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这之后，太子命她陪同，又带她去了一次上回她被关在笼子里的那个山谷，不过，出城的密道却与上次霍盈带她走的完全不一样。这一次，密道完全是石砌的，入口在东宫院墙旁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出口则在城外一座荒废的祭坛下。据太子说，当年宿军破城时，前朝的皇后与皇子就是经由这条密道出逃，从而遁入民间，消声觅迹。
“司徒把你关起来的那天晚上，真的是从他自家书房里走密道带你出城的？”返回的路上，太子在马车里再次确认地问她。
“是的。”玉啄骨如实相告，“出来的地方，是个大石洞，有流水，还有人。司徒大人说，那是个集市。”
“地下集市——”太子点点头，似乎明白她说的是哪儿，“我给了他玉牌，让他可以随时出入东宫，使用密道。现在看来，其实他根本都不需要。”
他笑笑，撩开车窗上的帘布，看了看远方。“下次，我带你去个地方吧，你肯定会感兴趣的。”突然，他对她说，转头看向她，英俊的脸庞如同太阳散发光芒般，散发出自信的魅力。不过，玉啄骨还是有所怀疑。但愿不是又一处山谷吧，有更多的妖马和妖狗，说实话，她每次看到它们，心里都还是挺难过的。
雪终于下下来的那一天，涔王进京了，而太子命人为她做的白衣，也赶在皇上设宴之前做好了。皇上准备大宴群臣，同时为涔王接风。宴席就设在大殿里，届时将会有丰盛的美酒佳肴，赏心悦目的美人歌舞。
“时间赶得可真好，穿上这身去赴宴，你大概会是全场最亮眼的。”方凌月拿起衣服在她身上比划，不住地赞叹，“真是太美了，我要是也能这样穿该多好！”
那件白衣，有着顺滑的绸料，外罩如云般轻盈的白纱，白线绣出朵朵水仙，简直就是一件巧夺天工的珍品。玉啄骨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棉布白衣，这才算是理解了什么叫做“华美”。不过她很确定，“华美的白衣”肯定是不会适合穿着去除妖的。
公主终于放下了白衣，不过又抱怨着拿起了自己的正装。“你看看我要穿什么！”她很不高兴地说，抖了抖手里的绸料黑衣，“一身黑，要那么庄重做什么？就只能把别人衬托得清新脱俗罢了。”说着，又不舍地瞥了瞥她那件白衣。
“就我这张脸还清新脱俗呢？没吓着人就够不错的了。”玉啄骨说着，拿起自己那件华美的白衣，在身上又比划了一下，“要不，我还是别穿这件了，衣服和人反差太大，会把人惊到的。”
方凌月扔下自己的正装。“皇兄给你做的，你敢不穿？”她偏头取笑，“就是把群臣都惊得噎了酒，你也得穿去！”说完，又转了转眼珠，缓和了笑容，安慰她道：“其实你只要像平时那样，表情自然，还是挺好看的。”
最终，玉啄骨还是穿着华美的白衣去参加宴会了。虽然平日里都在大殿上朝，但这么大的阵势，她还从没见过。往日里显得有些空旷的大殿，此时摆满了食案、乐器，鱼肉瓜果、编钟长琴，陈酿飘香，曲乐袅袅。大臣们整齐地落座在自己的位置上，皇上与皇后端坐于高台，俯瞰着其下的歌舞，而侍女们则进进出出，不停地端来更多的美食、温好的暖酒，人数众多，但却井然有序。
涔王姜成与他的女儿坐在皇上的右手下方，正与太子、公主、小皇子相对而坐。玉啄骨第一次见到姜兰，没想到她竟与姜莲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姜兰很文弱，瓜子脸，没有一丝姜莲的凌厉气，她的眼神如水，手若玉葱，就好像全身上下到处都是柔柔软软的，叫人看上一眼，就会心生怜爱。
宴席吃了一半的时候，姜兰请命，说要献一支舞给皇上。她跳得清雅、优美，就像深谷的幽幽文兰，随风轻折腰。群臣拍手叫好，皇上高兴地下令赏酒。姜兰小口小口地将酒盅里的酒饮尽，柔柔地笑着，将盅底现与大家看，轻巧地转着身子，最后面向了太子。
他们目光相遇，两人的眼中，似都有火花。太子方闳站起了身，提议与她一起舞剑。姜兰应下，侍从从殿外呈上佩剑，两人于是起步，交击，翩翩旋转，配合得天衣无缝，仿若神仙眷侣。
玉啄骨屏息，看得出神，眼中一时只有他们两人的身影，一红一黑，如花瓣交错纷飞。那情景，就像她梦中山谷里两人的轻舞，那是她，与她所思念的那位仙人。她专注地望着他们舞毕，完全忘记了大殿里其余的人。
不知何时，欢快的歌舞助着酒兴开始登场，皇上走下高台，与舞者同乐，大臣们也开始离座，有的和皇上一块在大殿中央跳起了舞，有的则去找同僚敬酒，推杯换盏。
“你那份奏章可真是好啊，把一朝廷的人都给得罪了。”在玉啄骨没注意到的时候，司徒霍盈坐到了她的身边，把她吓了一跳。他双眼微醺，微微一笑，拿起酒杯和她碰了碰，然后慢慢小酌。
玉啄骨盯着他，身子发僵。说实话，经由那一晚的经历，她到现在还挺怕他的。这之前，她都尽量躲着他，不过她也知道，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早晚总还是要面对的。
“殿下吩咐我这么做的，我也不想啊。”她小声回道，不自觉地，身子往远离他的方向挪了一挪。
“听说你之前有一些想不通的事情？”如同没察觉到她的不自在一般，霍盈用手肘支着身子，随意地斜靠在案几上，慵懒地继续与她攀谈。
玉啄骨警惕地看着他。“是有想不通的事。”她答，“不过，现在已经不想了。”
“不想了？也许你应该想下去。”霍盈看向大殿中央跳舞的人群，惬意地笑道，“知道吗？在这朝堂上有两种人，一种想守传统，一种想要革新。传统不一定不好，革新也不一定就对，不过，他们还是针锋相对，水火不容。你是看到了李大人和齐大人政见相左，可却没看到他们一个是国师这边的人，一个是太子这边的人。赵将军和徐将军也是如此。以前岳丞相还在的时候，本是以他为首的，而现在却只剩国师。岳丞相病故一年多，皇上到现在也没安排人把空缺填上，我想以后，恐怕也不会填了。”
他这一番话，说得她有点云里雾里的感觉。玉啄骨寻思了一阵，终于问道：“皇上为什么不安排新丞相上任？”
霍盈转回头来看她，喝着酒，但却笑而不答。
传统，革新……那一晚临到睡前，玉啄骨脑子里都在翻转着这两个词。按霍盈的说法，这朝堂上分了两派，两方阵营的人，相互较劲，论战争斗。“我帮着太子做事，那就是太子这边的人，太子要革新，所以我就是革新派吗？”她窝在被子里问自己道，不过，却给不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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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宴会结束，两仪殿。
皇上喝醉了，步履蹒跚，但他却不许人扶，自己一个人走着，时而撞着栏杆，时而带翻灯柱。他穿着金线刺绣的黑衣，配着雕龙的玉带，发福的腰身如酒桶般圆滚。
姜成走在他身后，留心着，随时准备上前搀他一把。“朕没醉！”面对着宫女奉上的醒酒茶，皇上大袖一挥，将她赶走。“好久没这么尽兴了，畅快！”他走到殿内的台阶前，转身坐下，身子向后靠去，接着眯眼抬手指向了姜成。
“这就是你来啊，朕才能这么高兴！”皇上大笑道，“你说你干嘛老窝在自己家里呢，常来看看朕不好吗？哈，今晚这天，你看看像不像当年三道口之战前夜的天色？”他说着，看向了敞开的殿门外，“无风无光，沉闷寒冷，人都冻成了个球！”
他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去。姜成上前了两步，不过却没有坐下。当年他是姜成，他是方齐，如今他还是姜成，可他却已是皇上。
“那是场好仗啊！”皇上没有介意他的拘礼，自顾自地沉浸进回忆中，“朕到现在都还能想起那时的喊杀声来，对方中了我们的计，被我们包抄，方寸大乱，却还拼死抵抗，真可谓勇猛！你还帮朕挡了支箭来着，对不对？嗨——要是可以不当这皇帝，朕一定揣把剑，去当一名将军！和战士们一起浴血奋战，奋勇杀敌，那是何等的畅快啊，金戈铁马，战鼓隆隆——”
他边说着，边用手在台阶上拍了起来，如同耳旁正有战鼓声缭绕，号角嘶鸣。那是他们风华正茂时的热血与豪气，可如今，都已人到中年，皇上身子发福，而他体力也大不如前，旧时的伤，也每每在阴雨寒冷的天气里隐隐作痛，就像现在他膝盖上感觉到的那样。
“就像皇上要治理天下，臣也需要打理自己的属地，不便时常往来京城。”姜成站在一旁，恭敬地回道，“不过，今晚的宴席，确是让人尽兴。”
“哼，就你那一亩三分地，还需要天天劳神？若不是朕不好出这京城，朕每晚都到你府上去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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