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有狐说 上

　　

　　这一日赢兰午睡方醒，瞧见外头艳阳正好，便起了游玩的心思。

　　其实赢兰一向有去御花园的习惯，但是自从那一日遇见了秦王，便再也不敢去了。她想了想，现在好歹早就日上三竿，光天化日之下，秦王应该也不可能会再做出那种事了，当即打定主意，无视了芝女官隐含微愠的眼神，只带上丝丽雅一人，去向御花园。

　　穿过一遭九转回廊，御花园尽收眼底。廊下引了一汪泉水，潺潺流过，满庭竹林，气息清新，色泽鲜丽，几乎映衣成碧。赢兰心情不错，凭栏伫立，见那水面泛起微微涟漪，翠绿如玉，回首见丝丽雅一双幽蓝眼眸，清澈如旷谷幽泉，忽而一个恍惚，突兀地想起了古早的句子——

　　“春江水沉沉，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恍惚不过一瞬，赢兰旋即暗笑自己，面上浮起微红，迅速移开视线，只瞧着水面。

　　丝丽雅见赢兰盯着那水上竹影痴痴凝睇，一时疑惑，便也跟着瞧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又见赢兰面上飞霞，低低笑道：“殿下是想起了谁吗？”

　　丝丽雅的儊月官话说得不甚熟练，尾音总是带着一点卷，加之她本就声音柔婉，不笑时也似带了三分嫣然。

　　赢兰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说道：“不，不是。”

　　丝丽雅笑了一下，说道：“是殿下的情郎？”

　　这话说得可谓不客气至极，赢兰自幼身边众人环绕，从来没有人会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若是芝女官在这里，恐怕恨不得撕了丝丽雅的皮，可是赢兰却一点也不在乎。

　　这话真正戳中了她心底私情，那一点小女儿的闺中心思。

　　他的回忆那么短，却是那么好，好得念念不忘。

　　赢兰微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她有时候想，她会格外偏爱丝丽雅，甚至偏爱到令芝女官也看不过去的地步，不仅仅是因为丝丽雅的眼睛令她回想起了诸良，更是因为丝丽雅待她与别不同。那些对谁也不敢吐露的话，对着这个独处深宫的异族少女，反而可以轻松地倾诉。

　　赢兰问道：“你有喜欢的人吗？”

　　丝丽雅怔了一怔，右手缓缓抚上左袖，露出了一截光洁无瑕的腕子，似乎在缓缓摩挲着什么。

　　赢兰跟着看去，她腕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丝丽雅良久才颔首，答道：“有。”

　　赢兰问道：“他喜欢你吗？”

　　丝丽雅微笑地看着她，点了点头，说道：“他说过喜欢我，这一生一世，只喜欢我一个。”

　　赢兰的眼睛闪了闪，仿佛落了零星的星光，说道：“真好。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这样真好。”又难免怜悯了起来，“可是，你现在入宫来……岂不是再也……”

　　说着便有些难以启齿，她们之间会有这样的对话，放在旁人眼里，怕是骇人听闻了。

　　以她的身份，不论对丝丽雅说怎样的安慰，都只像是嘲讽而已。

　　丝丽雅摇了摇头，说道：“我是自愿进宫的。”

　　赢兰大奇道：“为什么？”

　　丝丽雅道：“郡主金枝玉叶，尊贵无比，并不用知道。”

　　若是折雪等人听见了丝丽雅这番话，少不得勃然变色。但赢兰也是个古怪的性子，丝丽雅若是一味求全软弱，她倒未必会这样多加容忍。现在丝丽雅这么坦荡泰然，赢兰反而一点也不生气，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很苦。”

　　丝丽雅掩袖一笑，柔柔道：“郡主真是好脾气。”

　　赢兰有点不开心了，说道：“我可是认真和你说话！”

　　怎么感觉又被当成小孩子了——能把她当小孩子玩的只有她叔！

　　丝丽雅道：“我知道，我知道……殿下是个好人，一点也不像儊月人的好人。”她望着赢兰，平和湛然，“可你是儊月的殿下。”

　　日色正好，照得丝丽雅肤如水晶，隐隐透明，那双深蓝的眼仿佛无尽的海，教人一头扎进去，心甘情愿地溺毙。

　　赢兰有些微晕眩。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还会想起诸良呢？

　　原来，他们相似的并不是眼睛，而是眼神——

　　赢兰轻轻吸了一口气，指着水面道：“我方才看着这水竹出神，是因为想起了一首乐府诗：‘春江水沉沉，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她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我听说，丹国也有类似的歌谣。”

　　见丝丽雅面露微惑，赢兰有些失望。

　　这是诸良曾经告诉过她的，他还在她耳边唱过一句，只有一句。他说，他娘只教过他一句，“江水沉沉竹林好”，接下来的，他也不知道。

　　他恐怕从来不知道，为了他的这句不知道，她又对这首歌谣惦记了多久。

　　失望倒也没持续多久。丹国国情复杂，单草原就分十三部，在战火纷乱中各自凋零，有些相邻的部族连语言都不通，何况是歌谣。她本来也没有对丝丽雅抱太大的期待。

　　丝丽雅或许看出了她的想法，轻声道：“我是蛮夷之地，风物大有不同，郡主不要难过。”

　　赢兰忍不住笑了：“你不是‘蛮夷之地’，你‘是’蛮夷，或者你‘来自’蛮夷之地，这样才对。”她赶紧不笑了，“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丝丽雅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说道：“殿下，看来我说错了。”

　　赢兰奇道：“说错什么？”

　　丝丽雅道：“殿下也不像儊月的殿下。”

　　“……”

　　赢兰斜乜了丝丽雅一眼，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对了，那你们那边有没有这样的传说——地下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星，每一颗星子都代表了一个人？”

　　丝丽雅的眼睫抖了抖，答道：“有。”

　　看着赢兰好奇的眼神，她轻轻道：“我们的传说里，天上有一条河……”

　　赢兰眼睛一亮，赶紧卖弄道：“我知道！这条河是阿依和阿侬的眼泪化成的！”

　　丝丽雅轻轻一笑，没有反驳，说道：“那条河里有很多会发光的碎石头，被河水一天一天地冲刷着，有的石头被卷走了，有的石头被碾碎了，还有的石头，被河水洗刷得越来越坚硬，变成了无坚不摧的钻石……这些石头的光都不一样，有的是蓝色的，有的是金黄色的，还有白色的……”

　　“世上的每一个人，都能瞧见自己的石头的颜色，如果那个人死了，他的石头就不会再发光了。”

　　“为什么不发光了？因为陨落了？”见丝丽雅露出茫然的神色，赢兰比划了一个坠地的手势，“就是从天上掉下来，摔碎了。”

　　丝丽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也许吧。这是天神们才知道的事。”

　　“天神……”

　　想起了那些死生之事，赢兰的眼睛有些阴郁，呢喃道：“不知道我父王和母妃去的时候，有没有石头掉下来……”

　　这个传说当年还是叔告诉她的。那时他抱着她赏月，告诉她，天上有一颗属于她的星星。可那时候她太小了，对死亡根本无知无觉，哪里还会想到夜观天象。

　　赢兰思来想去，摇了摇头，叹道：“到底不过是传说罢了，若是真的……天天都有死人，怎么不见星星天天落下来。”

　　丝丽雅想了想，面上竟浮起了一丝笑意，说道：“没准星星掉下来的时候，一般人是看不见的，只有那些亲眼见到死人的人才瞅得见。”

　　赢兰“咦”了一声，丝丽雅顿了顿，说道：“等我死的时候，郡主大概可以看看天上有没有星星掉下来。”

　　赢兰奇道：“我又不会看你死。”

　　丝丽雅笑了一笑，没有再说什么，眉目间是一片平和安静。

　　赢兰眯了眯眼睛，想起些什么，说道：“你说得还是不对。我以前……也见过有人死在我面前，可是，我还是没有看见星星掉下来。”

　　“郡主见过血？”

　　丝丽雅分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虽然相处时日不多，可在她看来，眼前的这个小郡主，分明是在这偌大宫廷中被娇养而成，得天独厚，占尽宠爱，仿若琉璃般清澈透彻，教人一眼就能看破。

　　这样的金枝玉叶，好像无论如何都和那些阴私血腥沾不上一丝关系。

　　赢兰点了点头，又有些犹豫了，说道：“说看见……其实也没有真正看见。阿良挡在我面前，我没有看见。”

　　萧王妃的遇刺一直是她心间隐痛，不单是因为这个嫡母的薨逝，意味着她过去的家最终分崩离析，也是因为诸良为了她而身受重伤，又就此被萧长夜带离宫廷。

　　诸良的奋不顾身确实为她们争取了时间。等到大队人马前来，将刺客一一毙于当场的时候，又是他用了最后一分力气，抬起手，掩住了她的双眼。

　　一直到最后，她也没有看见那些活生生的死亡。

　　赢兰摇了摇脑袋，低低道：“我没有见过人死，但是……我见过我的小燕子死掉。”

　　“小燕子？你有小燕子？”丝丽雅在长华宫内，自然有专人教导，她也对王皇贵妃的忌讳一清二楚。转念一想便明白了，“是皇贵妃……？”

　　时隔多年，一回想当年的情景，赢兰的神色依旧有些沮丧，说道：“嗯，那时候我和阿良一起偷偷养了小燕子，可是后来皇贵妃发现了，就叫人把我们的小燕子都摔死了。”

　　赢兰一脸心有余悸，丝丽雅倒是不奇怪了。王皇贵妃是何等的手段，岂能容得下一个小辈在她眼皮底下欺瞒。她最奇怪的是，以王皇贵妃的性子，赢兰又何德何能，居然能养出现在的心性。

　　脚下忽然传来一阵柔软，似是有什么沙沙作响。丝丽雅一惊，一道白影窜上来，丝丽雅手腕一扭，那道灵活的白影就倏地被她扭住了脖子，吱吱呀呀地蹬着腿叫唤。

　　赢兰惊讶道：“你这个小东西！”

　　丝丽雅手中捉住的小白影，正是秦王给她赔礼的那只“有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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