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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明月寒 下


  

  赢兰毫不犹豫地跳下了玉榻,抬脚就往秦王腿上踢去。

  秦王这辈子还从来没人敢动过他一分毫毛——说的再精确些,是从来没有人在动了他之后还能活下去。他也不想赢兰居然会莫名吃了雄心豹子胆,就这么朝自己恶狠狠地踢了一脚。

  赢兰弓马功夫不到家,但唯独这“大力神脚”,乃是经年锻炼而成,过去一两年没事就会拿口上欠揍的端王练一练,这次还是头一回拿秦王练脚。

  她一点也没有留力,秦王一点也没有防备。

  赢兰忘记了很重要的一点。

  她虽然看着娇滴滴的,可是到底是由顾武师亲自教导了好几年,基本功很是扎实。加上她以前身边都是诸良、书雅等人,一个比一个根骨清奇,一个比一个刀马娴熟,在这样的情况下,赢兰自己也不晓得,她比寻常闺阁的小姑娘要有力气得多。

  她每一次踢端王,端王总是笑嘻嘻的若无其事,那是因为端王是个成年男子,身体强健,武功高深,她这点花拳绣腿就和小兔子没什么两样,躲也容易,挨也容易。

  可秦王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少年郎,比赢兰也大不了几岁,甚至还没她锻炼得多,身子骨还没她好。

  惨剧发生的时候,赢兰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

  秦王就这么被她一脚踢翻了。

  一脚,踢翻,了。

  秦王整个人都向后跌去,还顺带连累了几个果盘,噼里啪啦地摔碎了一地。

  赢兰傻眼了:“小皇叔……”

  东宫也呆了:“小水……”

  秦王从一片狼藉里坐起身。他那张秀美绝伦的容颜,一旦收起了桃花笑意,便登时沉了一种极森然的肃杀凛冽,说道:“你这……”

  赢兰恨不得以平沙落雁鲤鱼打挺廉颇负荆之势向秦王请罪,连珠炮一样地说道:“小皇叔小皇叔小皇叔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请您大慈大悲饶了我这一回罢!”

  秦王怒极反笑,道:“饶了你?”他抬了抬手,被一块碎片割伤,鲜血汩汩而落,“你可知道令皇族受伤,该当何罪?”

  早有伶俐的宫人上前扶起了秦王,有的收拾残迹,有的唤人,有的上前来替秦王查看伤口。

  秦王当然不会受什么大伤,血也很快止住了,就是脸色还有一些苍白。

  赢兰十二万分的歉疚,说道:“小皇叔,真的,真是太对不起了。”

  平日里见到的秦王都是那么的嚣张而不可一世,她哪里会料到自己居然一脚就能干倒他?

  自然,也不会有人胆肥到用这种方式干倒秦王……

  赢兰本来只不过想出一口恶气,可是秦王摔得居然这么重,而且还见了红,这可就不是她心中所愿了。

  小姑娘心里很是愧疚。

  如果赢兰知道秦王心中所想,估计会少一些歉意——若不是因为东宫在此,秦王早就一脚踢死她了。

  赢兰可怜巴巴道:“小皇叔,我,我不知道你,原,原来你这么弱啊……”

  秦王瞪圆了眼睛。

  赢兰还不忘用怜悯的眼神看向秦王,说道:“我,我听说,予皇书院虽然名为书院,其实文武都要考校。小皇叔,其实,其实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被予皇书院除名的罢?你,你别难过,也别灰心丧气,不要只因为一时挫折就一蹶不振,只要你好好努力,总会有回报的……”

  秦王:“……”

  就算东宫在此,他也要踢死她!

  秦王想到做到,冷着脸就朝赢兰冲过去。

  赢兰在第一时间感知到了危险,忙不迭地跳上了玉榻,躲到了东宫背后。

  秦王定睛望了许久,确定了东宫并没有出言阻止的打算。

  赢兰抓住东宫的衣袖,很艰难地克制自己,不要发抖。

  秦王慢慢开口,语气古怪得教人不寒而栗,在场宫婢无一不抖如觳觫。

  “你敢拿阿倾来压我?”

  赢兰抿了抿嘴,没有说话,权且是默认了。

  就当她是鼠凭社贵、狐藉虎威好了,总比受皮肉之苦要来得强。而且看秦王这满是杀气的表情,俨然满天风雨下西楼——她可一点都不想领教他的雷霆大怒。

  秦王静静看着她的方向。

  赢兰大着胆子回视,一点也不肯退让。

  秦王并没有看她。

  那是一双他再熟悉不过的深浓黑眸,荡漾着幽幽夜色,凉波不动簟纹平。

  他能在那双眸子里看见自己冷厉的神色,还有仿佛从不曾见过的光。凉而静的夤晚,有柔软无声的星月光辉,却偏偏在那一刹令他回想起过往淅淅沥沥的雨夜。

  偌大空旷的宫室,锦绣满堂,珠玉琳琅,身畔却永远孤冷得可怕。有霹雳撕裂天空,有狂风抽打玉马,有雨水倾盆而下,幼时的自己,一夜一夜地无法安眠,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哭着醒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寻到阿倾的寝殿里。

  阿倾便一夜一夜地抱着孱弱如稚鸟的他,柔声安抚,好言慰藉,才能让他带着泪痕,沉沉睡去。

  这天下之大,九重阊闾,他们能够相拥的,原来唯有彼此而已。

  那时的眼神,一如今日。

  东宫道:“小水,不过是一点皮肉伤罢了,你难道非要她的命不可?”

  秦王冷声道:“如果我一定要呢?”

  赢兰背后寒毛直竖,尖叫道:“你要我也不给!”

  她那没见过的亲娘诶,她早就知道秦王肯定很小心眼,可也没想到他居然小心眼成这个样子!

  还有她亲爱的爹爹,虽然她很思念他,但还没想这么快就去一家团聚。

  秦王面上几乎无一丝血色,平淡道:“这世上还没有我要不到的东西。”

  赢兰结结巴巴道:“我,我听你鬼扯!小气成你这个样子,还是不是人!以后不会有女孩子喜欢你的!”

  秦王对她后面的叫嚣视若无睹,说道:“阿倾,你告诉她,我是不是鬼扯?”

  东宫沉默了一瞬,仿佛疲倦,终于开口:“你可以试一试。”

  秦王道:“你可以护得了她一时,还护得了她一世?”

  赢兰的小身子抖得像是秋天的落叶。

  东宫只是重复了一遍:“你可以试一试。”

  秦王气势为之一遏。

  赢兰一听这话,精神大振,说道:“小皇叔听到了没有!你可以试一试!”

  秦王似笑非笑,道:“阿倾,你听到了没有?这个贱种根本和那个女人一样,不知廉耻,不知感恩,你又何必再护着她?”

  赢兰听到“贱种”两个字的时候,正欲勃然大怒,但秦王之后的话,却奇异地抚平了她的忿怒。

  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谁?

  那个女人,和叔有什么关系?

  东宫皱眉道:“小水,我已经很累了,连你也要来给我添乱?”

  秦王咬住了嘴唇。

  他咬得很用力,连赢兰看着都觉得疼。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又松开,一痕血迹宛然的月牙弯便浮现在那毫无血色的唇上,反倒衬出一种近乎于糜烂的艳色。

  花阴浸拂,有流萤一二,细虫三四。

  “阿倾,对不起。”

  秦王的神情第一次如此萎顿,细细看去,还十分委屈。

  赢兰在面对美人,尤其是这种分外秀色可餐,楚楚可怜的美人的时候,一向很难坚持住原则。

  想想秦王其实也没对她做什么,就是给了她几个爆栗子,放了几句狠话。但是她却一脚踢翻了他,害他受伤流血,还点破了他被予皇书院开除的悲惨事实,戳痛了他幼小纯真的自尊心。

  赢兰弱弱道:“小皇叔,对不起……”

  东宫道:“这样便够了。你们俩就此冰释前嫌,谁也不要记恨谁,好不好?”

  东宫都这样发话了,他们二人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从善如流地和解了。

  赢兰松了一口气,她还真怕秦王尚不罢休,一定也要让她见红,都做好了惨遭不幸的心理准备。

  时候不早了,东宫在没下钥前出了宫门。

  只留下赢兰和秦王两个。

  凉风一吹,赢兰打了个喷嚏。

  秦王嗤笑出声。

  赢兰抬头,警惕地看着秦王,问道:“怎怎怎么,你想干什么?”

  秦王低头,说道:“别露出这表情,会让我很想捏死你。”

  赢兰抖了抖。东宫不在,她立刻变回了平时的小怂包,谄媚一笑,道:“小皇叔……”

  秦王摆了摆自己那只还完好的手,说道:“你也不必如此惺惺作态,今日之事就算了。”

  天降鸿福也不过如此。赢兰喜悦之余,忍不住怀疑道:“真的吗?”

  秦王道:“我都答应阿倾了。”

  赢兰特别严肃地说道:“那可要说到做到啊!”

  她可还记得秦王发表的那一番“我还没有成人,所以还不是人,所以更不是君子”的惊天言论。

  那可是无耻到把书弦都震在原地的言论。

  秦王道:“我从来不会骗阿倾。”

  赢兰望着他认真的面孔,忽然觉得秦王也不是那么令人害怕了。

  至少,他们有一点是一模一样的。

  “小皇叔,您真的很喜欢叔啊。”

  秦王理也不理她,径自回寝殿去。

  赢兰挥舞着小短腿跟着他,说道:“小皇叔,侄儿发现您其实很孩子气。”

  秦王不理她。

  赢兰道:“小皇叔,我知道了,您现在不说话,是因为还在赌气。”

  秦王一句话也不说,健步如飞。

  他俩体型差距虽然比较大,可赢兰好歹也是练过的,秦王那身板想甩开她还真没那么容易。

  赢兰絮絮叨叨道:“其实今天叔向着我,没有向着您,您很生气,很难过,对不对?因为难过,所以更生气,可是又不敢生气,所以更难过,对不对?”

  秦王被她的喋喋不休扰得头晕,冷冷道:“这么能讲,你怎么不去上街卖艺?”

  赢兰难得发现一个能让这个小皇叔吃瘪的法子,哪里会轻易放弃,一路走一路叨叨。直到秦王忍无可忍,愤懑冲天,怒吼道:“你再废话,我就把你捶成个肉饼!”

  赢兰小声道:“可是,小皇叔,您才说过‘今日之事就算了’。您难道对叔也不守信?”

  秦王皮笑肉不笑,说道:“就让我大发慈悲一次,给你个忠告,做事前先在脑子里过一遍,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他指了指天上明月,“你猜还有多少刻,‘今日’就过完了?”

  赢兰登时打了个寒战,道:“小小小皇皇叔,侄儿困了侄儿要睡了,侄儿就此告辞了!”

  秦王见她像只小兔子似的飞奔逃窜的背影,总算露出了个促狭的笑。

  ***

  东宫一回府,便自有人飞速去禀告了东宫妃。

  书弦本来在练字,听毕立刻将笔一搁,整理衣容,揽镜自照。

  镜中人如花似玉,清雅绝伦,能惑阳城,迷下蔡也。眉宇间却似萦绕一缕淡淡愁思,挥之不去。

  书弦叹了一口气,忽闻门外轻声敲击,她以为是侍儿前来,便道:“进来。”

  然而脚步声却似有不对。书弦何等心细,回眸望去,见东宫前来,不由惊喜过望,迎上前去,笑道:“殿下。”

  东宫微一点头,见她笔墨未干,笑道:“看来还是孤打扰了你。”

  “怎么会。”书弦细声细气道,“殿下垂怜,一雨一露都是妾的福分。”

  东宫的眼底微微一暗。书弦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心下微沉,但是面上笑靥依然明艳如花。

  眼前忽然掠起了纷扬的几张白色,原是窗没有关严,她又忘记了镇纸,清风掠进来带飞了纸张。书弦十分尴尬,便欲将那些纸捡起来。

  但东宫已经先一步俯下身子,说道:“不妨事,让孤来。”

  书弦目不错睛地看着他,甚至忘了所有的矜持与谦逊。

  东宫捡的很认真,一张一张地收敛好,轻轻拿在手里,十分珍重。她很少能见到他这样一面,近乎贪婪地凝望着他的侧脸。他的眼睛像夜色,他的鼻梁像峰峦,他微微抿着唇,眼神专注,有一种孩子似的执着稚气。

  他哪里都好,每一处都好。这样好,好得让她想要死命抓着,再疼再痛再鲜血淋漓也不舍得放手。

  东宫的目光流连在那些纸页上,书弦回过神来,不由赧颜道:“妾白日无聊,信手涂写,不成体统,还请殿下见谅。”

  东宫道:“信手涂写便能如此飘逸潇洒,秀润挺拔,不愧璇玑之名。”

  他的声音从来便是那样,仿佛有一点心不在焉,却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润优雅,如咳金唾玉,却比金玉更加冷硬疏离。书弦的眼神黯淡了一瞬。东宫若无其事地将纸放回了桌上。

  他神态平静,书弦却提着一颗心,生怕他就要离开,急急道:“殿下……”

  待东宫有些讶异地看她,书弦才微赧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双眸迷离,满眼爱恋,秋波一剪,直如可以疗饥。所谓秀色可餐,毫不过分。

  东宫几乎要苦笑出声。

  在那一瞬,也不是不愧疚的。可那愧疚瞬间就被长久以来的冷酷与倦怠取代。原来这世上,当真有心字成灰一说。

  倘若连心都烧没了,她再喜不自胜的小女儿情态,在他看来,也只是一片苍白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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