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花不语 下
东宫道：“是我养出来的。”
端王看着东宫，赢兰看着秦王。
这个场景描述起来，有几分别扭。
事实倒比较简单。
端王和东宫就“养秦王”这个问题一问一答，秦王作为当事人听若罔闻，赢兰则目不错睛地望着他的表情。
可能她是真的蠢，就像端王一直喜欢说她是“笨蛋”一样。
那一刻，赢兰居然觉得秦王很可怜。
这种可怜不是像之前那样，她以为他因为武功不好，所以被书院开除了的可怜，而是一种更加冰凉透骨的悲悯。
以赢兰现在的年纪，还并不能全然明白这种情愫。但是自幼失怙失恃的她，却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秦王为何会那么葵倾东宫。
因为他就是所有的神明，全部的天下。
“叔……”
赢兰忽然开口，在场诸众不由都看向这个小姑娘。
东宫问：“小宝，怎么了？”
晚风很凉，依稀还有一线镂花扇底的香风，杏花疏影的笛声，吹散纸醉金迷后的最后一抹余温。
赢兰娇声娇气地说道：“叔，我困了，我想回去睡觉了，好不好？”
秦王道：“你这个小夜猫子也知道要睡了？”
赢兰因为晚上不喜欢按时睡觉，被颜夕等人不知道劝诫了多少次，早就传遍了长华宫。只是因为王皇贵妃没有罚过她，她一向我行我素罢了。此刻被秦王戳穿，她不由微微红了脸，点点头。
端王道：“我倒是忘了时辰，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娃，早就该歇了。”
东宫道：“我送你回去。”
赢兰喜笑颜开，很自然地伸出手，索求温暖怀抱。
东宫正欲俯身抱起她，不料秦王横插一手。
赢兰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蓦然腾空，却没有落入那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环抱住她的双臂很生硬，显然从来没有与谁有过这样的亲密接触。
赢兰本能地挣扎起来，秦王轻轻凑到她耳边，说道：“下次再让我看见你这么缠着阿倾，我就把你从摘星楼上扔下去。”
赢兰颤了颤，乖乖窝在秦王怀里，动也不敢动了。
端王轻笑出声。
赢兰抬眼望去，只能看见秦王光洁如玉的下颔，脖颈漂亮得像是最优雅的天鹅。
其实秦王和诸良几乎一个年纪。
赢兰有刹那的惘然。
她不知道她有多久没有想起过阿良了。那一日他溅上她面孔的血水，却仿佛还是炙热得可怕。
她让他离开，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但这种惘然很快就被生存危机驱散了。
秦王这辈子大概真的从来没有抱过人，姿势别扭得很。加上他本来年岁也不大，身条还没抽上去，胸膛胳膊都很单薄，硌得赢兰极其不舒服。
赢兰试图自我拯救，想换一个姿势，结果险些被秦王勒死。
端王眼明地指出：“皇弟，小东西快被你弄断气了。”
秦王默默地把她的身子从竖的变成了横的。
赢兰整个后背都是空的，不由发毛。满眼星空灿烂，也无暇欣赏，哭闹道：“你会不会抱啊！我不要你抱，我不要你抱了！”
她真要怀疑秦王是不是要摔死她。这个距离想死虽然不容易，但是痛却是实打实的。
但小姑娘到底没有将那句“我要叔来抱”吼出来。
赢兰毕竟面皮还没有厚成秦王那种“不是人”的境界，她上次可是信誓旦旦地对叔说，她不能老是要抱抱。怎么能食言而肥？
而且她也真的不能再肥了。
秦王抽了抽嘴角，手下一个用力。
赢兰默默地翻白眼，好似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
东宫正欲开口，端王笑吟吟地自荐道：“小东西，不然让我来抱一回？”
赢兰还未答话，秦王冷笑道：“你怎么就能胖成这样？”
她只是生得比别的小姑娘更加珠圆玉润一些，怎么会和胖扯上关系！
赢兰苦于呼吸不畅，难以反驳，当务之急是先从苦海解脱，断断续续地说道：
“……皇……叔……抱……”
赢兰就这么被秦王丢给了端王。
端王掂了掂，颇有一种称量斤两的样子，但得出的结论却令赢兰十分满意：“小东西这么轻，哪里胖了？”
赢兰不由笑道：“那是因为皇叔和叔一样能干！”
端王笑着摆首，说道：“不，我可比皇兄‘能干’多了。”
东宫道：“皇弟。”
赢兰当然听不出端王的言下之意，只是她很少能和端王这么和睦相处，不禁开始炫耀自己的战绩，说道：“不像某人，弱不禁风，一踢就倒。”
秦王额角的青筋蹦了蹦。
端王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知头醒尾，面上有几分讶异，说道：“小东西，你居然这么厉害？”
赢兰傲然地挺起了一马平川的小胸板。
端王把她在怀里举了举，赢兰许久没有过这种待遇，只觉得又刺激又好玩，眼睛闪闪发亮，说道：“皇，皇叔！”
端王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像是日色下的太液湖，波光粼粼，润泽清美，竟是分毫不见阴霾。
孩子的世界原来是如此单纯，一颗糖果，一个拥抱，就可以那么简单地收买。
端王心头微悸，但笑道：“没想到这小东西虽然是狗都嫌的年纪，居然这么好玩。你们有没有人要买？没人要我可要抱走了。”
赢兰道：“皇叔，您最近是被狗咬了吗？怎么句句都不离狗？”
秦王嗤笑出声。
端王愣了一愣，不动声色地斜乜东宫，说道：“那倒不是，是我的狗不小心咬了别人，我正在忧心要怎么收场。”
赢兰奇道：“皇叔您很忧心吗？为什么一点都看不出来？”
端王笑道：“说你笨蛋，你老是不承认。我的忧心要是能被你看出来，我还要不要活了？”
赢兰似懂非懂。
端王道：“皇兄也是一样。别以为他在你面前是什么样，他就是真的什么样。他若是能教你看懂，那他也不配做我的兄长了。”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东宫倒没什么反应，秦王已经寒声道：“你放什么狗屁！”
赢兰不忍地看向秦王，安安静静地做一个美少年不好吗？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可是，皇叔，您明明很忧心，面子上却一点不表现出来，不就是为了不让别人知道您忧心吗？那您又为什么要自己说出来？还是因为其实您是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忧心？”
赢兰这话看似很绕，其实意思倒是很分明。
端王笑道：“看来小东西在长华宫还真没白待，聪明了不少。是，我已经忧心完了，就等着看别人什么下场了。”
***
东宫妃走得很快。
快得几乎将一众侍儿甩下，快得仿佛她不是要去追赶王皇贵妃，而是逃避身后无数亡命天涯的魑魅魍魉。
她想起文定之前，自己前往东宫府拜访。
“书弦，孤一向很看重你，但那并非倾慕之情。”他说得很轻柔，也很坚决，“你虽然聪颖过人，但心思就像是一张白纸，纯净，柔软。孤不想选择你，不想让你不快乐，更不想看见你成为和孤的母妃一样面目可憎的女人。”
“孤早已泥足深陷，又怎么能自私到把你也一起拖入地狱？”
他的眼睛是那样漆黑幽深，摄魂夺魄。她不由开始怀疑自己的三魂七魄落到了何处，是否也一样身陷囹圄，再也脱逃不得。
所以她说了谎。
她说，她和书雅不同，并不爱他。她是书氏之女，是皇子最得力的选择，他是未来天子，是女子最尊荣的归宿。她甚至不要他碰她，只需要互相利用，互相攀附，仅此而已。
她不知道他是否相信。但起码有一刻，他确实被她不顾一切的勇气所震慑了。本来无意纳妃的他，终究是同意为了自己向皇帝请求赐婚。
她本以为这样就够了，这样就可以满足。可是她错了，大错特错，从一开始就错了。
书弦低头看向自己腕上红线。
夜澜旧俗，女儿出嫁，家中未出阁的姊妹要替新娘系上这一道红线，号为“荣红”，乃是庇佑姻缘两好，永不分离。
这是书雅为她系上的。她还记得那一天，自己最疼宠的妹妹，明明眼底都是泪花，却偏偏一丝怨恨也无，只有满满的欢喜与极力掩饰的伤心。
错错错，直到现在，错无可错，退无可退。
“皇贵妃。”
东宫妃终于追了上去。
王皇贵妃回眸看向她，星眸迷蒙，困倦不已。
东宫妃道：“儿臣有一事相禀。”
王皇贵妃打了个呵欠，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明天不能说吗？”
东宫妃想起她向东宫告辞时，他眼睛微微眯起来，狭而长，是她甘心永世沉沦的幽谷。
他天生淡漠的神情比强堆出来的温柔要迷人得多，可惜她还能再见几次？
万丈红尘，情不问因果，缘注定生死。
东宫妃慢慢笑了，像是镜中花一样的笑容，鲜妍而空虚，转瞬就会凝成一地残红，如血。
“儿臣……有孕了。”
***
东宫妃有孕的喜讯，很快传遍了整个皇庭，这个消息，又似插了翅膀一样飞向了儊月大地，河海山川。
赢兰几乎要乐傻了。
赢萱这个堂妹虽然可爱，可到底隔了一层，而且也不能和她再见面。她的红靺鞨就像肉包子打狗一样，一点交好的用处也没有。
但叔的孩子就不同了。
要说有什么不同？简直是废话，那可是叔的孩子！
赢兰欢欣鼓舞——自己即将会有个小小的弟弟妹妹，终于有了比她还要小的孩子，可以让她照顾，让她保护的小小生命——每每想起这一点，都会令她产生比遇见赢萱那一日更高出千万倍的冲天豪气。
如果有谁想要伤害那个还没有出生的小孩子，她觉得自己会像对待秦王一样，毫不犹豫地把那个恶人踢翻，还要多踩几脚，教那人永世不得翻身。
长华宫内最近很不对劲。
因为除了一个乐傻了的赢兰，秦王也傻了。当然倒不像是乐的。
确切来说，他不是傻了，而是性子更加变本加厉了。
成和长公主自上个月以来，一直羁留在夜澜。前几日皇帝召她入宫，在御花园偶遇秦王，不知怎么的一语不慎，惹恼了这个侄子，居然被秦王当众掌掴，一张秀丽脸孔被打得几乎分辨不出五官，身边侍奉的宫人更是无一幸免，当场就被统统杖毙了。
连匆匆赶来的王皇贵妃出言制止，都被秦王推了一个趔趄，险些摔成重伤。
若非有人及时通报了东宫，他仓促入宫阻止，恐怕成和长公主这条命都要活生生没了。
成和长公主是先帝唯一的嫡嗣，乃是书氏所出，一度被立为皇太女，曾经身份之尊荣，远胜于当年不过一个世家女所出的皇帝。秦王这等跋扈张狂，若是传到朝野，定然是一片轩然大波。
但是成和长公主吃了这样的大亏，却居然连一星半点的抱怨都不敢。甚至在皇帝差人问起时，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只答是自己不小心撞的。
皇帝竟也分毫没有要问责秦王的意思，不过赐了一些药材，给了点彩帛，就这么把成和长公主打发回了封地。
那一日赢兰是和王皇贵妃一起去的，再清楚不过地看见了成和长公主的惨状。
自那之后，面对秦王，赢兰心里只剩下两个念头。
第一，端王的话太不对了，秦王哪里是哈巴狗，根本就是条疯狗。
第二，她再也不敢在东宫不在的情况下惹秦王了……
赢兰想法千奇百怪，甚至还违背宫律，偷偷地去打听什么偏方，来看看会是一个小堂弟，还是一个小堂妹。
但是她并不知道，她根本没有机会见到自己的小堂弟或者小堂妹。
这辈子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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