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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远走他乡(二)


  凭什么由我来证明?

  范蠡派孔嘉跟着那卖鱼的少年去了,便独自回了住处,在窗前的榻上坐下,窗外午后阳光正好,耳畔却总是回响起方才卖鱼少年的这句话。

  是啊,凭什么由他来证明?本就是冤枉的不是吗?

  这句话,不久之前,越宫大殿之上,也曾有人说过。

  想当年,范蠡在楚国装疯卖傻被人称作是“范疯子”,只为得一贤士留意。而后,文种求贤而来,他二人彻夜畅谈把酒言欢,尽览当今天下之事,终于决定前往越国,共谋大业。

  范蠡与知己文种入越时,越王允常求贤若渴,听闻他二人从强楚而来,喜不自胜,急召二人入宫,三人于宫中接连几日畅谈天下情势,允常对范蠡、文种之才华极尽赏识,并封二人为大夫。

  允常离世,其子勾践即位。越王勾践是有野心之人,范蠡才与勾践交谈几句,便已看得出来。本以为可辅佐明主,成其霸业,却没想到,越王与文种、范蠡彻夜长谈国事之事传了出去,传到大将军石买耳中。石买军功赫赫,却生性残暴、量小善妒,石买听闻越王身边新生了亲信之人,便连夜从边境赶回国都觐见大王。

  那日情形,范蠡至今记得清楚。

  大殿之上,石买指着范蠡道,“常言有云,‘炫女不贞,炫士不信。’是谓四处游荡的女子不忠贞,四方游荡的士人不可信。当今天下诸侯征战,形势诡谲,而范大夫年纪虽轻,但诸国为客,游历四方,如今更由楚国渡江而来,恐非真贤人。若范大夫只为招摇撞骗之徒而已,乃为我越国之大幸,但若是他身负他国之名,前来入越另有所图,那才为越之大患!还望大王明察!”

  石买此言,说来委婉,但实际就是指他范蠡实为楚国派来越国的细作。范蠡面上平淡,但心中只觉可笑,人都道这石买生得高大魁梧,但心眼小得很,此时一见,果如传言一般。为使大王与他产生嫌隙,石买竟污蔑他是楚国细作?太过可笑了不是吗?若他真为细作,又何须在楚国乡下装疯卖傻,才终于等来了文种这位好兄弟,好知己?

  尽管石买所言全无根据,但他于越国内掌有兵权,履立战功,如此一番言论又说得言之凿凿,在场诸位交头接耳议论开来。此种情形,有谁不愿借机与大将军亲近,只需无中生有附和几句,就算是站在了石买一边,又岂会有人愿意站出来,帮他一个楚国人说句公道话?

  范蠡还未回话,文种便已上前抢道,“还请将军慎言,细作之名,其罪当诛,若无凭据,岂可妄言!”

  石买大笑两声,道,“范大夫,你若说你不是楚国细作,又有何证明?”

  文种皱眉看向范蠡,同文种一样,这殿上所有人都向范蠡投来灼灼目光。范蠡环视一周,同朝为官,其中有几位是真为他着急,但更多的恐怕也与石买一样,见不得他与大王走得密切。

  范蠡淡淡笑笑,道,“我本不是细作,又凭什么要我来证明?大将军既然坚称我是细作,敢问将军,证据何在?”

  范蠡一句反问,石买一时无言以对。范蠡转头看看殿上自始至终一言未发的越王,拱手道,“大王,所谓‘不用不信’。既然臣令将军心生疑惑,臣由此敢请大王,准臣离宫巡视边境,待大王与将军打消疑虑,臣再回来为大王尽忠。”

  文种想上前制止,范蠡再行礼道,“恳请大王恩准!”

  范蠡再请之下,勾践终于道,“就依范大夫所言。”

  此后,范蠡便带着侍从孔嘉由越都而出,一路来到楚越边境,四方周游。以退为进,也是情非得已。他年纪尚轻,在越国又全无根基,此时与石买抗争,实非明智之举。为今之计,只有先退一步,静待石买失势便可。

  回想往事,范蠡摇头叹道,“‘有高世之才,必有负俗之累;有至智之明,必破庶众之议。’成大功者不拘于俗,论大道者不合于众。如今看来,文种兄所言极是啊。”

  一阵敲门声将范蠡思绪打断,是孔嘉回来了。孔嘉走进屋来,道,“大人,我照大人吩咐,一路尾随那孩子,发现他确实有些意思。”

  范蠡道,“说说看。”

  孔嘉道,“那孩子住在几里之外,要来集市需要绕过两个山头,那里原本有一座渔村。”

  范蠡道,“原本?”

  孔嘉道,“是。因那渔村如今已成一片废墟。茅屋全部被焚毁,我远远地看过去,还看到几具焦尸。即便在光天化日之下,也让人不寒而栗。”

  范蠡蹙眉,道,“那孩子就住在那村子里?”

  孔嘉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答道,“他应是那村子的人,但并没住在村里,在村东头不远处有棵大树,他在树下搭了个草棚子,住在里面。”

  范蠡问道,“你说那村子如今空无一人?”

  孔嘉点头道,“是。看来是被人烧杀抢掠过。”

  范蠡思忖片刻,道,“明日由你带路,我们一起去看看。”

  孔嘉迟疑片刻,问道,“大人,我有一事不明。大人为何对这孩子如此上心?”

  是啊,为何如此上心呢?是因为那少年让他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吗?那少年身上那股淡然,隐忍,还有那种负重前行,顽强生活的倔强,都让范蠡觉得似曾相识般的亲切。还有,那句“凭什么要我来证明”。

  范蠡笑笑,道,“没什么,好奇罢了。”

  翌日清晨,天色并不太好,阴沉的层云似乎将要下雨。孔嘉带路,范蠡跟着他延着蜿蜒崎岖的山路,走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走出山林,眼前出现一片开阔之地。

  但这开阔之地并未让人有豁然开朗之感,反而让人望而却步。尽管昨日孔嘉已经说明过这里的情况,但当范蠡此刻站在山口,亲眼所见,还是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眼前的江岸边上一片焦黑,铅灰色的层云叠叠压下来,四野之内了无生气,竟像是传说中的阴曹地府一般。范蠡眉头紧锁,心道昨日孔嘉来报,已是将这阴森死气少说了许多了。

  范蠡主仆二人并未走进那座荒村,而是沿着村外小路一路向东走了一阵,孔嘉指着前面的一棵大树道,“公子,那少年就在这树下住着。”

  二人走过去,果然在树下看到一间草棚,草棚用树枝撑着,上面铺着些枯枝烂叶,破败至极。草棚外支着一堆已经熄灭的篝火,上面架着一口豁了一块的陶锅。

  范蠡四处踱了几步,看到几步之外,地面隆起一个土包,上面插着一块一臂长的木头,虽是极尽简陋,但范蠡也看得出来,那是座坟。

  孔嘉指着不远处的江边,道,“大人,你看,是那少年!”

  那少年正在江边打渔,奇怪的是,他并不如一般的打渔人撑船上江面撒网,甚至不站在岸边,而是站在距离岸边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将雨网撒进江里,而后再奋力地拖上岸来。

  孔嘉叹气道,“这算什么打渔?怪不得就只有那么几条拿去集市卖。”

  范蠡偏了偏头,示意孔嘉上前叫那少年过来。孔嘉几步过去,叫道,“小兄弟!小兄弟!”

  少年回过头,见到来人,脸上有了几分诧异,但很快便又恢复了那副淡然神色,将渔网和地上的几条鱼收好,才道,“二位大人,为何会来了这里?”

  孔嘉回过头,指了指范蠡道,“我家大人说要找你。”

  少年没再多说,跟着孔嘉来到范蠡面前。

  范蠡问道,“你可还记得我?”

  少年未答,但点点头。

  范蠡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迟疑片刻,才道,“荆南。”

  范蠡心想这座村子地处楚国之南,便叫荆南,这乡野之地取名确是随意。

  范蠡又问道,“这村子经历过何事?”

  荆南不紧不慢地转身从树后拖了一个大陶罐过来,将网中的鱼倒了进去,而后又将渔网在树枝上晾了,才答道,“三个月前,来了一群楚兵,将村民杀光,而后把村子烧了。”

  孔嘉问道,“他们如何找到如此偏僻的村子里来?你又是如何躲过一劫?”

  荆南在树下坐下,道,“那日我去集市卖鱼,回来得晚。”

  范蠡看穿这孩子没说实话,或者说,至少没将实话全部说出。因为孔嘉连问两个问题,他却专挑第二个回答,而对第一个问题避而不答,由此,他回答的这第二个问题也不一定是真话。

  看穿不一定要拆穿,范蠡对这孩子很感兴趣,但对这些疑团不急于探究,因为,他相信,来日方长。

  范蠡走到荆南面前,微微弓下身子,平视他,道,“那你为何要住在这里?村里焦尸遍野,好在现已深冬,否则,若是天气炎热,只怕要生疫病。即便如此,你仍一人住在这里,不怕吗?”

  荆南摇摇头,“他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乡亲,有何可怕?”

  范蠡又问,“那我带你离开,让你过上富贵日子,你可愿意?”

  荆南又摇了摇头,回答得坚定,“我不会走,我还要在此等人。”

  范蠡心知这孩子的心事许将由此打开,便问道,“是亲人?”

  荆南点头道,“是我妹妹。”

  孔嘉也蹲下身,试探道,“你是否确定……她还活着?”

  荆南淡然道,“我确定。我还确定,只要她活着,她便定会来这里寻我。”

  一时间三人都不再作声,整座村落更显寂静。终于,范蠡道,“你在此等了多久?”

  荆南道,“三月有余。”

  范蠡指了指一旁的坟头,道,“坟中所葬,是你何人?”

  荆南也转头看了一眼那坟,答道,“是阿爹。”

  范蠡追问,“你阿爹姓名为何?”

  荆南道,“荆易。”

  范蠡点了点头,起身从腰间抽出匕首,在坟上插着的木板上,工工整整刻下几个字。

  荆南立即赶过来,怒道,“你做什么!”

  范蠡回身看向他,从篝火中捡了块焦炭,将他刻出的字迹描黑,而后指着木板念道,“荆易之墓,子荆南立。”

  荆南怔在原地,一言不发。

  孔嘉在一旁道,“单凭一块木板,又怎可算作牌位。若无牌位,无主之坟,又岂可算作入土为安?”

  荆南低头抿着嘴,右手指尖无意识地紧紧捏着衣摆。

  范蠡道,“你不识字,所以无法为阿爹立位安葬。而你可知,若要在这乱世中生存下去,你最需要的是什么?”

  荆南抬起头,似是在等范蠡说下去。

  范蠡道,“是本事。乱世求生,举步维艰,你若无本事,就只能任人欺凌,朝不保夕。只有有了本事,你才能自保,才能保护于你而言至关重要的人。”

  荆南依然面无表情,但眼睫却极细微地颤了颤。范蠡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接着道,“跟我走,我教你本事,教你在这乱世生存下去的本事。”

  孔嘉在一旁拍拍荆南的肩,道,“还不快应了下来!我家大人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他肯教你,那是你的福分!”

  哪想荆南却反问道,“大人说要教我本事,敢问大人有何本事?”

  范蠡哈哈大笑两声,道,“有趣,有趣得很。既然你这么问了,我便先教你一招,也好给你瞧瞧我的本事。我来问你,你以为,你辛苦打渔,走一两个时辰拿去卖,为的是什么?”

  “钱。”荆南坦然道,“没有钱,吃穿难以为继。”

  范蠡点点头,又问,“那你每次去集市卖鱼,可以卖得多少钱?”

  荆南道,“我每三日去一趟集市,一条鱼卖两钱,顺利时可得十多钱。”

  范蠡道,“很好,那我教你个法子,让你一日之内卖得百钱,可好?”

  荆南显然不信,道,“我不到七岁便独自一人去集市卖鱼,三年多来从未有过一日就卖得百钱。大人可不要妄言。”

  范蠡拍拍手道,“既然你不信,那太好了。我就与你来打个赌,若是三日后,你没能卖得百钱,你来集市最西头的屋舍找我,我最近都在那里借宿。我姓范,叫范蠡,到时你来找我,我自会赔你百钱,作为补偿。但若是你卖得百钱,那就说明我确实能教你本事,你便也来找我,并同我离开。如何?”

  荆南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范蠡道,“那好,你尽管照我说的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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