樗蒲5
"闪开!"
一声暴喝从身侧响起,接着就是一股巨力,硬生生把韩琅撞开。
是贺一九拦在了他身前。可吴照有如疯魔,他的速度远超常人,竟如饿狼一般急扑上来。贺一九闪避不及,胳膊上被那人狠抓一把,当即流了血。
韩琅不敢保证,如果当时还在怔神的自己没有被推开,这堪比怪物一爪下来,会不会直接破开他的喉咙?
血腥味弥漫,吴照的眼睛蓦地射出凶残的光,他脸上滴下来的血已经染红了地面,但他自己浑然不觉。
韩琅见状不禁毛骨悚然,大声道:"你退开!"
贺一九没顾得上回答他,见他要起身向前,忙把他再往身后一推:"你他妈才闪边儿去,这不是你能对付的东西!"
"我怎么不能对付了!操!"韩琅骂道。老子虽然不够专业,但多少也懂!
可贺一九就是拦在他面前,直面吴照,断然喝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宿主已去,就算是报仇也已经报了,何必再拖无辜之人下水!"
吴照毫无反应,似乎根本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贺一九见状怒啐了一口,骂道:"混账,没得救了!"
这贺一九是天师?韩琅心想,但对方既不回答他的问题,也不让他向前半步。这时吴照再次扑了过来,贺一九早有准备,竟徒手将牢门的木栏扯断,带着倒刺的一面猛刺向前,准确无误地捅进了吴照的喉咙口!
惨嘶传来,听得韩琅浑身汗毛直立。"你想杀了他吗!"他大喝。
"早救不得了!"贺一九回答,左右四顾,急切地寻找下一件武器。韩琅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急忙抽出腰间佩剑,下一瞬就被贺一九劈手夺走。
"混账!"韩琅气道。这时吴照已经拔出了喉咙里的木条,胸口以上整个不成人形。贺一九再次与他交战,但显然是使不惯长剑,地方又窄,渐渐落于下风。
韩琅快被他急疯了,自己手无寸铁,地方狭窄也没办法施展。刚一回头后领就被贺一九拽住,那人在他耳畔暴喝:"什么破剑!换个趁手的来!"
韩琅看到吴照就匍匐在贺一九身后,满身的腥臭味,当即张嘴骂道:"没有了!蠢货!我就一把剑!"
"他抽什么风,完全是冲你来的!"贺一九跟他对吼,随即拔剑而起,硬是把对方伸过来的手臂劈得血肉飞溅,"你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他这么执迷不悟!"
"我说了没有!"韩琅再次吼回去。这时他在意识到问题,吴照真的是冲自己来的,千方百计地想把贺一九拖开,而贺一九又死命拦着对方。就在韩琅分心思索的一瞬,贺一九直接把手扯开了他前襟,探进腰间革囊里一同乱摸。韩琅头发都快直立起来了,这时他才想起来身上有什么,推开贺一九在兜里一掏,是那枚樗蒲的骰子!
外面符篆已经化成一团纸灰,他抓起骰子猛地把骰子朝吴照掷去。骰子掉在地上,骨碌骨碌滚出去老远。最后翻到黑面朝上,一头牛犊的图形依稀可见。
吴照发出一声嘶叫,不再理会二人,猛地朝那骰子扑了过去。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太过于震悚,之间一团黑烟从骰子里弥漫开来,犹如一个巨大的水缸,用力倒扣在吴照身上。吴照惨烈地嚎叫着,那黑气仿佛化出了形体,起初是一个孩童的形状,接着迅速膨大,像猛兽一般将吴照团团包围,然后……咀嚼他。
大门突然被踢开,终于发现异状的衙役们冲了进来,眼前的一幕令他们目瞪口呆。原本韩琅还想上前,可是贺一九死死地拽着他。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吴照惨死,一开始那人还在反抗,后来就不动了。他被撕扯成肉块,那黑烟将他分解之后,又整齐的排列在一起。然后整片的烟雾搅动起来,犹如漩涡,无数的碎肉骨骼暴风般撞击在一起,彼此拉扯、拖拽,渐渐缩小,最终消失。
四周回荡着古怪的声音。
哗啦。
哗啦。
韩琅叹了口气,抓过衙役手中的灯笼扔了过去。他开始念诵父亲教过的驱鬼咒文,贺一九闻声立刻讶异地侧头看他,他没有理会。只见那火苗在声音中迅速膨胀起来,箭矢一般撕裂了周围的阴影。接着,颜色由暗红转成刺目的白,如同正午的太阳一般灿烂耀目。
同时,一股刺鼻的焦臭弥漫开来,引得众人纷纷掩鼻。须臾功夫,火焰燃尽了,地上只残留一团黑灰。贺一九一脚朝那灰烬上踩去,用力碾了几下,整个人才如同松了一口气一般斜靠在墙上,好半天没动一下。
"结……结束了?"旁边的衙役颤声问道。韩琅疲惫地喘了一口粗气,指了指贺一九,道:"先把他关回去。"
衙役立刻响应,把人推进牢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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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最后还是成了一桩悬案。
赌庄被查封了,老板也抓到了,就是那木材工坊的前任主子。杀害王老三的凶手也查清楚了,韩琅可谓立功不小。但后来发生的这些事显然超出了人们的理解范围,没人能解释那古怪的骰子,还有莫名死去的吴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那恐怖的一幕很多人都有目共睹,早早晕过去的那个衙役也说,吴照疯了,中了魔了,他撕开了自己脸,还试图弄死其他人。
他口中的描述和韩琅说的完全一致,虽让人毛骨悚然,可应该是实话。
但韩琅还是不能完全脱开干系。
最后,吴照的事情按畏罪自杀处理。韩琅则功过相抵,之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这种结果还算可以接受,韩琅无奈地想。才上任没几天就发生这么多事,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贺一九的下场比他惨些,天天被提审,结果什么问不出来。用贺一九自己的话说,他就是路过赌庄,突然冲出一个韩琅开始追他,他能不跑么?
再加上他满口诨话,糊弄人的本事比谁都强。去了好几个人审问,个个拿他没辙。最后一个就是那小捕快,进大牢待了半天,回来直接去找韩琅。韩琅问他怎么了,他一本正经地说:"老大你放了贺爷罢,他肯定是无辜的。"
得,都叫上爷了。
韩琅决定亲自去。
刑房里静悄悄的,几个看守都退到了外面,让韩琅一人进去。贺一九双手被缚,却还是惬意地歪在椅子上,腿搭着桌沿,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把脚收回去。"韩琅一进去就说。
贺一九瞥了他一眼,没理。
韩琅又重复了一遍,贺一九这才不情不愿地动了,只不过是换了个姿势,嘴角扬着,满脸无牵无挂更无法无天的洒逸。
"今天怎么换你来了?"他轻佻地笑道。
"起来,"韩琅不想跟他废话,"搜身。"
贺一九非常听话地站起来,大大方方的,一点毛病都挑不出。韩琅觉得这架势弄得自己像在伺候他更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定是贺一九有意羞辱自己。他冷哼一声,故意下了重手,使的力气足够从贺一九身上揪下一块肉来。
结果那人眉头都没皱一下。
之前没仔细看,现在韩琅才发现这人还挺在乎打扮,衣服破归破,但不脏。头发虽然有些乱,却在左耳耳鬓处扎了个小辫,上边穿了几个花花绿绿的珠子,显得挺别致。韩琅搜到中途,忽然发现贺一九的手臂上血淋淋的一片。仔细一看,是之前留下的伤痕,已经止血了,不过牢里没有清水给他冲洗,干涸的血全部黏在一块,看起来无比吓人。
韩琅忽然有些于心不忍,再望向贺一九时,对方目不斜视,似乎没注意到自己在看哪里:"刚才就搜过一遍了,县尉大人何必还这么小心翼翼。"
韩琅冷言道:"例行公事而已。"
的确什么都没搜出来,反倒被一条伤疤给破坏了心情。这时贺一九突然把脸凑近韩琅,一双碧眼充满压迫感,好似在审度一件新鲜的事物。韩琅本能退开,就见那人咧嘴一乐,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躲什么?"
韩琅定了定神,没理他。
贺一九挑起眉毛,俊朗面容染上几分痞气:"我发现,你长得挺好看。"
这话形容女子还可以,形容韩琅这样的大男人,无疑是莫大的侮辱。韩琅的俊颜瞬间阴鸷下去,要不是脑子里还有一点良知存在,他早就一拳打上去了。
他竭力装作毫不在意,平静道:"那又如何?"
贺一九用手肘撞撞他,牵得自己腕间的枷锁一通叮咣作响:"哎,没成亲吧?"
"怎么,你还给介绍几个?"韩琅哼了一声。
贺一九没搭腔,还是笑,笑得韩琅浑身不舒服。他总觉得面前这人有种打骨子里透出来的坏,每一句话每一个陷阱都是陷阱,就等着自己一不小心栽进去。
不一会儿功夫,韩琅搜完了,还是没在贺一九身上找到任何可疑的东西。贺一九慢悠悠地坐回原位,二郎腿翘得老高,自言自语道:"老子上回被人像这样从头摸到脚,还是逛窑子的时候哩。"
韩琅额头青筋凸显,被他强压下去,以公事公办的态度瞅了贺一九一眼,厉声道:"名字?"
"啊?"贺一九没反应过来,"怡春院。"
韩琅一把抓过桌上的笔杆,用力指着贺一九的鼻尖:"问你名字!"
"凶什么……"贺一九撇了撇嘴,"你不是早知道了,姓贺,名一九。"
"哪里人氏?"
"不知道。"
"不知道?"韩琅刚要坐,被这声呛得没坐下去,屁股半悬着。
"我一流浪儿,哪儿都去过,四海为家。"
还挺自豪的。韩琅嗤笑一声,在椅子上坐踏实了,又问:"年纪?"
"不知道。"
韩琅蹙眉:"这也能不知道?"
贺一九很潇洒地甩开衣摆,换了个坐姿:"真不知道,二十七八吧。"
韩琅低头开始记录,这时贺一九越过桌子猛扎到他跟前,鼻尖紧贴着他的侧脸:"韩大人,我看你这张脸,挺嫩的。不到廿五,对么?"
韩琅牙齿都快咬碎了,表面上仍装作无动于衷,一掌把贺一九推开,冷言道:"你是胡人。"
这回轮到贺一九吃惊了,停顿了一会儿,眼眸微眯,一道夹杂着审度与窥探的视线又开始绕着韩琅打转。从头看到脚,从头发丝看到指甲尖,就差把他剥开,一直研究到骨子里去。
片刻后,贺一九才幽幽地道:"你怎么知道?"
韩琅终于治了他一回,有些志得意满:"眼睛,鼻梁,还有你眼睫比一般人密些。身高,体格,肌肉轮廓,和中原人都略有差别。你官话是很溜,不过带了点关外的口音。一般人可能不在乎,不过我做这行的,多少能听出来。"
说罢,又补充道:"不过你和土生土长的胡人还是不太一样,乍一看很容易和汉人搞混。所以,你应当是混血。"
贺一九继续打量韩琅,然后指着自己的眼睛道:"通灵眼,沟通阴阳两界。"
"骗鬼去吧,"韩琅冷笑,"这方面我比你在行。"
贺一九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笑得气喘吁吁,拍桌不止。韩琅一直瞪着他,眼光如炬,咄咄逼人。狭窄的刑房里回荡着贺一九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直到他终于笑痛快了,猛地站起来,将两手的枷锁"碰"地甩在韩琅面前。
"小子,你真有点本事。我开始佩服你了。"他似乎是想做个抱拳拱手的动作,可惜枷锁在身,只能随便比划了一下。
韩琅一扬下巴,傲慢又自得的模样晃得贺一九有些出神。不过瞬间工夫他就恢复了常态,将椅子向后一踢,大咧咧地坐回韩琅跟前:"你是真天师?"
韩琅懒得理他,埋头又在纸卷上记录什么。
"我也是。"
"别自作聪明了,我瞧你最多算个江湖术士,打着算命旗号骗人钱财那种。"韩琅冷笑一声,扫了贺一九一眼。
"你不也就是个县尉么?"贺一九带着笑意的目光直直扎着韩琅的脸,"实话跟你说,贺爷我的确没多少除妖捉鬼的本事,我只看得出吴照惹了脏东西,就这么多。反正他身上有钱拿,我就跟他去了。"
韩琅这才肯抬头看他:"你肯招了?"
"我是吴照喊去捉鬼的,"贺一九换了个姿势,拨着耳鬓的小辫,正色道,"不过我也没打算捉什么,就按你说的,我是来骗钱的。"
韩琅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要不你跟我说说,姓吴的那个,到底算个什么事?"
"凭什么告诉你?"
"凭我们是同行啊,天师大人。"
韩琅板起脸来:"别那么叫我。"
贺一九又瞧了他几眼,忽然扑哧一笑:"那就当我虚心求教,可好?"
韩琅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出事实真相:"王老三养了小鬼。"
"喔,"贺一九贱贱地拖了个长音,"为了赌钱?"
"嗯,"看来这贺一九知道的也不少。韩琅心想,嘴上继续道,"查案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他明明一个人住,家里有小孩用的东西。这种法术比较阴险,一般是挖出夭折的小童,取一根肋骨带在身边,以阳气供养。小鬼能帮赌徒开运,同在赌场的人也说过,王老三下注会自言自语。那是在拜托小鬼帮他测算输赢。"
"原来如此,"贺一九眉梢一挑,又道,"那你说的肋骨呢?"
"就是那枚骰子,已经被我烧干净了。小鬼一般是很弱小的灵体,附身在骰子里,靠吸收宿主的阳气过活。他保护不了王老三,所以王老三还是被吴照杀了。王老三死前的复仇执念成了小鬼的食粮,换句话说,两个枉死的灵魂融在一起,变成厉鬼了。"
韩琅顿了顿,见贺一九听得专注,便继续道:"王老三应该还有一点意识,所以他把骰子给了我。之后他就疯了,只知道拖人陪葬。"
贺一九笑出声来:"难怪我遇见你的时候,闻到你身上有股厉鬼缠身的味儿。"
"你知道?"韩琅略感意外。一般来说,除了修行过的僧侣道士,还有他这样血统特殊的人,一般人是不会对魂灵有所感知的。
"所以我说我们是同行嘛,虽然比不上你,但也差不到哪儿去,"贺一九露出得意的神色,"你知道那时候我为什么不走么?觉得跟你投缘,要放着不管,多不好。"
韩琅怀疑地打量了他几眼,满脸的不相信,但也没深究:"总之,小鬼杀了吴照,又看到了我身上的骰子。那是它的宿体,所以它攻击我,就这么简单。"
说完他就不吭声了,神情复杂。到底还是扯上这些东西了,他心想。为什么就非得招惹到呢?就当一个普通的县尉不好么。可是县尉这行当,和死人又脱不了干系,人害人还不够,鬼也要害人,真是……
韩琅的眉头越拧越紧,越想下去,越是脊背发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贺一九叫了他两声他都没反应。对方正疑惑着,忽然看见韩琅猛一拍案,"噌"地站起来,冷言道:"总之,你的事情我另行定夺。"
贺一九笑了,又翘起二郎腿,一下一下地甩着脚尖:"韩大人怎么了?一副挨打受气的模样。"
韩琅没理他。
"要我说,韩大人这么厉害,武功也不赖,怎么当起县尉来了?你要是去当天师,保证赚得盆满钵溢,天底下的鬼怪见了你都绕道哩,"说着,他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不会是为了给我们这些人让道吧?也是,你要是在,我们哪儿还有饭吃噢。"
"闭嘴!"韩琅突然喝道。
贺一九愣了愣,又将面前的人打量一遍,视线渐渐变深,嘴边的笑意也染上图谋不轨的意味。片刻后,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韩大人,你莫不是……怕鬼吧?"
韩琅浑身的血都快烧起来了,说不清是臊的还是气的。只见他脸色越来越红,牙关越咬越紧,一张嘴都扯成了一条直线。
贺一九见状,愈发觉得八九不离十了。本来还想忍着,可是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喷笑出来,然后又一次笑得前仰后合。这回不再是故意整人,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想笑,笑得从椅子滚到地下,差点滚出门去,最后扶着墙根险些喘不上气来。
韩琅一直冷冷地注视着他,等他笑完了,直接踢开他走了出去。贺一九听见他在嘱咐外头的衙役,好像是打算狠狠虐自己一番。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要笑,笑到韩琅回来了,正居高临下地瞥着自己。
贺一九好不容易把笑声憋回去,道:"韩大人,你太有趣了,我觉得我要看上你了。"
韩琅站了半天,咬得死死的牙齿终于挤出了一条缝,爆出今天以来唯一一句粗口:
"滚你娘的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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