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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连天碧 下


  

  高楼之上。

  静室的门被忽然打开。

  赢兰回眸,撞入那一双翡翠色的眸子。

  她还来不及发出惊喜的声音,从诗的眼睛焕发出极亮的神彩来,唤道——

  “阿倾!”

  赢兰眼睁睁看着从诗似风一般从她身边掠过,仿佛八爪鱼一样紧紧抱住宁王,头搭在宁王的肩膀上,姿态无比亲昵。

  而宁王居然没有推开。

  宁王浅浅颦蹙,声音温柔如水,说道:“麟凰,别闹了。”

  小小少女对宁王努了努鼻子,忽然踮起脚尖,在宁王脸颊上轻轻一吻。

  赢兰吃惊得差点眼珠子都掉出来了——尤其是宁王毫无怒色,只是有些无奈地看着那少女,拖长了声音,唤道:“麟凰。”

  宁王曾经和书弦那般琴瑟和鸣,也从来守礼矜持,赢兰从来没见过他们在人前有什么亲密之举。可是这少女……

  叫麟凰的少女好歹松了手,瞳子竟然如狸奴一般绿若翡翠,清透无比。她看向赢兰,弯了眸,笑道:“不好意思,自我介绍晚了点。”

  “你好,我是宫冰玉。”

  一瞬间无数传言在脑海中掠过。奇迹的、幽暗的、好笑的、冰冷的,赢兰竭力控制自己不自觉的僵硬,轻声道:“少宫主好。我是……”

  “我知道你,从你一出生就知道了。”宫冰玉慢条斯理地拖长了调子,“她就是赢兰吧,真是长大了……”她的声音不似外表那么可爱动人,吐字如珠零锦粲,别有一番清冽优雅,十分熟悉。

  赢兰是从小到大听惯了宁王这种语气说话,不由侧目,升起了淡淡温暖。

  真不愧是叔的师妹加义妹。

  连说话都这么相似。

  宫冰玉笑着看她,并不掩饰自己的欣赏,说道:“生得真不错啊,像她娘,以后也肯定能像那女人一样把男人们迷得神魂颠倒,为她要死要活。”

  赢兰微微一怔。宁王眼底渗出一痕幽暗。

  宫冰玉又认真地想了想,说道:“不过还是比不上小水。”她还在絮絮叨叨,“我前段时间正好遇见他了。真没想到啊,那小子一转眼居然长这么大了,而且还那么漂亮。”

  赢兰的脸青了。

  唯一能够安慰她的,就是想象秦王听到宫冰玉这番话的时候,必然脸黑如焦炭。

  秦王固然生得绝世美貌,比之王皇后生时尤艳丽七分,却最憎恶别人夸他“漂亮”一类的词。更罔论是被他多年前就列为夙敌的宫冰玉了。

  宫冰玉嘻嘻笑道:“说真的,我觉得女人长得一般漂亮就够了,总会有男人愿意娶的。但男人就不一样了,像他那样的长相,完全是天怒人怨鬼见愁啊,会有女人肯与他结缡吗?说不定刚求完婚就被人给拒绝了。”

  一想到远山之主裴予安,赢兰就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有些犹疑地又看了宫冰玉一眼。

  这位倾成宫少宫主鼎鼎大名,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她的想象里,纵然没有秾桃艳李之姿,也必定是璞玉浑金之度。

  不管萧明怎么说,她始终抱有一种虚幻而美好的臆想。

  为了宁王。只为了他。

  萧明说的肯定只是嫉妒。叔的眼光能差到哪里去?

  但宫冰玉和她所思所想实在是大相径庭。

  容颜和年纪于一些女人犹如生命。赢兰长于深宫,见惯了各色莺燕为了永葆青春花样百出,有些二三十岁的,望之仍如十八九岁的艳姝,王皇贵妃年过不惑,看去也似犹在花信年华。

  她记得宫冰玉的及笄礼。虽然那时的自己只是个小萝卜头,但是因为涉及时年东宫的宁王,在整个儊月都引起了轩然大波。如果她没有记错,那时候宁王还未及冠,宫冰玉现在怎么说也有二十多岁,却只似个不及豆蔻的小小少女,连身量都好似未长成的,这样的保养春秋,着实闻所未闻。

  单现在这样看去,宫冰玉简直比她还要小一些。

  不过也不止赢兰一个人这么觉得。

  宁王道:“麟凰,你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故意耍那个巫咸的孩子,故意让他看到我,这么有意思吗?”

  宫冰玉点头如小鸡啄米,不假思索道:“当然有意思啊!我看不顺眼那女人很久了,不就是她跳了一支舞,你吹了一曲笛,就恬不知耻地巴着你,又蠢又不要脸,她这个弟弟也是一般货色。”

  一曲《盛世霓裳》,声动四海,天下绝唱。这位风华绝代的巫咸长公主曾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甘愿自贬为婢,侍奉左右。

  “而且我最喜欢看你英雄救美。”宫冰玉捧住自己的脸,□□扑簌簌地往下掉,隐约露出了原本的鬼胎痕迹,“我最喜欢这样的故事了——我遇到危险,你从天而降,来到我身前。然后我就无忧无惧,满心欢喜。什么别的也不要。”

  她避重就轻。宁王也不戳破,轻声问道:“你怎么会来?”

  宫冰玉答道:“因为我想你。我知道你回夜澜了,所以我就来了。”

  “是么。”宁王神情平淡,一如面对巫咸王子之际,“那你是什么时候到的夜澜?又是什么时候见的小水?什么时候让郦元也收了那一批人?”

  宫冰玉眨了眨眼睛,说道:“阿倾,人人都说你怀瑾握瑜,德厚流光,是万中无一的温柔好脾气,为什么偏偏对我这么冷淡?”她笑靥明朗娇嫩,半张脸孔都被碧色胎记掩映,仿佛青面獠牙的怪兽,寄寓着深不见底的凶残恶毒,“给我留一线情面,哄一哄我,就像你骗书弦那样,好不好?”

  赢兰本来不过聆听,听到这里再也无法冷静,冷冷道:“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叔。”

  宫冰玉微微一怔。

  赢兰道:“你若是不高兴,发脾气找我就是,不要用刚才那么凶的样子看我叔。”

  宫冰玉笑了,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碧眸璀璨,勾魂夺魄,像一只狮子看着绵羊,隐隐似有杀戮之光。她道:“你的意思是,我这样看你,就可以了吗?”

  宁王道:“麟凰。”

  宫冰玉的笑容有一瞬僵硬。她轻轻道:“阿倾,这是头一回,你为了旁人这样与我说话。”

  宁王道:“小宝不是旁人。”

  宫冰玉的语气里有一种奇异的微妙,像是剧烈的沉痛,也像是巨大的狂喜,她道:“我一直听说你待沉玉公主盛宠无二,原来竟是真的。”她再不看赢兰一眼,轻轻抚着宁王的眉目,“阿倾,我三个月前,收了第三百零六个禁脔。你知道吗?她有一双眼睛,特别的好看,我特别的喜欢。”

  赢兰险些喷血。

  宫冰玉嗜美人成癖,男女不忌,荤素百搭,倾成宫内百花盛开。这事闻名天下久矣,她倒不是没有听说,大概感觉就是比澄海长公主的后宫开得更大一些,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听本人亲口这么提起来……

  宫冰玉的手指掠过宁王的睫毛,几乎要碰到他的眼珠,轻声道:“……因为特别像你。”

  宁王问道:“后来?”

  宫冰玉吃吃笑道:“她怎么配有那么像你的眼睛?当然被我毁掉了。你方才不是还见过吗?”

  赢兰一个激灵,猛然想起若瞽姬那毫无神采的眼睛。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真正的眼睛,不过是作为伪装的黑色叆叇而已。她难以自制地盯着宫冰玉,一旦她有什么异动,几乎随时准备暴起。

  宫冰玉忽然回头看向她,问道:“诶?你想杀我,突然?为什么?”

  她眼里是认真的不解。

  赢兰咬了咬牙,说道:“对无辜之人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情来,你堂堂策梦一家宫……你居然也不嫌丢人!”

  宫冰玉扬了扬眉,说道:“我当然不嫌。爱一个人,为何会丢人?就算旁人不喜,可那一千一万个旁人,与我有什么干系?”

  赢兰寒声道:“别碰他。”

  宫冰玉忽然皱了皱眉,非常疑惑地看着赢兰,问道:“你居然更想杀我了,为什么?”

  赢兰不发一语。

  宫冰玉摇头道:“可惜啊,你没有这个本事……因为连我自己都不晓得怎样才会死。”

  赢兰淡淡道:“你总会知道的。”

  她不是绵羊,而是还没有生出鳞片和爪子的幼龙。她的笑容柔软而娇嫩,像是玫瑰花瓣上的露水,可她毕竟生而为龙,每一颗牙上面都闪着锋锐的寒光。

  宫冰玉瞪圆了眼睛,像一只无辜而惊讶的猫。

  宁王道:“麟凰,承景之事,背后是你。”

  他眸光异常的幽深,竟似能一眼望见人心,字句笃定,金口玉言,不容人半分反驳狡辩。

  赢兰的脑内一片空白。

  她想起了很多,很多很多。多到她甚至开始痛恨自己。为何往事如此惨烈,为何美好依旧如此清晰。

  她想起千叶石榴透彻无暇的赤色,每一朵花都仿佛一簇细小的火星,燃到极处便骤然一暗,连灰烬也不存。

  她想起玉蟾西升,铜龙滴漏。夜深且凉,湿露侵阶。书弦搂她在怀中,身上有淡淡的香气,柔声道:“这是前朝高某《遵生八笺》中记载的‘天香汤’之气,顾名思义,常饮者会身带异香,仿若天生。”

  她想起千万朵梅花。却只有那一种,至死亦不能忘记。纯粹如雪的白,素到了极致,竟是是道不出的旖旎温软,似一场倾国倾城的梦境。但是也同样明亮而锋锐,似水、似千堆雪、似一柄利刃,直直地□□眼瞳里,教人鲜血淋漓,再不能视。那血一样甜美、甘醇、令人作呕的气息。

  她想起书弦一身燕居常服,裙裾绣了螽斯衍庆,“螽斯羽,诜诜兮”,寓子孙众多。她欢笑着,期盼着:“……用黑棋当作眼睛,用胡萝卜当作鼻子,用红通通的梅花瓣当成嘴巴,我以前堆过好多好多个雪人,堆我,堆爹爹,堆叔,堆皇叔……皇婶,等以后小堂弟小堂妹出来了,到了下雪天,雪停了之后,我就带他们去堆雪人!”一想起自己能带领一群玉雪可爱的小堂弟妹们,就激动不已,“啊,我们人多了,还可以打雪仗!我都没怎么玩过打雪仗,因为长华宫里没有人愿意陪我……还是好早以前,我、阿良还有叔,我们三个一起打皇叔……”

  那样漫天的雪。

  落在心里,永生永世也不会停的雪。

  宫冰玉反问道:“阿倾,你不信我?你信你的那几个好弟弟?”

  宁王忽然微笑,说道:“麟凰,我自然信你。就如同你也信我一样。”他神情居然十分温柔,“他们做不到这么好,其他谁也不能。我信,只有你能。”

  宫冰玉无言地凝睇他。

  宁王道:“只有你能……教我好找了这么多年。”

  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了下去,直到最后一字,又轻又低,尾音却拖长了,居然有一点缠绵悱恻的味道。

  宫冰玉不自禁打了个寒战,随即冷冷道:“她与旁人私通。她令你蒙羞——她该死!”

  在四肢百骸里轰隆隆沸腾的血液,微一停滞。赢兰竟有片刻惘然。

  宁王道:“她不至死。”

  “她该死。”宫冰玉固执地重复了一遍,“还有她那个妹妹,也一并该死。只是运气好而已,天晓得她和远山主怎么会碰上……”

  宁王道:“裴予安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罢。”他见宫冰玉眼底恶意一闪,几乎是喟叹,“寒江四城还不能令你清醒过来?这里是儊月,你当真觉得能杀得了我?”

  “可是就算不杀一个人,照样有很多法子……”她的声音更低了,像是裁剪冰绡而成的一朵梅花,冷而幽,“那姓重的老头当年杀不成赢尧天,赢尧天也杀不得他,他们照旧纠葛了几十年,爱恨缠绵,彼此都生不如死。我在予皇书院待了二十一年,自然比天下任何人都更知道有什么法子叫你对我俯首听命,像一条狗一样舔我的鞋子。”

  赢兰已经放弃用惊骇的眼神看宫冰玉了。因为她意识到萧明说的有多么正确。在短短的几句话里,就有无数个瞬间,她差点压抑不住自己杀人的冲动。她这会总算知道秦王为何那么讨厌这个女人了。

  小时候的她真的太傻太天真了,居然还会因为宫冰玉令秦王吃亏而觉得同仇敌忾。

  和她比起来,秦王简直甜美可爱得像是一颗泡在酸乳酪中的荔枝。

  她再见到秦王的时候,一定会深刻地忏悔。

  小皇叔,她错了,大大地错了。

  赢兰艰涩道:“叔……”

  宁王道:“小宝,别信,她什么都不懂。”

  宫冰玉道:“我什么都不懂?你也信?”

  赢兰定了定神,说道:“叔说你什么都不懂。我信叔。”

  宫冰玉用一种蛇一样的眼神看着赢兰,她轻声道:“那你懂吗?你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权力吗?”那双碧绿的眸子惊人得纯粹,仿佛在夜色里亦能熠熠生辉的宝石,“这世上有多少片落叶,就有多少人向你们儊月的皇帝臣服。这世上有多少只蝼蚁,就有多少人对你趋之若鹜。只要阿倾透露出想给你找个夫婿的想法,不知道多少男人的爱人会忽然在一夜之间尸骨无存。”

  赢兰打了个寒战,无法反驳。可她并不愿意示弱。在这个女人面前,无论如何也不能退让。她冷冷道:“那又如何?再多权力,再多别人的爱,也比不上我心尖上的那个人。”

  她以为宫冰玉会不屑地冷笑,会嘲讽她。但并没有。

  宫冰玉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是啊,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心尖上的那个人,其余毫无意义。”她的指尖触在宁王的嘴唇上,极轻地一点,离开了他,然后抚上自己的唇。

  他的余温犹在,仿佛一个少年不谙事的温柔亲吻,或许是幻觉。她也在颤抖,她也会害怕。昨日和今日后会无期,而明日不可想象。

  宁王注视着她。

  碧波万顷,山高水长,他曾向她许下后会有期的一诺,以及那一夜坚定森然的誓言:“麟凰,你不要哭,我不会让你死。”

  有太平湖水的腥气传来。蜉蝣在水中随波无声,不知生,不知死,不识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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