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顾晴穿过瓢泼大雨冲进烤鸭店的时候，张美兰正坐在柜台里啃着西瓜看着韩剧。吊扇嗡嗡地转，架子上挂的烤鸭焦黄锃亮，空气中满是肉香。
踢掉湿透的鞋子，她跳着脚控出灌进耳朵的雨水，朝柜台里喊：“兰姐，给拿条毛巾！”
张美兰眼皮掀了掀，不阴不阳地问：“又没面上？”
她也是憋着一肚子火，把灌满水的手提包往柜台上一扔，大声地回答：“没错！”
一块西瓜皮精准地砸中顾晴眉心，张美兰中气十足的骂声紧随而来。
“老娘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窝囊废！你那大学四年的书都念狗肚子里了？！人家没毕业就有单位要了！你呢？毕业一年了还得靠老娘养活！现在好！老娘帮你找工作，给你牵线给你搭桥给你找关系，结果呢？！你不但没面上，你还打人家！”
炮火来得迅疾猛烈，她抹了把脸上雨水加西瓜汁，懵了。
来店里打工的黎叔一路小跑地从里屋出来，塞了条毛巾到她手里。
“念什么大学，啊！？念什么大学啊！老娘一年三万就供出你这么个吃白食的！你还不如去菜市场卖西瓜哪！你说你个赔钱玩意儿留着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我养只狗还能看门呢！你呢！？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地还能干点什么……”柜台里的张美兰越骂越激动，张牙舞爪的。
顾晴朝黎叔眨眨眼，无声地问：怎么个情况？
黎叔朝楼上努努嘴，无声地答：见机先撤，详情后述。
她点头。
黎叔朝门口走去，大声说：“哎呦张伯您怎么又回来了？今天饭店生意这么好啊！这次又要几只鸭子？”
张美兰立刻变了脸，笑得春花灿烂地转向门口。
顾晴趁机箭一般窜进里屋冲上楼梯奔上二楼，进屋落锁一气呵成。
楼下隐约有张美兰的咆哮夹杂着黎叔的劝说声，她滴溜着一颗心贴着门板探听了半天，等楼下的声儿小了，她才松了口气。
老爸去世的这些年来，想搞定打了鸡血的张美兰，只能靠黎叔这杆利器。
顾晴换了身干衣服，坐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擦头发，心里开始犯嘀咕。
她失业这事儿确实是张美兰的一块心病。
毕竟当年她拼了半条命考上那所985名校的时候，张美兰也是声势浩大地庆祝了一番的，见人就表现出一种“学历在手，天下俺们娘俩有”的气概。
结果到头来她毕业了找不着工作，只能在自家的烤鸭店里打杂。
这就打脸了。
她家母上大人是个彪悍的人物，江湖上人都尊称一声“兰姐”。丈夫过世后凭一己之力开起了烤鸭店，生意红火若干年，把女儿拉扯成人，还供女儿念了大学。
其优点显而易见：讲义气，重情义，吃苦耐劳，彪悍又能干。
缺点嘛……其实严格来讲也算不上缺点，姑且算是任□□。
兰姐最任性的地方，就是极其爱面子。
她找不着像样的工作就等于在张美兰的脸上抹了把灰。
其实也不是她不想找工作，现如今这个世道，应届毕业生多如过江之鲫，她念了个高大上的法学到头来是个十三不靠，张美兰又不乐意她随便找个小公司当文员，搞得高不成低不就的，她就给剩下了。
工作找了一年多，说实话她有点灰心，想想要不就这样吧，她在烤鸭店当个小老板，虽然累点儿但是也自由。
可张美兰不乐意，非要她找个光耀门楣的工作不可。因此，为她工作的事儿，张美兰三五不时地发作一次。
可发作归发作，怒气值高成今天这样的，就实属罕见了。
她觉得此中必然另有蹊跷。
正寻思着，房门被轻敲了几下，顾晴跑过去把门打开一条小缝，见是黎叔在外头，便往他身后使了个眼色。黎叔摇摇头，压低声音说：“你妈没来。”
顾晴这才放黎叔进屋。
复关好门，顾晴凑到黎叔跟前问：“黎叔，怎么个情况？”
黎叔慢慢说：“你去面试的时候，你钱姨来过店里。”
“哪个钱姨？”顾晴有点儿懵。
黎叔说：“以前在咱们店旁边卖炒货的那个姓钱的女人，自己带这个闺女过日子。你记得她闺女不？高中时候跟你一个学校，高考的时候你考上了，她闺女落榜。”
顾晴恍然，脱口问：“就那个卖瓜子一斤老少给半两的钱姨？”
黎叔点点头，接着说：“就是她。今天她来店里买烤鸭，跟你妈聊了一会儿。”
“聊什么？”顾晴赶紧追问，她有些紧张。
黎叔别有深意地看了顾晴一眼，说：“聊她闺女的事儿，说她闺女刚毕业就被工商银行选去当储备客户经理，待遇挺好的……”
黎叔说到这里，顾晴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了。
事件线大概是这样的：她毕业一年没工作——张美兰托人给她弄了个面试机会——她搞砸了——恰逢钱姨前来挑衅——母上大人爆发。
凡此种种，顾晴认为钱姨是点燃□□的关键人物。
顾晴对钱姨印象并不好。
钱姨那人有些市侩，还有几分的矫情，做人做事贯彻只能利己不能利人的原则，说话阴阳怪气，性好冷嘲热讽。谁敢多拿她家一颗瓜子，她能念叨谁半年。
想当年两家是邻居的时候相处得很一般般。
钱姨爱显摆，张美兰好面子，简直俩老活宝。
两家表面和气暗里互掐，虚里八套地糊涂处着，可自打顾晴跟钱姨她闺女高中同班后，这种暗斗趋向明争。
钱姨她闺女在班里学习成绩拔尖，人长得也细致，性格文静和气，蛮招人喜欢的。
顾晴的成绩中游，长得不算丑，可愿意混在男人堆里撒欢，踢个球打个架什么的。
本来分开了看也没什么，可钱姨嘴上就爱把两个孩子搁一块说事儿，没事就拿话刺挠张美兰。
说她家闺女又考了级部第一，她家闺女又评上市三好学生了，说你家小晴怎么把头发剃了跟个假小子似的，你家小晴这次数学考不及格你知道吗巴拉巴拉……
张美兰气成了内伤又无语回击，回了家里就给她来一顿棍子炒肉，打得她跟猴子似的。
事实上她跟那姑娘真没啥个人恩怨，都是一个班的，平时处得还不错。
结果高考人家意外落榜，她却考上了一本。
钱姨的炒货店关门三天，可把张美兰给嘚瑟坏了。
烤好的鸭子也不卖了，拖着黎叔挨个摊位搞免费赠送，还边送边说：“我家小晴考上一本了，没啥贵重东西，就几只鸭子给大家吃吃沾沾喜气。”
然后话锋一转：“这行不行啊不能看平时，得看结果。要说我们家小晴就是太低调，老让着人家，老自己吃亏。咱心眼儿好，可分得清是非，关键时刻就是不掉链子！”
整个一副多年媳妇熬成婆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嘴脸，搞得顾晴都不好意思去看望下人家。
后来钱姨搬走了。
可没想到人记仇能记这么就，钱姨这人太长性了，时隔五年又杀了张美兰一个回马枪。
就好像五年前张美兰拿出四个2的炸弹，五年后钱姨却甩出一对王炸，直接导致顾晴的处境堪危。
要问顾晴现在的心情，真乃：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不穿秋裤遇寒流了。
她正胡思乱想着，黎叔咳了声。她眨巴着眼睛看着黎叔，见他满脸关切，只能干巴巴地呵呵两声。
黎叔问：“小晴啊，今天的面试怎么没成？你妈不是给你找好人了？”
顾晴翻了个白眼：“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反正是他们没看上我，我也没看上他们！”说完她走到梳妆台前，拿起吹风机吹头发。
她今天去的那个公司倒真是家名企，是店里一个熟客推荐的，熟客的儿子在那里干人事经理。
本来她对此还蛮期待的，毕竟她失业也是一种大不孝，要是得到这份工作就皆大欢喜了。
因此她把自己拾掇得鲜鲜亮亮地去了。
没想到那熟客的儿子是个色鬼，竟然欺负到她头上了。她也没太难为他，就踢了一脚打了两拳而已，工作的事儿自然就黄了。
这些要让张美兰知道了，非得抄着剔骨刀去找那家伙算账不可。败类她自然会想办法收拾，她不想把母上大人扯进来。
顾晴吹头发的功夫瞄见黎叔一脸的无奈，心里就乐，呲着牙说：“黎叔，今儿谢了，算我欠你个人情哈！”
黎叔摇头又叹着气：“你这孩子，怎么老这么没心没肺的。”
她扑哧一声乐了，朝黎叔说：“没心没肺，长命百岁，这么简单一道理你不懂啊？”
黎叔摇摇头。
她眼珠一转，故意暧昧地说：“黎叔，您老算是有心人了吧？那您打算什么时候给我当后爹？”
黎叔脸红了，伸手朝顾晴直点划地训：“你这孩子！瞎说什么！”
黎叔这样子闹得她怪开心的，笑出了声。黎叔又是甩手又是跺脚的，仓惶跑了出去。
她追过去，扶着门框冲黎叔的背影喊：“黎叔，您别再磨叽了！再晚点兰姐被别人追走喽！”
黎叔回头瞪了顾晴一眼，她朝他挤眉弄眼，伸出手冲他比了个V字，说：“放心，我坚决站在您这边！”
“回屋去！等会儿让你妈上来收拾你！”黎叔红着张老脸呵斥。
看着黎叔仓惶逃走，顾晴一个劲儿地乐。心想这老头哪儿都好，就是面皮薄。他跟张美兰之间就差那层窗户纸了，偏不敢捅破。她正乐着，猛地张美兰就出现在楼梯口，吓得她差点背过气去。
顾晴火速退回屋内，竖起耳朵听着张美兰上楼的脚步声渐近，脑子里掠过两个念头：
跳窗？
锁门？
这不行啊！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做，提溜着一颗心等着张美兰进屋。
可张美兰进来后压根没正眼看她，从书桌抽屉里翻出手机后转身往外走。
顾晴暗暗松了口气，把心放下了。
哪知道张美兰走到门口却停下了，顾晴又把心提了起来。
张美兰偏偏身子，给顾晴一个神色难测的侧脸，语气阴恻恻地问：“向默阳，这个人你有印象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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