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一壶春 中
妙婵酒是儊月最好的酒,妙婵酒肆是夜澜最贵的酒肆。
郎贤在妙婵酒肆做了三十年迎门,阅人无数,早练就成火眼金睛。青旗前,高柳下,谁是打肿脸充胖子的穷鬼,谁是没见识的土财主,谁是真正的达官贵人,他那一双绿豆眼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对自己的相人之术也颇为自得,一直以赵之王良,秦之伯乐、九方皋自比。
“郎大爷,你刚刚说,进去的那些人都是宗室子弟,是真是假?”
新来的小迎门一脸尊敬地问他。
郎贤得意地捋了捋胡须,说道:“你看他们,至多只能看出衣衫平凡,车马不彰,是不是?”
小迎门连连点头。
郎贤道:“他们锦衣夜行,微服私访,换了马车和衣裳,自以为面面周到,其实根本逃不过老夫的利眼。他们一行六人,四男二女,马车看起来并不名贵,但那马却是上好的青骢马,上头的流苏金镂鞍也绝非凡品。他们换的衣裳倒是没什么痕迹,看着只似普通世家子弟,但是……”他故意停顿一下,沐浴在小迎门崇拜的眼神里,“这几人虽都以手足相称,看其中情态,只有一男一女才是真正亲昵兄妹。那个做妹妹的一身天水碧衫子,腰上却配了一枚大红珠子,很是不谐。她路过长廊的长明灯时,珠子遇火,火却不动,我就知道,那珠子便是传说中的红靺鞨,她乃是清平王郡主。”
红靺鞨乃举世名珠,入水不淖弱,入火如无物,鬼神护之,为清平王郡主偶然所得,天下皆知。
小迎门恍然大悟道:“和清平王郡主在一起的,必然就是清平王世子,还有其他王世子了。”
郎贤拍了拍他的头,说道:“孺子可教也。”
车马辚辚,又一辆马车停到了妙婵酒肆。刚一停妥,车夫便备好脚踏,躬身在旁,垂手伺立。
一只玉笋芽似的手拨开帘帐,五指纤纤,如削葱根,每一寸线条都流畅优美得令人不敢逼视。
郎贤一见,便知道又来了大主顾,赶紧挺直背脊,抖擞颜色,提点小迎门道:“快精神点!”
帘帐卷起,露出一张秀丽如画的面庞,眼眸落落分明,气度果然非同一般。她只斜斜梳了一个堕马髻,穿着一身柳黄色的芙蓉花竹叶长衣,娉娉婷婷地下车,裙下透出一只蝴蝶落花珍珠鞋。
小迎门正要喊贵人,却见那下车的女子身子一转,姿态谦卑,竟是在恭候车中人。
郎贤心中大震。这女子身姿妙曼,仪态娇矜,一举一止,甚至比之方才的清平王郡主更加贵丽雅致,一见便是出自世族簪缨之家,却居然只是这车中人的一个婢女?
这车上所载之人,难道会比宗室子弟更加尊贵?
***
汝南王世子笑道:“大家几个都是一般年纪,今日我们难得齐聚一堂,由我做东,就别在乎什么虚礼不虚礼了,何如?”
楚王世女轻笑道:“汝南王太妃一个月前才走的,你孝期还没过,就敢在夜澜招待我们喝酒,真是好大的胆子。”
汝南王世子目光流转一圈,昂起下巴,说道:“谅你们几个也不会卖我。”
临东王世子与他素来交好,沆瀣一气,闻之便拍了拍旁边人的肩膀,说道:“听到了没?可不能卖了阿哥。”
他旁边便是琅琊王世子,素来性情懦弱,行事也皆以汝南王等人马首是瞻。琅琊王世子听他此言,立刻忙不迭颔首,表忠心道:“那、那是自然,我卖了谁也不会卖了阿哥的。”
他这话令一席人都忍俊不禁。汝南王世子佯怒道:“你这瞎说什么话,怠慢主人,当自罚三杯。”亲自为他斟满酒,琅琊王世子唯唯诺诺地接过,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他不耐烦地打断,“是大丈夫就好好喝酒,不要黏黏糊糊的!”
清平王郡主笑吟吟的,为他们都斟满了妙婵酒。轮到自己时,清平王世子轻声提点道:“萱儿,你只能喝半杯。”
临东王世子耳尖,顿时一拍清平王世子,说道:“赢霄,你这话我可不爱听。你自己不喝酒也就罢了,居然还不让你妹妹好好喝,有你这么做哥哥的么?”
清平王世子道:“萱儿是女子,酒量尚浅……”
临东王世子大笑,对着楚王世女道:“你听到了没!赢霄说你酒量浅,一杯就倒,要和你试比高低!”
楚王世女微微一笑,耳上的铂蓝石耳环璀璨如猫眼,婉转道:“哦?”
楚王世女向来性情豪爽,不让须眉,千杯不醉,若是和她试比高低,他迟早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清平王世子苦笑道:“我自罚一杯,还请流堂姐见谅。”
他执起酒盏,仰首一饮而尽。举座叫好,汝南王世子道:“宾主对酌,有酒岂能无乐?”他拍了拍手,唤来人道,“把你们的唱谱拿来。”
接了唱谱,他自己未看,直接甩给了临东王世子,说道:“你们自己挑挑,想点什么。”
临东王世子嘿嘿一笑,琅琊王世子好奇地凑近。楚王世女问道:“这里的乐伎都是女子吗?”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之后,她舔了舔嘴唇,“那我可要好好看看。”
另一处,已经有一桌选定了歌姬,唱的正是一阕《木兰花慢》:
“紫箫吹散後,恨燕子,只空楼。念璧月长亏,玉簪中断,覆水难收。青鸾送碧云句,道霞扃雾锁不堪优。情与文梭共织,怨随宫叶同流。人间天上两悠悠……”
歌姬声音清丽无比,宛若黄鹂出谷,教人心头一荡。一桌人满堂叫好,旁边却有个少女扬声道:“能换一曲么。”
那桌人惊讶看去,发话者竟是个美貌惊人的少女。她年纪虽小,容色秀若芝兰,眉宇间却是说不出道不尽的无限华贵风流,神情亦极为自然,说道:“这词我不喜欢,可以换一曲么。”
她说的是疑问,字句却笃定。
夜澜乃天子脚下,随便一块石头都可能砸到名门朱紫。妙婵酒肆是慕容氏的产业,敢在这里头大放厥词的,不是不怕死的,就是怕死人的。
那桌人也是老江湖了,只见这少女的下手亦坐了一名年纪稍大一些的女子,相貌秀丽,风华优柔,迎着他们的视线,不躲不避,神色里透出一种根深蒂固的矜慢。顿时知道这二人出身不凡,不可小觑,竟不敢提出异议。
那歌姬在酒肆唱了七年的曲子,心思自然玲珑细腻,立即讨好笑道:“不知贵人喜欢什么样的曲词?”
赢兰问道:“奏《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你可会唱得?”
歌姬自然应是。琵琶伴奏声起,她轻启朱唇道:“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这首比方才那曲好多了。同样是思苦之情,还是“不辞冰雪为卿热”听着顺耳。
赢兰垂首,酒肆里的酒盏同她及笄时所用的形制完全不同,酒也大相径庭。典礼上的酒没有颜色,像是水,带着一丝特殊的苦味,咽下去之后,还会有一缕若有似无的回甘。妙婵却不同,酒液晶莹剔透,莹润如暮烟凝绯,像是一盏清明湛然的玫瑰露。
那歌姬已经唱到尾声:“……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赢兰颔首肯定道:“不错。”
芝女官将歌姬唤上前来,低声说了几句。那歌姬喜不自胜,溢于言表。方才那桌人看在眼里,心中都有些后怕。
这边厢,临东王等人也选好了歌姬。按照册子上的说法,这歌姬唤作绿音,出身贺川,也曾是一个大家闺阃,因兵燹至而失怙恃,致遭沦谪,流落到了儊月。虽则酒肆以歌托迹,却是常怀堕溷飘茵之恨,绝无倚门卖笑轻佻之腔,倒像寒素书生,身价自高,客来客去,云淡风轻。
又是一列云鬓翠蛾的乐伎轻盈鱼贯而入,绿音身在最末,莲步姗姗,如娇花照水一般楚楚可怜地走出来。
绿音抬起眼睑,一双明眸水一般动人,唇如同饱满的樱桃,红艳艳的等待人采撷品尝。
临东王世子最好这一口子,吃吃笑道:“会唱什么拿手的?”
楚王世女打了个呵欠。
绿音答道:“《哀江南》‘俺曾见’。”
临东王世子等人都未听过,摆了摆手,说道:“唱罢。”
绿音手按象板,低低歌道:“俺曾见,玉殿莺啼晓,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肴饱。”她的声音和长相很不一样,带着一种寒气,就像月光下的冰凉流水,流水中嶙峋的碎石,能轻易穿透这酒肆中的喧哗热闹,刺破歌舞升平的醉生梦死。
“……那乌衣巷不姓谢,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连赢兰都不由被她的歌声吸引,多看了两眼。
这一多看,就看到了几个熟悉面庞。
说熟悉,其实倒也谈不上有多熟悉。常人都喜欢子孙环绕,多子多福,但凡人生大事,越热闹越好,皇帝却对这些琐事无甚执念,也很少召见宗室。许多世子世女长年待在夜澜,有的甚至十余年亦不得见天颜,更别说遇见赢兰了。
这些人里,赢兰最熟的大概是清平王郡主。说来也是巧,皇室里阳盛阴衰,她是其中唯一的女孩。宗室亦是阳盛阴衰,十几个郡王,几乎清一色的儿子,只有楚王世女和清平王郡主这两个是女儿,都被颇为优待。楚王世女是楚王储,自不必多言;清平王只是郡王,按理他的女儿也只能被封为县主,但却因以稀为贵,破格封为了清平王郡主。
临东王世子光顾着看美人,哪里认真听绿音唱什么,只等她停下声音,笑嘻嘻道:“小美人唱得真好听,平时不唱歌的时候,都喜欢做些什么呀?”
绿音道:“心闲则喜读诗,托尾生之思。心闷则喜读赋,展抑郁之情。”
临东王世子笑道:“小美人这么爱念书,真不错,不错。许了人家没?”
绿音神情一紧,却又渐渐松了下来,复归死寂。本应是呖呖莺声,却似杜鹃啼血。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赢兰见此人明知故问,挑旁人伤疤,态度佻然,十分不喜。但脑海里偏偏对不上号,问道:“芝女官,他是我哪个堂兄吗?”
芝女官略一思忖,答道:“郡主,发话之人应该是临东王世子。论辈分与宁王一般。”
同样是叔叔辈,这种货色连给她的叔提鞋都不配。赢兰冷哼道:“堂堂郡王世子,竟然欺负一个歌姬,真是为老不尊。”
芝女官轻咳了一声。
临东王世子道:“难托就别托了,走过来吧,我替你脱。”
汝南王世子见绿音一动不动,笑道:“你不肯他脱,那就只好我来代劳了。你可莫要后悔,我没这小子那么怜香惜玉,一晚上死几个都正常。”
楚王世女嘻嘻笑起来,身子柔若无骨似的,倒在汝南王世子怀里,一只手居然伸进了他的衣裳里,斜觑道:“真的假的,这样猛?”
汝南王世子握住楚王世女的手,在她手心徐徐摩挲,暧昧地一笑,低声道:“猛不猛,你亲自来吃一吃,不就知道了?”
楚王世女在他胸膛上狠狠一拧,故意嗔笑道:“你这肉又硬又老,我才不要啃!”
汝南王世子摇头晃脑道:“你这就不懂了。又硬又老,才有滋味,保证叫你尝起来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们二人笑作一团,琅琊王世子也只好跟着赔笑。
清平王世子颇为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她还没听懂,算是万幸了。
赢兰的脸皮抖了抖,又抖了抖。
绿音依旧伫立无言,如风中散落的杨花,飘逸无依,形单影只。
临东王世子从来金丸掷鱼、名花戴马,更何况为美人一掷千金,便道:“叫你们掌事把她的卖身契拿来,这个今晚我要带走。”
早有伶俐的丫鬟奉上了那一张薄纸。
绿音面如死灰。
赢兰心中一动,朗声道:“他出多少,我出十倍,让我带她走。”
石破天惊。
临东王世子古怪地扭过头,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
落入眼帘的少女,明眸皓齿,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容色娇美无伦,美得令人不敢逼视,几乎疑在何处梦里见过一般。
赢兰道:“我也不是白抢。不论你开什么价,我高你十倍,我要她。”
临东王世子还是不敢相信,捅了捅汝南王世子,小声道:“阿哥,我是不是耳朵坏了?还是这丫头看起来年轻貌美,其实是个疯子?”
汝南王世子狐疑地打量她,缓缓问道:“你为什么要买这个歌姬?”
赢兰答道:“我钱多。”
汝南王世子看着她,就像看一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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