加惊讶，道，“那你为何？”
维桢伸出手靠近篝火暖了暖，道，“若我真想逃，我便不会跟你走。那日你来范府时虽然带了不少人，但若我真想走，怕是连你也奈何不了，更遑论你手下的那班人。”
维桢这话让贺齐不由得一阵脸红。
维桢接着道，“我答应跟你走，嫁往越国，不仅是为了范蠡，也是为了范府上上下下。我走了，无论越国亡与不亡，范蠡和范府上下都定然是一场灾难。若我在途中逃了，想必你也会回去如实禀告，范府的人一样免不了罪责。”
贺齐道，“当今乱世，如你这般讲情义之人不多了。男子尚且无多，何况女子？”
维桢摇摇头，道，“我并非什么大仁大义之人，只是见过无数无辜之人惨死，再见不得那般人间末世的景象罢了。”
贺齐道，“你这姑娘小小年纪便如此沉稳，懂得以大局为重，还练就了如此一身好本领，定是经历过些不寻常的历练。但再多的苦难毕竟都已过去了，人还是得向前看。”
维桢心知这贺齐是个聪明人，他既然知道她曾受过些苦难，却不追问，而是与她谈起未来的打算，由此才不至于将话说死。因为若是贺齐真要追问，维桢一定转头回马车上去休息。毕竟，他二人绝非相熟到可以坦诚过往的地步。
维桢回过头，看他在火光跳跃中映亮的脸庞，这人年纪也不大，该是大她几岁，约莫和孔嘉年纪相仿，面相凌厉，眼中带着些多年战场历练出的警觉与敏锐。贺齐的这般聪明模样与年纪，倒让维桢想起多年前的过往。
“你很像一个曾经于我而言很重要的人。”维桢道。
贺齐听了，也转过头看她，问道，“你喜欢他？”
维桢淡淡笑了，答道，“我恨他。”
贺齐更加不解，道，“为何？既然恨他，又为何是重要之人？”
“因为我曾经很信任他，但他却骗了我。”
贺齐好似听明白了，点了点头，道，“所以我总觉得你不太信任他人。”
维桢“呵”了一声，轻笑道，“后来我信任范蠡了，于是落得今日这下场。”
贺齐怔住，两人都不再说话，夜晚安静地只听得到篝火中枯枝燃烧时的噼啪轻响。
良久之后，贺齐道，“我还以为，你说的那人便是范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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