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知奈何
黑,无边无际的黑,仿佛生生世世永不见光明……竭力伸出手去,却只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原来竟是冥冥之中的天罗地网,死死地缠了她,缠得她欲脱不能,缠进了骨骼肌理,缠着五脏六腑、三魂七魄都生生变了形,恨不得真拼却一口气,就要一个粉身碎骨,干干净净……
……
那一年她不过四岁,远远瞅见爹爹伴着贵客款款行来。她头一次见到王府众人那样谦恭的神情,一路屏息静气,鸦静无声。她个子矮,瞅不清那人样貌,便扯脱了乳母上前,在雪地上印了一个一个小脚印,分外显眼。
爹爹急急道:“赢兰自幼顽劣,不识礼数,让殿下见笑了。”
他徐徐道:“皇兄,何必如此多礼。”隔着花盏清影,翩然玉立的青年对她微微一笑,雪胎梅骨亦难及。
……
入宫觐见,面对自己爹爹的爹爹,却连一声“爷爷”也唤不得的冰冷帝王,她浑身都极不自在,本来熟记在心的宫规条律都忘得干净,连话也说不好。一旁的穆婕妤掩唇而笑:“浑然没个郡主样子,这样无教,到底是父卑母贱……”
她不明其意,却因那份恶意而本能地颦蹙。皇帝微眯起眼来,只是笑道:“看她这样子……”声音越发低不可闻,几如呓语,“倒是有几分像……”
像谁?到底是谁……
她到底是谁?
……
她那样喜欢他,那样轻易地眷恋,那样轻易地相信,那样喜欢他。她还记得,他们之间第一次的亲吻,彼此轻轻颤抖着,仿佛那一夜淅淅沥沥的春雨,游离欲断,却怎样也断不开。她满心都是甜蜜,握着他的手,只愿意一生一世也不要分开。
蝴蝶倦舞,燕子□□来又去。窗外是春暖花开,锦绣团簇,她也就当真以为,他们的未来会是□□满园。
……
少年长发如雪,曾经一夜白头,乾里寻壬难认。曾经那样温柔凝视过她的眼眸,此刻却浮起了薄薄一层血雾:“公主殿下,您满意了吗?”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她腕上的银镯冰凉无温,却仿佛是从炼狱里熔炼而出,烙在她的手腕上,燃起冲天的烈焰与血海。
生死有命,终究如阴阳一线,无法跨越。
……
长生狱,漫漫长夜,寂静如死。她茫然看他,就如看那柄曾经尖锐华丽的古剑,浸饱了鲜血,沾满了骨茔,历经金戈百转千折,终于断裂。
成者为王败者寇,他却连寇也不算,只是大逆不道的反贼。她从没想过自己会那样恨一个人,也从来没想过,会有一个人在濒死之际,也对她说:“如果你为我哭,我就是死也不会安心的。”
有一个人说过,除却死生无大事。
可他并不曾告诉她,死是多轻松的一件事。金口御言,一个音节,一个指令,便会是血流漂杵,白骨横陈。
是他,无声地告诉她,从高台上纵身而下,那样轻易,便是死了。
坠下去……无止境地坠下去……凛冽的风夹着雪花擦过她的脸,像是刀锋恶狠狠地划过,可她一点也不觉得疼。
真的,竟是一点也不痛,只是冷,漫漫的冷,无边无际地涌上来,如身在梦境,好似一切都是虚假。细碎的雪花落在她的手指上,和着粘稠的血,融在了一起。
她只来得及露出最后一丝笑,天地终于陷入永眠。
好冷……仿佛折胶堕指,三九寒窟……好痛……痛得恨不得自己速速去死……亦或现在已是辗转挣扎,深陷阿鼻?那样惨烈的酷刑,好似每一寸肤骨都被剥下来,只剩下□□裸的一副魂魄。倘若有十殿阎罗,又当如何定夺,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尽是苦涩,尽是绝望,一片嗜人的黑……
无边幽冥之中,仍有声音如影随形,不死不休。那个轻柔的声音,一直回荡在她的耳畔,温和而又怨毒地,你怎么还不去死,你怎么还不去死?
你怎么还不去死?
去死……去死……只要那么轻轻一跃,便是永无葬身之地。这世间再多苦楚,再多背叛,也伤不得她了。再没有人会寻找她,也没有人会等待她,这万事万物,再也没什么能伤得了她。
这样好,死是这样好。可偏偏有人还不愿让她死,还要嘶声力竭地让她好好活着。
这是最可怕的梦魇,世界黑得那样可怖,魑魅魍魉滴着血的爪步步逼近,她那样害怕,挣扎着地伸出手,绝望地喊他的名字,可前尘后路,皆是空无一人。黑暗铺天盖地地压下来,这尘中究竟多少白头人……离别的依依承诺,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乱世中的一对小儿女,最奢望的,也不过是在万丈红尘中能觅得一处容身之地。可连这样微茫的希冀,竟也可望而不可即。
她的眼睫颤了颤,一颗泪猝然跌了出去,没入精细锦缎,小小的一滴,仿佛根本没有。
身畔爆发出惊喜的呼声:“公主醒了!召姚太医来……不不,速去通报殿下!”
那浩瀚无垠的黑暗,是无星无月的天幕,陨尽繁华,隔断了碧落黄泉。她勉力抬起眼皮,这样简单的动作,如有千钧重。
终于在那黑夜之中挣扎出一线光明。
她昏沉着喃喃。视物不清,只似一片茫茫的空洞,像是坟茔的白。待到终于目清耳明,浑身却痛得仿佛刚从炮烙之中抬出一般,连细微的喘气也带来不可抑制的颤抖。
这一场荒唐大梦,宛若往生。
惘然四顾,兰烬灰色的纱帐,金银丝线勾出兰花婆娑,精致如生,隐约一线幽幽暗香,仿佛当真有空谷疏影。花牙子雀替上系着白色丝缎,床瓴四角垂着宝相花祈福香囊,下悬着一串宝珠,那珠子颗颗浑圆匀亭,大如儿拳,莹润清透,却于宝光流转之中隐约含了一线若有似无的红,宛若淤血的不祥。
那红就像是烙在她心间上的火炭,轰然炸开一片剧痛,她□□着蜷缩起了身子。耳边传来低软的女音:“公主。”
她勉力抬起头,额上是涔涔冷汗。
一身泥金麝香色宫装的女子一脸关切地跪在床畔,余人皆拱手跪立于室内,连头亦不敢抬。
她茫然地看着那女子,一丝墨发因着汗腻湿在脸颊,微颦了眉。女子拢袖欲替她拂去,手尚未触及,只是指若削葱,尤似五把锐白的刀子,映在她的眼里。她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尖叫了一声,疯了似的一把推开那女子,一直缩到了床沿,险些要跌下去。
那女子花容失色:“公主!”
她却只顾一叠声地惨叫,仿佛隐忍了多年的火山,在血脉里游走的滚烫岩浆,终于歇斯底里地爆发。她浑身上下都疼得发颤,整个人抖如觳觫,身子一倾便摔下了床。早有识相的宫人在一旁备着,将她接得严严实实,不受分毫痛楚。可她毫无领情之意,只嘶吼一声,将那宫人死死推开,两只手胡乱地在空中抓着、挥着,长发凌乱,形若疯癫。
室内人人面色惨白如纸,独独她的肤色苍白,面色却泛起妖异的潮红。但凡有人妄动靠近,皆被她抓得血肉淋漓,宫人不敢违逆,更怕她伤势加重,竟无法近身。
姚太医等人进了寝殿之后急得老脸发紫,却也无处下手,来回踱步,只能对那女子低声说道:“云女官,这事可大大不妙……”话音到了最后,已是掩不住的颤抖。
云女官一张月貌花容,已被她毁得血肉模糊,但依旧娉娉婷婷立在那里,镇定道:“陛下英伟宽宏,定然早有定夺。”
“……公主那日自高楼堕下,本是……所幸月神庇佑,公主洪福齐天。”姚太医踌躇道,“只是公主现在身体太弱,再这样下去,恐怕……”
云女官眉心隐约颦蹙,目光又投向了跌坐在地上的少女。本是韶颜稚齿,美如芝兰,却因为那宛若疯疫的神情失了九分颜色。
看她那一通胡乱地又抓又打,云女官有些微恍惚。
怕是无人想象得出来,当日几乎被东宫视为掌上明珠的沉玉公主,居然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到底是卧床多日,体虚无力,顷刻后便精疲力竭,身上雪白的纱布渐渐泛出了鲜红颜色,引得众人又是一片惊慌失措。她浑然无觉一般,只如困兽,蜷缩在那里,胡乱地喘着气,却连一根手指头也再抬不起来。
姚太医见她总算不再闹腾了,便带着余等太医慢慢地走了过去,蹜蹜轻声,生怕惊动了她,恭谨跪道:“臣等参见公主。”
她抬起头看着姚太医,鸡皮鹤发的老妪,一张陌生的脸。
方才那种骤然涌上的近乎疯狂的毁灭欲便倏然消散,这是陌生的,这是没有害过她的——
她停住了。
姚太医见她并不疯癫,不由大喜,旋即膝行靠近,轻声道:“公主……”
她垂着头,声音嘶哑低微:“我……好痛……”
姚太医连忙道:“快!快将公主扶上床!重新切脉验伤!”一室人立刻忙了起来,近身的近身,捧水的捧水,换绸布的换绸布,姚太医并其余人等将她扶上了床,再度躺下的时候,自五脏六腑都传来了一阵剧痛,活生生地粉身碎骨一般。
她眼前泛起仓皇的水雾,痴痴呢喃:“好痛……”
姚太医道:“公主身受重伤,亟需静养,可万万不得像方才那般行事……”
她怔了一怔,头脑里一片空荡,有些艰难地转过头,问道:“公主……是什么?是谁?……是我吗?”
姚太医愣在那里,她的眼睛纯净如未开凿的黑曜石,明亮得可以映出人的影子。
姚太医傻在原地,连云女官也察觉不对,眼里透出三分惶恐。
她扭了扭脑袋,疼得龇牙咧嘴,只得乖乖安静躺着,又问道:“……这里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
“这里是君影宫,而今是康舜卅四年……”云女官放轻了呼吸,慢慢走近,柔声问道,“公主,您还记得我吗?”
她眼里只是一片纯真懵懂的茫然。
姚太医这回是真的惊慌失措了,失声唤道:“公主?!”云女官的脸色也极不好看,正待要说些什么,忽而传来了一道声音:“醒了?”
那声音柔软多情,仿佛三月桃花,却教她浑身上下顿时一寒。她本能地朝来人看去,脑子里却只是一片空白。
她问:“你是仙还是鬼?”
那人微微一怔:“怎么说?”
“你生得这么好看,不是仙人,那一定是鬼魅了。”
她说得笃定,天真而不矫揉。
她醒来之后所见的宫人无一不是如花美眷,但没有哪一个比得上这人一分风华,在他踏进这里的一刹,仿佛连满室金碧辉煌也顿时黯然失色。
“我不是仙人,也不是鬼魅,”他仿佛很愉快地笑了,缓缓道,“我是秦王。”
她不知道秦王是什么东西,只是迷茫地看着他:“……不知道。”
秦王眼中异色一闪,道:“不知道?”
她迟疑道:“……我不记得你。”
秦王道:“不记得我?那你还记得些什么?记得你爹娘是谁吗?”
她觉得头又开始疼了,皱着一张小脸:“我还有……爹娘……?”
“是啊,你哪里还有爹娘呢?”
秦王笑吟吟地说,眉眼都舒展了开来,仿佛再快活不过。
他本就是俊美精致到了极致的容貌,这样一笑,陡然就加了十分凶戾,绝世美貌中就带起一种近于妖娆的凶艳起来。
她打了个寒噤,秦王又似低低喟叹:“你还没死啊。”
她本能地回嘴:“我为什么要死。”
“你为什么要死?”秦王反问了一句,“你怎么不去死呢?”他还是那样笑着,可忽然伸出手,捏住她的下颔将她从床上提了起来。
秦王捏得极紧,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骨头吱吱作响的声音,仿佛恸憎到了极致。她痛极了,可是不知为何宁死也不愿意向他求饶,只咬紧了下唇不说话,渗出的血迹越来越多,她几乎可以闻得到腥气沉沉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腻得呕心。
云女官渐渐面露忧色,劝阻道:“殿下,我方才通报公主苏醒,陛下此刻定然——”
室外传来一叠声的通报,她在激烈的痛楚之中听得并不分明,只竭力抑制住唇齿间可耻的□□。秦王蓦然松手,她的身子软绵绵地跌落回床,头疼欲裂,只依稀听得步步靠近的脚步声,沉稳端严,仿佛踏在人的心尖子上。
云女官迎上门去,施然行礼:“陛下……”
“小宝?”
这个声音温和清冽,优雅无伦——如此熟悉,如此憎恶——仿佛千万根根针猝然扎进了她的身体,撕扯出不能言说的剧痛。她惨叫着从床上弹起来,油尽灯枯的身体亦爆发出最后一丝气力,拥住了被子,凄厉地尖叫:“你不要过来!”
她如此失态,就连秦王亦挑了挑眉。
皇帝并不再前进。隔着层层人影绰约,只隐约透出玄色衣角,袖尾纹了一痕兰烬似的灰,仿佛火焰燃尽后的残痕。他的声音平静如二月朔风,字句平淡,却是金振玉聩:“怎么回事?”
云女官恭声道:“回陛下,公主自醒来便一直是这样,大失仪止,状似……疯癫。”
皇帝唇际微沉,云女官浑身一颤,立即跪倒在地,将头重重叩在那地上,血痕殷然,咬牙道:“公主身遭不测,全是臣审慎不周之过,臣万死不能辞其咎!”
秦王笑意憧然,道:“又没人逼着她坠楼,是她自己给脸不要脸,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才跳下去。这可不是阿云的过错。”
皇帝沉默了良久,才说:“起来罢。”
云女官心中惊疑不定,眼睫一颤,上面干涸的血颗子便落了下去。
她静静听着他们说话,此身仿佛飘渺,竟一点也不觉得他们说的正是自己。
秦王看着她迷茫的表情,嗤笑了一声:“还真把前尘忘得一干二净,没用。”
她心中茫然一跳,不由攥紧了被缎,微微颤抖。
皇帝缓然道:“她不想见朕,那便算了。”
云女官不知其意,只嗫嚅道:“陛下,臣……”
皇帝的眼睑微微垂下,长睫扫落出一片森冷的阴翳。
他素来端严持重,甫出生即被立为储君,少年时便贤名远播,即便东宫易主,几番沉浮,也从来都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云女官心知他此刻必定震怒到了极点,心中大骇,一动也不敢动,只待九五之尊的雷霆大怒。
秦王却毫无惧意,朝皇帝走去,笑道:“皇兄,你还把那小子也带过来了?”
皇帝微一颔首,秦王朝皇帝身后看去,眼底掠过一丝奇异的神采,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让她瞅瞅这小子的模样,也许她就好了。”
云女官不禁朝皇帝身后看去,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两个宫人正将一个血团似的东西拖了过来,一路赤痕蜿蜒,仿佛无解砒毒。
“朕也并非嗜杀之人,你若有什么话想对她说,或许还能挽回些。”
云女官怔了一怔,才发现皇帝这话竟是对那血团说的——
那浑身是血古怪扭曲的东西,居然是个人!
那东西——
居然曾经是个人!
血团低低地咳了一声,像是野兽濒死前沙哑的□□。
他微微抬起头,血肉模糊的脸上,竟仍能分辨出一对蓝色眸子,波光一闪,仿佛犹存了几分湖光山色的清明。嘶哑地唤道:
“阿姒……”
这短短二字,却似见血封喉,令她本死死攥紧的手,慢慢地松开。
她已经没有什么好抓住的了。
眼角安静地沁出一滴泪,却再也落不下去。
她曾以为这一生千行泪,皆付他一身。
可终究是流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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