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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公主府 中


  

  正式离宫的那一日,赢兰与王皇贵妃郑重谢恩告别。

  王皇贵妃有些惘然,说道:“一转眼你都这样大了。”她近些年来精神差了许多,这类话说过不少次,声音愈发低不可闻,“若是……他还活着……”

  赢兰顿时想起燕王,一时眼热,泪光莹然。

  王皇贵妃恍惚地笑了,说道:“若是桑悦……”只吐出二字,又闭口不提。

  赢兰心弦一颤。

  她知道王皇贵妃说的是谁——

  桑悦公主。

  她并不是第一次听这个名字。她在很早之前就知道,宁王下面本还有个同胞妹妹,可惜出生后不久便夭折了。这是王皇贵妃心头之痛,令长华宫人噤若寒蝉,偌大皇庭无人敢言及的禁忌。

  她年少不懂事的时候,曾经从穆婕妤那里听到了这个名号,傻兮兮地跑去问王皇贵妃,结果王皇贵妃勃然大怒,下令将她身边的所有侍女都拖出去杖毙,她哭喊号天也不能改变,若非那时叔出言劝诫,清池她们早就不在了。她的记忆里烙下了深深的恐惧。再也不敢探究桑悦公主的事情。

  王皇贵妃的失态也不过一瞬,很快便恢复惯常的优雅平淡。

  赢兰一一做足礼数,前去寻芝女官。前几日,她曾经托芝女官打听百灵护法白虎的下落。

  芝女官回禀道:“那白虎守着刺客尸体,数日不吃不喝。陛下闻之,下令将白虎锁在狼园,再将刺客丢给狼群分食。那白虎本应无比虚弱,不知怎地竟挣开镣铐,咬死了头狼,后被训狼人围杀,拿去给御花园肥田了。”

  赢兰闻言,怔愣了许久,才说了一个“哦”字。

  芝女官道:“殿下,那夷女包藏祸心已久,伺机接近陛下,行刺不法,罪无可恕。殿下万勿为此伤神。”

  赢兰摇了摇头。

  芝女官轻声道:“殿下,请包涵妾越俎代庖,有一言不可不道。殿下心地良善,更容易为奸人所惑。殿下建府之后,行事立身更需三思而后行,您并非凡夫俗女,而是金枝玉叶,更是至亲心中牵系。”

  赢兰终于露了个笑,说道:“谢谢芝女官。”

  芝女官向她深深鞠躬。

  天高水长,就此别过。

  ***

  沉玉公主府毗邻隐山,与承业寺十分接近。皇帝抑佛,民间依旧香火鼎盛。一路拾阶而上,曲径通幽,碧荫夹径,执杖挑担、跑马乘轿的僧侣香客络绎不绝。寺后植了一片桂树,传为前朝万安年间所植,百余年来已是亭亭如盖,根深叶茂。时过中秋不久,芬芳馥郁,十里飘香。

  赢兰不修佛道,并无敬香之意,只是见天高气爽,又在公主府上闻得金秋桂子香气袭人,特意白鱼龙服,前来探访。

  前头寺宇宏伟,人潮喧哗,她见有一修眉方耳的长老正讲起妙谛,滚滚如贯珠,能使天花乱坠。他身后佛像肌骨稜稜栗栗,若六花週绕,令她想起了沈艳光供奉的阿修罗像。

  阿修罗男,丑恶好勇,争斗不休;阿修罗女,美丽惑人,迷乱信众。因此虽然身为善道,本性纯良,但其心执着好斗,死后极为容易堕落成三恶道。

  行微恶业,其心邪慢,总是易在不经意之间,转生到阿修罗道……人生百年,本就是花火云烟。

  沈艳光送给她的甜品、被拖走时颤抖的泪光,丝丽雅温柔天香、永不瞑目的眼睛,依旧清晰如镜中影。

  她苦笑说这佛龛还是留不长。

  果然留不长。

  记性太好,有时确实是个负累。赢兰捏了捏眉心,不欲与人争道,朝僻静处走去。人声渐少,花香渐浓,她整个人笼在这浓稠如蜜的芬芳,如痴如醉。有风拂过她的额发,一粒金色随风擦过了她的脸颊,落地无声。

  赢兰将那金色捡起来,是一枚小小的桂子。

  忽然便起了玩性。赢兰捏住那枚桂子,有点碎散了,零落的萎黄色,满手都是甜腻香气。入目满树金黄,如一柄柄擎天巨伞,枝叶间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树下亦铺满了一地流金,一串串一重重,仿佛一层桂花织就的地毯,踩上去窸窣有声,花香缠绵。她心神恍惚,一时未加注意,脚下被什么绊住,眼看要扑地。

  赢兰心知这回要摔个鼻青脸肿,认命地闭上了眼睛。不料一双手忽然扶住了她的肩膀,让她站稳。

  他的手坚定有力,那声音熟悉得教人刻骨铭心:“阿姒。”

  赢兰惊惶地抬头,面纱随之而落。

  恰时风起。

  一粒金黄桂子自枝头缓缓坠落,像是一片羽,柔柔地划过他的眉心,又继续下坠,擦过他的面颊。赢兰怔怔伸出手,那金黄缓缓打着旋儿落入她的手心。她紧紧握住,几乎以为身在幻梦。天空蓝得刺目,像是刚烧出来的琉璃瓦。

  诸良捉住了她的面纱,极薄极柔的鲛纱,像是躁动不安的一颗心,在他指间不甘又柔婉地飘拂。他面上似是无奈之色,说道:“阿姒,你怎么又一个人乱走?”

  赢兰道:“我已经离宫……”

  诸良道:“我知道。”他眉目平和,冰蓝色的眼一片澄澈,“我见了你的公主府,很漂亮。”

  赢兰道:“还有人知道你回来了吗?”

  诸良摇头。

  赢兰本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落不下来。

  诸良道:“我知道你的府邸就在隐山附近,你一定会来。”

  桂香浓烈馥郁,沁人心脾。赢兰闭了闭干涩的眼睛,问道:“阿良,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什么穆南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你为什么要瞒着朝廷提早回京?”

  诸良道:“上一回来这里,还是陪着你去看望念慈大师。”

  曾经的燕王妃,也是她名义上唯一的母亲。

  赢兰神色黯然了一瞬,旋即苦笑道:“好了,我说不过你。每次我问什么,你总不愿意如实回答,反而故意说这些事,好叫我心疼你。”

  诸良低声道:“我想拖一拖,好得个清静。倘若知道了我已回夜澜,提亲的人恐怕要踏平我宅的门槛。”

  赢兰瞪圆了眼睛,顿时产生了一种自己养了多年的白菜即将被猪拱走的危机意识。

  “谁……谁敢向你提亲?”

  她的声音不知不觉有些高,恨不得在眼前人身上盖个戳子,注明归属。

  诸良道:“自然是一些不了解我的人。”

  赢兰双眉锁翠,说道:“你大可以放出消息,让他们提去,把那些画像给我看,我来给你选!”

  诸良略略睁大了眼睛,奇道:“阿姒?”

  他从十五岁那一年初露头角,在万军之中一剑取下呼韩达的头颅,从来临危不挠,赴险如夷。几乎从不知慌张为何物。

  所以他自己也尚未发觉,他的语气中弥漫一丝情绪,叫做慌张。

  就像一个三贞九烈的小媳妇,忽然收到了一封休书。

  赢兰哼了一声,还要开口,脸上一凉。她朝天看去,穹顶阴翳,一场秋雨将至。

  诸良道:“阿姒,我们下山罢。”

  赢兰点了点头。

  秋意微凉。下山时已有小雨淅淅沥沥,好在山道两旁苍松林立,高柏参天,倒也如伞一般,教人不湿衣袂。

  他们下到半途,谁都一语不发。雨渐渐大了,便寻到一株大树下躲雨。只听得雨打枝头,飒飒有声,夹杂着桂花缠人的幽幽芬芳,一丝一丝,搅得人心都乱了。

  诸良偷觑了赢兰一眼。

  赢兰回瞥他,说道:“想看就大大方方地看。之前在夜里,是不是没有看够?”

  诸良诚实地颔首。

  赢兰这才有几分高兴,说道:“我是不是生得更漂亮了,更成熟了?”

  诸良老老实实地点头。

  赢兰道:“可不是只有你一个这么觉得。前几个月,方棫献来了三个美人,语言不通,随身都有翻译的宫婢。有次我和她们迎面遇上,她们三个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后来翻译出来,你猜猜她们是夸我什么?”

  诸良道:“自然是夸你样样都好。”

  赢兰莞尔一笑,说道:“她们是头一回见我,只听说我住在长华宫,是一位公主,居然以为我是陛下和皇贵妃的骨血。所以夸我生得美貌动人,气度非凡,简直是和王皇贵妃一个模样印出来的。”

  诸良神色微微一动,想起王皇贵妃那张万年不动温柔含刀的脸庞,失笑道:“这个奉承话你恐怕还是头一回听。”

  赢兰笑嘻嘻道:“知道她们是奉承,但是能夸我如王皇贵妃,我也是心满意足了。毕竟,叔一定也是这么希望的,他一定希望我能够像皇贵妃那样,端庄美丽,一言一行都是皇家气派。”

  有一根针刺进了脑海,勾连起心中无人可诉的隐痛。端王用那样奇异的眼光看着她,说道:“……去学学皇贵妃,她从来不会感情用事,因为她根本没有感情。”

  是不是只要变得那样无情无心,就再也不会难过了?

  秋风乍起。赢兰按住自己腰间犀角,整理了一下衣衫,忽而向诸良嫣然一笑,妩媚如芍药之迎风,烂熳如牡丹之向日,胜过万紫千红,春深似海。

  她这一笑却像是夏日的雪,转瞬便融了,仿佛哭泣。

  诸良微觉目眩,问道:“阿姒,怎么了?”

  赢兰小声道:“阿良。”

  诸良握住她颤抖的手,唤道:“阿姒。”

  他的声音清雅柔和,仿佛可以抚平灵魂的创伤。除了他之外,谁也不能理解的创伤。

  “阿姒。”

  “阿姒。”

  诸良什么也不问,只是握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轻唤着她的名字。

  赢兰的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

  “我觉得好难过……阿良,我明明知道我不该为了这种事难过,可是,我还是觉得好难过……”

  谁都告诉她不应该,谁都告诫她不能流泪。

  端王说得再正确不过。她很明白,只是做不到。

  赢兰将这些时日的遭遇全都如滚珠似的倒了出来,眼泪亦如断了线的珍珠,簌簌而落。

  “……我清楚,王皇贵妃一直都想让我改掉这些坏毛病,她是长辈,她说的一定都对。叔虽然不说我,可是他一定也不喜欢我这一点。这样懦弱,为了这些他眼里无足轻重的小事掉眼泪,哪里配为赢氏儿女,哪里配做他的侄女?”她终于崩溃,嚎啕大哭,“可是,可是,我改不掉啊……”

  “不用改也没有关系。”诸良微笑了起来,眼里竟有一丝晶亮,一如天水,“阿姒,你是最好的,一直都是,永远都是。”

  诸良的话语轻得仿佛是叹息,只一瞬便会被这青山寒风吞噬殆尽。连赢兰也听得不尽分明。

  “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才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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