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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花间词 中


  

  诸良微微一怔。

  他的手指冰凉。赢兰的手指滚烫。

  可赢兰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灼伤了一样,飞快地放开了他。

  “阿良……”思量再三,赢兰还是把最想说的话吞进了肚子里,转而问道,“那个,我那一日抵达承乾,看到城墙旁有两个很大的土堆,那是什么?”

  诸良有些无奈地看她,说道:“阿姒你冰雪聪明,既然看到了门楼上悬挂的那些东西,又怎么会想不到那是什么呢?”

  门楼上的那些人头……

  曾经看过的记载在脑海中重现,赢兰的脸色慢慢发白,道:“那,那个就是京观?”

  京观,积尸封土其上。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不知是何处一声纷扰,惊到了夜间栖息花荫的蛾子,簌簌地窜出来,活似鬼魅魍魉一般。

  赢兰开始觉得自己颈后也凉飕飕的了。

  诸良不说还好,一说,她就立刻想到,承乾到底是一座怎样被鲜血浸饱的城池。

  诸良点了点头,见她的神情有些委顿,不知为何,心下反倒觉得好笑,说道:“阿姒莫怕,横竖杀人的不是你,就算有怨鬼要找上来,肯定也是先来找我。”

  赢兰猛然抬头,语气激烈道:“不行!有怨鬼上来的话,先让他来找我!谁若是想动你一下,除非我死在你前头!”

  诸良瞪大了眼睛。

  赢兰那话是脱口而出,基本上未过脑子。此刻看到诸良不可置信的神情,她一时脑子一片空白,傻傻地伸出指头,指向无垠的夜空,说道:“阿,阿良,今,今天的月色真美啊。”

  正巧一片乌云慢悠悠地飘来,影影绰绰地遮住了月光。

  “……”

  “……”

  赢兰好想哭。

  “哈,哈,今,今天的星光也很美啊,对,对吧,阿良?”

  “是,是啊,今天的星光真,真,美。”赢兰的紧张似乎也传给了诸良,连同结巴一起,“不,不但看得到北斗,连南斗也很清楚。”

  “南斗?”

  赢兰早便听说过“北斗注死,南斗注生”的说法,北斗位处坎宫,名同月曜。降神于人,名之为魄也,主司阴府,宰御水源。儊月素尚水德,来由正是北斗七

  星。

  但是南斗六星应在南方,在夜澜从来看不见。赢兰兴趣大起,一时也抛了方才的尴尬,眯着眼睛望着星空,喃喃着:“……在哪里呢……”

  “北斗七星位在西北,南斗六星位在南,形状有一些相似,也有些像是个勺子,但是比北斗少了一颗星,整体没有北斗那么大,也没有那么明亮。”

  诸良正这么说着,忽闻赢兰低低咳了一声,他看向她,只见她明眸如水,盈盈流转,想来是忆及什么趣事,颇有几分戏谑之意。

  他恍然大悟。

  他还在夜澜的时候,曾经和赢兰一起,连着几个晚上偷偷摸摸地不睡觉,一起看星星——尤其是北斗。

  原因就是为了找传说中的北斗另外两星。

  这传说是从赢兰偶得的古籍而来,相传北斗本有九星,其中两颗最亮的星深藏于斗杓之中,正是天庭是玉帝的元神所在,凡人若是能看见,便能延年增寿,彭祖就是向之乞寿,才有了足足八百年的寿命。

  现在看来荒谬,可当时赢兰说得一板一眼,诸良居然也当真信了。

  两个小萝卜头就真的一夜没有合眼,硬撑着不睡觉,誓要将北斗七星看出个北斗九星来。最后的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看着,反倒误了正事。因为赢兰晚上都没有睡觉,白天课业一直在打盹,没过几天就被狠狠告了一状,他也因为没有休息好,白日表现不佳,被武师教训得狗血喷头。

  从此两个人就再也不敢不乖乖睡觉了……想到那个时候的无知天真,诸良脸上一热,不敢再看她,慌忙转过脸去,指给赢兰看:“你瞧那边,那就是南斗。”

  赢兰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漫天繁星,闪烁如流光的宝石,诸良这种指法实在太过简单粗暴,她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个名堂来。

  她看了诸良一眼,诸良一脸正直地看她,她决心放弃求助,脑子里拼命回忆着曾经看过的典籍:……南斗位处离宫,名同日曜,降神于人,名之为魂也。主司阳官,宰御火帝,将济动用,德莫大焉……南斗六星,去牵牛二十六度四分之一……

  牵牛!

  有了这么个思路,再找就容易多了。赢兰点点头:“我看到了!”

  诸良微笑道:“你可当心,别看反了。”又指给她看,“……你瞧,那六颗星星排下来,依次就是天府星、天梁星、天机星、天同星、天相星,那个稍微撇过去

  一些的,就是七杀星,也是将星……”

  赢兰不由感慨道:“终于看见南斗了。”

  南北二司,魁斗魒纲,受性水火,秉质阴阳,助天地而育万物,体道德而垂光。她一直将身在夜澜而不能亲见南斗视为憾事,而今终于见到南北二斗,不禁心生喜悦。只见眼前浩瀚夜空,满目星光璀璨,像是天神随手洒落的一斛明珠,美丽得令凡人挪不开眼。

  每每望见,便会心悦诚服地慨叹,又惊觉自己是何等的渺小。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看了许久,一时之间,竟是谁也没有说话。南斗本身并不甚明亮,和熠熠生辉的牵牛星和织女星相比,逊色了不少。赢兰忽然想起那一年诸良默念过的《大东》,事到如今,她已经理解那首诗的真意,也明白当初书弦为何会那样耐心地教导她。

  有饛簋飧,有捄棘匕。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睠言顾之,潸焉出涕。小东大东,杼柚其空。纠纠葛屦,可以履霜。佻佻公子,行彼周行。既往既来,使我心疚。有冽氿泉,无浸获薪。契契寤叹,哀我惮人。薪是获薪,尚可载也。哀我惮人,亦可息也。东人之子,职劳不来。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舟人之子,熊罴是裘。私人之子,百僚是试。或以其酒,不以其浆。鞙鞙佩璲,不以其长……

  她所不以为意的,大约才是那时候诸良心里真正想的东西。

  而她自以为无关痛痒的牵牛织女,就更是可笑了。织女星不能真织布,牵牛星不能真耕牛,簸箕星不能真簸米扬糠,南斗星不能真舀取酒浆……

  箕斗非徒不可用而已,箕张其舌,反若有所噬;斗西其柄,反若有所挹取于东。所谓星天,不过尸位素餐,虚位敛民罢了。

  而那位谭大夫故国的下场,也在她后来阅读的《左传》里被轻描淡写地交待了。

  “冬十月,齐师灭谭,谭子奔莒。”

  寥寥数字,写尽国破家亡。

  宁王的话语又回荡在脑海里。

  赢兰只觉得喉头微微发苦,她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果然是个傻子,也怨不得秦王见了她就喜欢冷嘲热讽。

  许是赢兰的神情抑郁太过明显,诸良忽然发问:“阿姒,你怎么了?”

  赢兰用力摇了摇头,勉力笑道:“我,我一时看出神了。夜澜的星空可没有承乾这么好看。”

  诸良欲言又止,赢兰心一横,话说得又急又快,小时候的恶习一展无遗:“银河真好看!星星真亮!可是牛郎和织女真是太可怜了!一年只能见到一次,还是搭着那条喜鹊桥,次数真是太少了……也难怪织女‘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如果是我,要我这样‘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连心爱之人的面都见不到,还不如一刀砍了我算了!”

  赢兰紧紧闭着眼,一鼓作气吼出来,仿若河东狮吼——

  “我,我就希望把喜欢的人留在我身边,让他只喜欢我,只看着我,哪里也不许去!”

  诸良:“……啊?”

  赢兰:“……哈。”

  诸良慢慢回过神来,白净的面皮一点一点飞上红霞,嘴唇嚅动着,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赢兰的大脑飞速动着,可惜就像是断裂的经纬,越动越乱,整个一片狼藉,终于崩坏。

  崩。坏。

  于是赢兰两手叉腰,非常豪放地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阿良你真是太纯情了,这种话都能骗到你!”她彻底破罐子破摔,哪怕心里已经悔恨不迭,泪流满面,面上却笑得更加欢快,高亢的笑声连自己都觉得刺耳,“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什么牵牛织女,不就是个传说罢了,还能是真的?阿良你怎么就这么好骗呢!当心哪一天被女孩子骗得团团转!”

  “啊哈,哈,哈……”

  赢兰的笑声,在诸良安静的凝视下,渐渐消音。

  那双幽蓝的眼眸,像是星光下的大海。

  潮起潮落。

  赢兰忽然一阵心慌意乱,扭过脸去。连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到底抽了什么风。

  诸良道:“是真的。”

  赢兰很没骨气地立刻转过头,眼睛里波光如水,问道:“什么是真的?”

  诸良缓缓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也未必是假的。”

  赢兰有些失望,诸良却垂下眼睑。

  他们看不见彼此的眼神,也猜不出彼此的心思。

  诸良道:“阿姒,你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斯勒达江的传说吗?”

  赢兰点点头,她素来过耳不忘,何况是诸良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诸良道:“阿依和阿侬的故事,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结局。琚族人认为,天上的银河,和地上的斯勒达江,是相连相通的,它们都是眼泪凝成的。而阿依和阿侬也都没有死,他们活着,可是却隔着一条银河,不可跨越,永生永世,难以相见。有一个人,听说了这个传说,决心去帮助阿依和阿侬,于是自己造了一艘大船,去找寻斯勒达江的源头,要让这一对情人鸳盟重续。”

  赢兰等了半天,没有等到下文,忍不住问:“然,然后呢?”

  诸良道:“那个人乘船而下,到了斯勒达江的尽头,果然看见一男一女相隔在江流两畔,泪流不止,那泪水就化成了滚滚不息的江水,也就是斯勒达江。”

  赢兰兴奋不已:“然后他就帮助了阿依和阿侬,让他们两个人重新在一起了,是不是?”

  诸良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是他母亲对他说过的故事,很遗憾,并没有赢兰想象中美好的结局。但是他不想打破赢兰的期望。

  他曾经会那么向往星空,多少正是缘由这样的故事。地上江河的尽头是天上的江河,天上的江河落下,又化成了地上新的江河,日月其除,轮回不息。

  雨并不是生于天,死于地,而是一场洪莽的溯源。

  生未必是生,死或许也并非死。

  人事无稽,然而一切都会有归途,曾经顺流而下,又终将逆流而上。

  道阻且长,可终究会回去。

  回到最初的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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