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马嗥之战（八）

　　“公子！”于飞跑到苌楚身边，道，“吴军攻上来了！我们怎么办！”

　　此时不仅是于飞，所有越兵都看向这个年轻人。虽然众人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来历，但从昨日开始，他所说的都没错，眼下是横也是死竖也是死，倒不如听听他会如何说。

　　苌楚推开张能，此时所有人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手中有他没他根本毫无意义，当务之急是该如何逃出去。

　　苌楚朗声道，“各位，吴军有上万人大军，我们这区区二百人根本不是他们对手，留下死守只有死路一条。昨日我们过来时，我留意到山的那一边有个山谷，其中丛林密布，易于躲藏，只是山势陡峭难行，虽不敢保证定能顺利逃脱，但也好过在这山上坐以待毙！”

　　苌楚的说法立刻得到所有人的支持，事实上，这些命悬一线的人也没有什么其他更好的选择。所有人拿上兵器，跟着苌楚从另一边往山下跑去。

　　苌楚所说的法子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因为山的那一边并无什么山路可言，之所以说马嗥是天险也正因如此，周边的山势十分陡峭，才造成了马嗥这一条路。

　　苌楚带领大家走的这条路，虽然说不上是悬崖峭壁，但草木丛生不说，又因是阴坡，巨石之上总有苔藓，又陡又滑，极为难行。

　　一行人三五成群地相互支撑着，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半个时辰就要过去，他们也并未走出很远。直到山上传来一人喝道，“大人！越兵由此逃跑了！”

　　苌楚心叫不妙，终究还是没能躲过吴军。很快，头顶传来“嗖嗖”几声——吴军竟然命人放箭！

　　伴着箭矢擦身而过的声音，很快便有越兵传来痛呼，更有人陆续跌下山去。苌楚赶忙喝道，“都往树下躲避！”

　　苌楚明白，这条路非常危险，吴军既已占领了马嗥要地，便不会为了他们这几人冒险追下来，好在路虽难行，但密林层层叠叠，如此便能遮挡一些吴军射下来的箭矢。

　　可是，应是越来越多的吴军赶了过来，弓箭手明显增加了很多，箭雨愈发密集起来。周围滚落山下的越兵也越来越多，其中不乏被吴军射伤者，但也有人是情急之下失足坠落。

　　苌楚和于飞此时正站在峭壁之上一块微微凸起的石头上，这块大石凸出部分只容一人，但好在微微向内倾斜，人站在上面也还算稳当。苌楚心中盘算着如此下去可不行，正想着该如何化解危机，一支箭就自头顶飞了下来，苌楚耳力极好，听到风声向后一靠躲避，却没想到身后的岩壁竟没吃上力道，身后猛然一空，让苌楚向后猛地一个踉跄。

　　这一下将他身边的于飞吓了一大跳，回过头正要问他发生何事，就被苌楚过来捂住了嘴。

　　于飞跟着苌楚的指示看去，竟发现他们身后竟有一个山洞，只是这里阴暗潮湿，洞口又爬满青藤，方才竟没看到。

　　苌楚给他递了个眼色，两人便开始低声招呼周围的越兵都过来，无论如何，先藏身于山洞之中，等吴军以为他们死的死，逃的逃，放弃围杀了，再另想法子也不迟。

　　这山洞在峭壁之上，但内里却不小，苌楚和于飞忙着招呼着周围的人纷纷过来，石壁陡峭难行，他二人又不敢大声，怕被山上的吴军听到，所以进展十分缓慢。

　　“于飞！阿南！”牛力和另外两人听说这边有山洞，也朝着这里挪了过来，走进了才看到，正在洞口接应大家的，竟然是于飞和阿南，于是压低了嗓音轻声叫道。

　　于飞见到牛力没事，喜出望外，连连挥手招呼他快些过来。牛力身后那两人已负了伤，牛力便在他们掩护，要他们先往洞口转移。有了苌楚和于飞的接应，还有牛力在后方协助，两名伤员也总算被转移到了山洞里。

　　终于轮到牛力，于飞焦急地探出半边身子，“牛大哥！快过来！”

　　牛力点点头，朝着洞口挪了过来，此时已经躲进洞中有二三十人，其中有几个都受了伤，血迹淌了一路，更加粘腻湿滑，每一步都走得让人心惊。苌楚和于飞都紧紧盯着牛力，却没注意到周遭的情况。就在牛力即将拉到于飞的手时，又一支箭射了下来，落在牛力身后。苌楚这才看到紧跟在牛力身后的竟有一人，而那人竟是张能。

　　“当心！”苌楚低声喊道，然而为时已晚。

　　张能居然为了躲避那一箭，慌不择路地一把推开了牛力一步抢了过来，直接跌撞进了山洞。

　　“牛大哥！”于飞见牛力被人推下山崖，情急之下居然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牛力的手腕。但于飞落脚之处已是狭窄之极，如此猛然扑过去，又多加了一人的力量，带着于飞也往下坠去。

　　苌楚丝毫不敢耽搁，立刻上前紧紧抱住于飞的腰。

　　“于飞！你放手！”牛力悬在半空，低声喝道。

　　“不行，牛大哥，你坚持住！我拖你上来！”于飞话虽这么说，但事实却是三人都在向下滑。

　　牛力忽然笑了笑，道，“傻小子，二十年前，我家人都在战争中死掉了，多活了这些年，我已很足够。放手吧，大哥不后悔多活这些年，起码还遇到你这个好兄弟。”牛力说罢松开了手。

　　“牛大哥！别……”

　　“于飞！放手！”苌楚喝道，因为他感到湿滑的石台根本支持不了多久，他三人都在往下坠。

　　于飞只是固执地摇摇头，手上却更加用力，手臂上暴起一根根青筋。

　　“阿南！”牛力忽然唤了一声，苌楚看向他，他冲着苌楚淡淡笑笑，点了点头。

　　苌楚狠狠皱了皱眉，缓缓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对牛力也点了点头，而后将拽着于飞的手用力向上一提，另一手重重拍向他后颈。于飞登时晕了过去，至于牛力……

　　苌楚别过了头，没有去看。

　　苌楚拖着人事不省的于飞回到山洞，余光只瞥了一眼，就看到最里面的阴暗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正偷偷摸摸地打量着他们。苌楚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便不再搭理他，而是将于飞靠着墙放了下来，自己在他身边坐下。

　　这小子醒来后，还不定怎么闹呢。

　　苌楚仰头靠在石壁上，暗自叹气。于飞此刻的心情，他能体会。当年还在范蠡府上的时候，听孔嘉提起过，说于飞是自小就没了爹娘，被范蠡府上的人捡回来的。所以于飞没见过爹娘，更不知自己有什么兄弟姐妹，由此，他也并没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楚。

　　这些天的相处，苌楚看得出来，牛力是真心对于飞好，牛力几次专门拿了鸡腿来给于飞吃，苌楚都知道，牛力根本是自己没吃。军营里这些人，三三两两出去弄些吃食，都是自己都吃不饱肚子的壮汉子，又怎么可能让他牛力连吃带拿。所以他一定是将自己的那份留给了于飞。也只有于飞这傻小子，真以为牛力已经吃过了才给他的。

　　苌楚默默地叹了口气，在这乱世之中，随时随地都可能丢了性命，所谓“死有余辜”，听起来就像一个笑话。多少人原本平平凡凡，没做错任何事，却忽然就招来了天灾人祸，就这样消失在这世上，甚至再没人记起。如此说来，牛力算是幸运的，起码有于飞会一直记得他。方才死在吴军箭下的那些人，有谁知道他们是谁？有谁知道他们已经长埋于这荒山之下。对于此，苌楚的感触比任何人都更深刻。

　　不过，即便如此，在这乱世中，有人为求自保，绝情绝义，只求自己活下去，哪管他人死活。但也有人依然愿意付出情义，像是牛力，像是于飞，他们愿意尝试与他人多一些联系，起码这样的联系，不会让这世间太过寒冷。

　　家破人亡之后，苌楚曾经告诉自己，要成为前一种人，所谓情与义不过都是生存之上的奢侈，能保住一条小命，能见到明天的太阳，这比什么都更重要。所以他常对于飞说，管好你自己，闲事莫理。只是如今看来，他的内心并不如口中所说的那样洒脱。

　　起码今日，他听闻吴军之中有伍子胥，便知伍子胥看得懂天象地理，定能识穿他的把戏，吴军很快会攻上来。那时他大可不必告诉张能，更不必与他浪费如此多时间，只需要带上于飞一起先逃便可。然而他并没有。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这些越兵虽然人数众多，性格各异，但在苌楚眼中，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可怜。他们是那样渴望能够活下来，他们不似张能，他们并不求高功厚禄，只求活下去而已。这样的诉求是如此基本，基本到令他们每个人都看起来都是那样孤苦而又绝望。

　　所以苌楚才没有丢下他们，即便明知不可能每个人都全身而退，但苌楚愿意，起码为他们提供一次生的机会。

　　“唔……”于飞哼了一声，揉着后颈挣扎着坐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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